“是么?”故作淡薄的口气中带了些许的颤抖。
“我说少爷啊……”方叔语重心长道,“你明明心中不忍,又何必勉强自己对他苦苦折磨呢?李谨然毕竟也是个跟你一般大的孩子啊,那个时候的事情,他又能负得几分责任呢?”
“我……不是因为那件事……”韩唯犹豫道,“或者说,不光是因为那件事。方叔,你给李谨然上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身上的那些印子?那是大哥留下的,大哥在向我证明,李谨然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方叔一脸的难以置信。
“荒唐?”韩唯忽然冷笑道,“这哪里是荒唐?从一开始,大哥的目的就是得到李谨然。那是他的欲望,而不是仇恨。”
“那……少爷你呢?你当初要了李谨然又是为了什么?”方叔小心地问。
“我不知道……”
韩唯慢慢低下头,将双手深深插进发间。
“那个时候在朝堂之上的确是一时冲动,为了怕大哥当众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想过不如就趁此机会,替父亲报了仇,想必大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真的等李谨然进了府,我就开始一天比一天迷惘。想折辱他,却总是狠不下心。想晾着他,却又不能容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我明知道大哥的心意,却……却已经放不开手……”
韩唯原本高大的背影此刻蜷缩了起来,一如小时候那般的无助。方叔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小小的少爷犯了错误的时候,总会喜欢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他总算放下心来,小少爷并没有变,他只是成熟了,学会了去思考更多。
方叔张开双臂,从后面温暖地抱住了韩唯。
“方叔……我该怎么办?”韩唯喃喃道。
“这个问题方叔不能替少爷做决定,少爷只能听从自己的心意。当然,不过怎样,方叔都是支持少爷的。”
似乎是不愿让自己脆弱的一面过多的流露,韩唯轻轻地推开方叔。他随手理理凌乱的碎发,准备回烟珑居。
“少爷,那他……怎么办?”方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上的少年。
“给足了盘缠送出去吧……”韩唯叹息轻道。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怎能让他的人生就此停滞。
然而床上的少年无法理解韩唯心中所想,他忽然睁开了又圆又大的眼睛,满脸具是惊恐之色。百灵自床上滚落下来,直扑到韩唯脚边,哀求道:“求求王爷不要送百灵出去,百灵愿意留在这里侍奉王爷,求王爷不要赶百灵走!”
“你什么时候醒的?”韩唯忽然阴沉下脸。
“醒了有一会了。”百灵明知道韩唯在忌讳什么,但是他仍然坦白说道,“王爷方才所说,百灵都听到了。但是百灵不会告诉别人的,百灵什么也不求,只求留在王爷身边。王爷当百灵是木偶也好,是那个人的替身也好,百灵什么都愿意做。”
“替身?你配么?”韩唯嗤笑道。
百灵的小脸霎时间青白了下来,扯着韩唯衣服的手也僵住了。
“算了,”看着百灵楚楚可怜的样子,韩唯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些烦躁,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本名……”
“呃……百灵本名叫做临夏,姓什么,却已经不记得了。”
“临夏?名字不错。以后不要叫什么百灵了,就改回临夏吧。方叔,安排他先住下吧,反正这暖香阁也是空着。”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韩叶隐坐在龙椅上,一只手侧撑着头,将半边脸孔掩藏在阴暗里。待刘猛走后,他才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放肆的笑容。
“恭喜皇上,您的计谋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齐默在一旁拱手道。
“少说奉承话,连点诚意都没有,当我听不出来?说吧,你那小脑袋瓜子里又想什么呢?”韩叶隐一指戳破窗户纸,没给齐默过多的装傻时间。
“回皇上,”齐默正色道,“皇上此举的确使李谨然和九王爷之间产生了隔阂。但是皇上有没有想到,皇上此举也使您与李谨然、您与九王爷之间的关系同样有了裂隙。这一步,并非好棋。它没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有将棋局进一步推向死亡……”
“大胆!”韩叶隐忽然一拍桌子喝道,“谁给你权利可以妄意皇族之事,你该当何罪?”
齐默跪下,并无丝毫慌张。
“皇上要奴才说,所以奴才才说的。奴才在棋盘上站了太久,看了太多的荣辱兴衰,即使只是一个小卒,也知道轻重何从。皇上,为了李谨然,您煞费苦心,却只是将他越推越远,这岂不有违初衷?”
“你早在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就想到这些了吧?那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不阻止我?”
“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奴才认为皇上只有在受挫之后,才能从中学到如何揣摩他人的想法。这对一个皇帝来说,至关重要。”
“哼!”韩叶隐忽然冷笑了一声,“说的头头是道啊,是不是觉得让你当个总管屈才了,要不要赏你个太傅玩玩?”
