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才
有才姓张,以此与《李有才板话》中的有才区分开。 有才的父母都是政府机关的小职员,历来没有什么主张,没见过
世面,有才家稍大的事全由他的一个“见过世面”的姑姑做主。
说是见过世面,其实也就是找了个在省城劳动局当个小头目的丈夫,便在家族中有了地位,说话都分外硬气起来,有才
的名字也是姑姑取的,是盼望他成材的意思,至于名字是否俗了些,姑姑是不管的。
有才的性子象极了他爹,凡事没个主意,横竖都是个好,有才他娘总骂他爷俩没出息,可是有才娘自己也没个主意,无
非是凡事都挑理,胡搅蛮缠罢了。
有才没啥特长,这辈子唯一拿过的奖是小学时得的跳绳第六名,还是年级比赛。 有才念到高中,姑姑说念文不错,她
家老公就是中文系毕业的,于是有才就念了文。
等到高考完了要填志愿了,算来算去,有才的分数将将够上个一批本,于是姑姑做主,有才报了省城的师范大学。
录取书下来一看,没录上志愿的专业,被分到师范类的历史专业,有才的娘立时将姑姑一家骂了底儿掉,到底没舍得复
读的钱,让有才收拾行李报到去了。
有才更是没见过世面,别说省城,他连自家住的县级市都没出去过,一下大巴就有点傻眼,晕晕忽忽的到了学校,倒也
诸事顺利,安顿下来了。
大学的生活的确精彩,有才同宿舍的人全都早早谈了恋爱,惟有有才孤身一人。
倒不是有才腼腆,临行前姑姑说了,大学生嘛,谈谈恋爱可以,就是不能处上对象,有才不明白,若没处上对象,怎么
叫谈恋爱呢?
好在有才向来听话,干脆连恋爱都省了,别人给他介绍,他也一概回绝,久而久之,别人也就不理他了。
就这样平平安安过了一年。 学习一般,人缘一般,有才暑假回家的时候有些泄气,有才的娘见了,又把姑姑一家骂了
个够。
开学了,有才不情不愿地回到校园,宿舍里的人都各自找伴去了,留下有才一人看家,有才觉得没劲,就端了个饭盆走
到校园里,想着磨蹭一会等开了饭就打回去吃。
才走过主楼,有才忽然被人叫住了。
“哎!那边的同学!就是拿饭盆的那个!你过来一下!”
有才转过头,原来是隔壁音乐大学的演出,正在推销卖票。 一群人有男有女,有才一时没找着是哪个叫他。
“看这边!看这边!”
这回看清楚了,是个穿红色T恤的男生,个儿挺高,晒的黑黑的,人又壮实,阳光下看去,活脱一头熊。
“喏!过来呀!”
那人曲起了手指,咧着嘴冲有才吆喝着。
有才有些不高兴,这人怎么跟吆喝自家的狗似的。 但有才还是走了过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看我的演出吧,才20一张票,带你女朋友一起去啊!”
原来是个拉票的,挺狂啊,说什么“我的演出”,好象其他人都是陪衬似的。 有才越发的不高兴了。
“我没有女朋友。”
“不会吧,真凄惨,我同情你,被人家甩了?没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
有才简直要把鼻子气歪了。 这人竟如此猖狂!我只说“没有女朋友”,又不是被人甩,要他多事!
“我没被人甩!”
“呦!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能挑啊!不要太花心嘛!”
“!……无聊!”
“哎哎!你别走啊,我开玩笑的,来看我的演出吧,很不错的!”
“……我没带钱!”
“哦……没关系,反正也卖不出去,算我送你的好了,要来呀!”