“如果皇上不介意奴才一个宦臣的话,奴才倒是无所谓。”齐默反倒坦然一笑。
“想得美!”韩叶隐也笑了。
紧绷的空气忽然松弛下来,仿佛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弹性,让人有些乏力。韩叶隐敲敲桌面,示意齐默站起来。
“你伺候过李谨然,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回皇上,李谨然虽然也是个皇帝,但是他有着太多皇帝不该有的感情。所以,他无法在这个位子上停留过长的时间。”
“太多感情?我看那李谨然分明就是个不知荣辱,不分冷暖的人嘛!从头到尾,你可曾看到过他除了冷漠以外还有其他的表情吗?”韩叶隐不屑地说道。
“若皇上真的这么想,那又是如何为他着迷的呢?”齐默不失时机地奚落了韩叶隐一下,当然,他没等韩叶隐发飙立刻接道,“他不哭,是因为他不愿看到别人眼中的恐惧,他不笑,是因为他讨厌别人脸上的谄媚。皇帝的世界没有真实,李谨然太明白别人的心思,所以才渐渐把自己困在了一个自制的笼子里。皇上知道夜儿的存在,那么皇上可知道,夜儿最后对李谨然说了什么话吗?”
“什么话?”
“我不恨你,但是,我可怜你。没有人真的爱过你,只有你自己一直自以为是。你的人生,将永世虚伪。你的存在,将化为灰烬。”
齐默尽量用平淡的语气来复述这段话语,可是韩叶隐仍然听出了字里行间那深刻而鲜血淋漓的痛楚。他才知道,夜儿不光只是深宫中的一个香艳传奇,那是一段残酷的过往,是李谨然捂住了,却被他生生撬开的伤疤。
“告诉我全部的故事。”韩叶隐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还有你所谓的死棋的含义。朕……恕你无罪……”
第十六章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仿佛不小心掉进了砚台,被浓墨遮住了一切。李谨然努力眨巴着眼睛,凭着直觉在黑暗中摸索着。他什么都没有碰到,仿佛他的世界里,已变成了一片虚无。
一阵寒意漫过脚底,有水声,哗哗啦啦。
他蹲下来,闻到了浓郁的迷迭香气。
他闭上眼睛,让身体跟随着香气前行。渐渐地,他听到了某些声音。丝竹、高歌、欢笑。
他睁眼,不知何时,他已离开了黑暗。眼前是一派笙歌盛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下,是无尽的狂欢。
这个场景,他记得。那是他刚刚即位没多久,生活奢靡的王叔为他举办的庆宴。他并不喜欢这些排场,但是他又不好扫了王叔的兴,所以只好乖乖坐在龙椅上,一点一点喝着甜味的果子酿。
难道……
李谨然伸出手。果然,他的手中,握着一盏天青色的翡翠杯。
他将翡翠杯举到面前,橙色的液体震荡出层层水波,他甚至可以闻得到满溢出来的香气。
难道……时空逆转了?
“皇上看上去不太高兴啊,是不是节目不够热烈?放心,马上压轴就要出场了!”王叔喝的醉醺醺的,他站了起来,大手在半空中一挥。丝竹之声立刻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清灵灵的笛音。那笛音纯净自然,带出了山野间的晓风荷月。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深深的长廊之外,在哪里,一团烈焰正在优雅前行,慢慢踏上通往筵席的小径。
那是……那是!
“不要过来!”李谨然忽然大喊。
过来了就回不去了,我无法视线给你的承诺,我不能保护你啊!
可是,他的声音卡在喉咙处,发不出来。他扔掉酒杯,死死抠住龙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
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让他动。李谨然愤怒地回头望去,却没有看到人。
只有一只手挂在他的肩膀上,手臂的尽头,是血染的碎肉。
“啊!”他惊叫一声向前扑去。正好扑到了那一团红色的身影中。
红色身影牢牢地抱住了他,他无法挣脱。耳旁只听得到那淡淡的,如同笛声一般的声音轻轻对他耳语。
“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李谨然的瞳孔骤然收缩!
火红的衣服忽然间变成了真正的烈火,灼烧着李谨然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了。
“我跟你走。”
他安稳地坐了下来,坐在了烈火之上。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任由火舌舔舐着他的身体。他没有感觉到痛,相反,他觉得自己很舒服。所有的疼痛苦难都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只要跟她走就好……
结束了……
“李谨然,李谨然醒醒!”
谁?谁在叫我,好吵……
“李谨然,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讨厌啊,我只不过想安静的呆一会,能不能不要吵我!
好像有人在大力地摇晃着他,李谨然听到了浅浅的啜泣的声音。
还会有人愿意为了自己而哭吗?
他的心在战栗。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火焰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韩叶隐那张关切的脸。
“你醒了?”看到李谨然睁开眼睛,韩叶隐立刻松了一大口气。他赶忙示意一旁的方叔去将汤药再热一热,自己则是伸出手去试探了李谨然的体温。
忽然,他愣住了。
李谨然的眼角,竟然隐隐有一滴泪珠。
“你哭了,做噩梦了?”韩叶隐停下手,温柔地问道。
“不,是美梦……”李谨然艰难动了动干涩的唇,无力道,“太美了,美得让人流泪。”
“我是来说对不起的。”韩叶隐知道趴着不舒服,但是以李谨然这状态也没办法扶他起来,所以他只好在李谨然的胸前垫了软枕,希望他能舒服一点,“那件事,我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李谨然会恼怒,会不理他,然而李谨然的表情却是异常地平和,只是淡淡地说道:“过去了就不要说了,我……不想再提起……”
“是。”韩叶隐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堂堂一个当朝皇帝在人家的床前陪到了半夜,一张口就是赔礼道歉,可是貌似当事人根本没有多花那么一丁点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这一口气憋在心里还真是难受的不得了。唉,谁叫是他犯错在先?谁叫那个人,是李谨然?
方叔热了药回来,韩叶隐连忙伸手接过。用汤匙小心地搅一搅,吹去热气,然后才舀了一小勺,才慢慢送去李谨然唇边。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的周围的人都傻了眼,别说韩叶隐现在是皇上,就是他原来还是成王爷的时候,也没这般低声下气地伺候过人啊!方叔赶忙背过身去,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老天爷让大少爷变得如此平易近人啊!
其实韩叶隐心中真的很怕李谨然对他不理不睬,不过还好,李谨然低垂着眼眸,微微张口将药汁喝了进去。
药汁入口极苦,再加上如此体位不好下咽,李谨然虽然勉强咽下,但是一不小心呛在喉咙里,有一口气都吐了出来,开始剧烈咳嗽。韩叶隐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小心地轻拍李谨然后背,直到他呼吸缓和才重又坐下来。
“你不必这么对我……”李谨然终于看向韩叶隐,“我并没有怨你……你贵为九五之尊,如此下贱之事,又岂是君之所为?”
“那什么才叫君之所为?高瞻远瞩,接受万民敬仰,却不能为一人持羹吗?”韩叶隐继续吹着药汁,喂药,“我不是你,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李谨然忽然颤抖了一下,药汁再次洒出。
韩叶隐将李谨然唇边的药汁细心擦去,然后将药碗交给方叔。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见李谨然没有说话,韩叶隐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了出去。
掩上房门,韩叶隐向前踏出几步在站住。
“为什么不进去?”他问。
韩唯就蹲在门外,屋子里的事情他听得一清二楚。当李谨然清醒时,他也想冲进去,可是他又怕李谨然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韩叶隐和李谨然之间的对话,彻底打断了他的念头。
那件事,是什么?
韩唯又想起李谨然身上那些斑痕,那些斑痕就像蛇一样,深深地钻进了他的心里。
他握紧拳头,让指甲掐进肉里。
“我不会把李谨然让给你的,绝对!”韩唯忽然压低了声音坚定地说。
韩叶隐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第十七章
“啦啦啦~”带着刚才来的一束鲜花,小优小跑着颠进了李谨然的屋子里。最近九王爷让他跟着王府的园丁一起打理庭院,这倒给了他很好的机会去采摘那些花时正好的鲜花,来给李谨然妆点屋子。
他真的很喜欢他的谨哥哥,尽管他的谨哥哥不会说笑不会打闹,但是小优却能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清香,像是蒸过的玫瑰一样。
李谨然正站在窗边,手指无趣地逗弄着戳进窗纸的紫薇枝条。屋子里并不太热,但是他却穿的很薄。那是上次韩叶隐来的时候带来的白绸长衫,这种料子不会太磨伤口。
已经三天了,或者说,整整三天了。
韩唯没有来看过他一眼,也没有叫他过去,甚至连怜儿都没有来过,他就这样被遗忘在了迷弱苑。只有小优每天过来给他送水送饭,方叔会过来帮他换药。其他人,都把着迷弱苑当成了黑色的森林,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谨哥哥,我把花插好了,这是新开的飞燕草,很漂亮吧!”小优捧着花瓶到李谨然眼前来献宝。
李谨然看着那蓝色的花朵犹如刚刚展开翅膀的雨燕,攀附在枝头跃跃欲飞。然而……
李谨然伸手抚摸那花朵,眼神渐渐迷离。
“很漂亮……”他说。
那将永远只是个奢望……
“谨哥哥,我们出去走走吧,你在屋里三天了都,该去呼吸一下清新空气了。”小优扯扯李谨然的衣角,用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