那人不分青红皂白硬往有才手里塞了一张票,转身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有才瞪了他一会,就去打饭了。
晚上吃过晚饭,有才坐在宿舍里闲得发慌,摸出了那张票。一看就知道是学生的演出,票上只印了“00级弦乐班表演”
和时间地点的字样,连句广告或口号都没有。
有才看看时间,是周末的晚上,有才决定去看。
走进音乐学院的演出楼,有才开始后悔了。 破破烂烂的演出厅里,到处是你侬我侬,相亲相爱的一对对,即使是同性
朋友,也都是吆五喝六的,只有有才是孤身一人,分外地尴尬。
待到坐下,有才才发现那人塞给他的竟是最前排贵宾席的票。 临到开场,也不见有几个人来坐这贵宾席,令有才更是
不好意思起来。想到要走时,演出却已开始了。
其实就是大二弦乐班的汇报演出,没什么新鲜,主持人浓妆艳抹,倒比节目本身好看许多。 小剧场里吵吵嚷嚷,乌烟
瘴气,有才心下十分的不以为然。
最开始是几个女生表演的大提琴合奏,有才不懂音乐,只记得那最左边的女生奇丑无比,拉琴倒是最认真的一个。
接下来的几个独奏都是帕格尼尼的作品,有才听不出来,觉得有如弹棉花一般。 一个小时过去,剧场里的观众已是寥
寥无几,主持人那五彩斑斓的脸上是越发的好看了。
保留节目“梁祝”过后,有才决定要走。 才刚站起身,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敬请欣赏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演奏者00级6班胡华溢。”
琴声响起,宛如寒冬里潺潺不息的泉水从脊椎骨上浇下,激得有才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丝一般的音乐,带着凛冽的
气息,充满了整个剧场。
有才慢慢地坐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 剧场里的杂音他已经听不见了,只有这个叫胡华溢的,和他手中的琴,还在
响着。
有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小提琴的声音是如此的纯,如此的细,有才觉得原来他从前听过的都不是音乐。 琴声清冷,有
才觉得寂寞,前所未有的寂寞。
有才忽然发现他是从来都未曾被别人理解过的,他的父母,他的师友,他的同学,以及那些朋友们,都不曾真正关心过
,了解过他的感受。 他是多么的寂寞啊!
有才委屈得想哭,他真的哭出来了。 他抽抽噎噎地,紧闭着眼,任由泪水从他的眼中流下来。 他只想哭,为自己寂寞
的人生好好地痛哭一场。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痛哭过了。
琴声止了。
“——谢谢各位,今晚的演出到此结束。”
原来那是压轴的节目。
有才依然坐着。 其他的人已经开始退场了,没有人去注意这个在最前排悄悄哭泣的人,小剧场里渐渐安静下来。
有才不想动,想了想宿舍总是要回的,于是抹去了眼泪,站起身来。
“喂!”
不管是谁,有才都不想去理,他只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
“喂!前面的,叫你哪!”
有才带着满腹怨恨瞪回去。 刚才那个用小提琴让他感动的痛哭流涕的家伙,正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琴。
“要不要到我那儿去喝一杯啊?”
有才起了戒心,曾听姑姑说过,隔壁音乐学院的学生中有些来路不正,喝酒打架是家常便饭。 但是有才现在正处于自
怨自怜的状态,还有那么一点叛逆的心理,于是说道:
“好啊,你宿舍在哪儿?”
胡华溢笑了,这人脸上鼻涕眼泪都糊到一起去了,居然还用一副教导主任看失学儿童的口气跟他说话。 不过倒也不赖
,头一次碰到自己的乐迷,实在不能放过。
“我不住宿舍,到我家来吧。”
有才后悔了,万一这人图谋不轨怎么办? 在有才心中,只有那些离经叛道的“特殊”学生才会放着便宜又方便的宿舍
不住。
可是胡华溢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有才也只好硬着头皮地跟上去。
“……你不用打扫剧场的吗?”
有才看到刚刚还在表演的学生们已经开始收拾布景,打扫坐席了。
“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天才!”
“啊?”
(他以为他是樱木花道啊?)
“我真的是天才! 天才是不用打扫的!”
“……”
从音乐学院的偏门出来,胡华溢拐进了旁边的居民小区。 走过了两栋楼,钻进了第三座塔楼的大门。 进了电梯,看着
胡华溢按下13层的数字,有才不禁忐忑起来。
好在一路上胡华溢虽然心情很好的样子,却不再与有才说话,不然有才肯定会更加不安。
出了电梯,开了双层的门,有才愣住了。 这是一个一居室,也就是所谓的“独单”,进门就是房间,阳台从中隔开,
一半是厨房,一半是卫生间。
在这唯一的房间的一角,是张硕大的双人床。床的对面,是个硕大的书柜,书柜中的书,大多是有才看不懂的外文,而
且书的大小也不同寻常。
正对大门的是一组高级组合音响(至于如何高级,有才是不懂的),衣服、乐谱和其他杂物在音响前撒了一地。
有才颇有些紧张,这人跟他总共说了不到五句话,他怎么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来了呢? 正不知该把手脚往哪放的时候
,胡华溢说话了:
“哎,你喜欢喝什么?”
“啊?啊……酸奶。”
“……”
胡华溢乐了。 我该不会是把到个未成年人吧? 他怎么会要酸奶呢? 酸奶,酸奶……
“……没有吗?”
“没有,黄的和白的,你要哪一种?”
“?”
嘻,这下捡到宝了。 看这家伙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还以为是我道中人,闹了半天是个雏儿。 切! 刚才在台下痛哭
流涕的,我还以为他被我煞到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咳! 啤酒,白酒,要哪种?”
“! 我我我不会喝酒!”
有才吓了一跳。 乖乖,喝酒……我不认识他……
“不喝你跟着我来什么意思!”
胡华溢故意皱起眉头,佯装生气。 难得心情好,虽然不小心看走了眼,逗逗他也是个乐。
“那,啤酒。”
有才有些惊慌地看着胡华溢从墙角的冰箱里掏出两罐啤酒,丢了一罐给自己,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胡华溢也不理他,
径自开了易拉罐,咚咚咚几大口便料理了。
忽然玩心大起,问道:
“喜欢听我拉琴?”
“对。”
有才手上拿着易拉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让胡华溢问得一头雾水。
“你怎么不喝?”
“啊!这就喝,就喝!”
有才急急忙忙拉开拉环,不想泡沫溢了出来,连忙用嘴去接,差一点呛到。
胡华溢快憋笑到内伤了,心想干脆坏人做到底,满足他的被害妄想。 于是就说:
“哎呀! 好热呀,都九月份了,怎么还这么热呢……”
说着就把衬衫脱了,露出里面黑色的跨栏背心。
有才的心咯噔一下。 坏了,曾听姑姑说过有那么一种人,专门喜欢男人的,他该不会是想要对我怎么样吧……
“你不热啊? 穿那么多!脱了脱了!”
胡华溢嚷嚷着就要来扯有才的衣服,有才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不不不! 我不热! 谢谢谢谢谢!我不热!……我真的不热!”
扒掉了有才的T恤,胡华溢玩得兴起,索性把自己的牛仔裤也脱了,光着两条腿,举起了小提琴。
“那,庆祝我大学首次演出成功,以及答谢我忠实的歌迷——你叫什么——”
“张有才。”
“——张有才先生的热烈捧场,在下免费奉上一曲‘又见炊烟’。 掌声鼓励!”
“……”
两个大男人,衣冠不整,盘腿坐在乱哄哄的房间里,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是两个啤酒罐和一堆揉成一团的衣服。 有才
想笑,又想了一想又不觉得好笑。
对面的男人耍宝似的把琴架在肩窝上,举起了弓——
声音出来的刹那,有才的眼泪无知觉地流下来。 男人不作理会,卖力地拉着他的琴,在脸上挤出狡黠笑容的同时温柔
地活动着手指。
有才象傻子一样保持着难看的坐姿,聆听着超近距离内散发出的音符,如同聆听先知布教的虔诚教徒般,诚惶诚恐地把
每个声音装进脑子里。
男人的手指停下来的时候,有才仍处于不能动弹的状况。
男人只穿着背心,颈部的筋肉由于不自然的姿势弯成三角形,左手臂上的肌肉块拱了起来,右手手指优雅地捏在弓的根
部……注意到有才泪眼朦胧的视线,胡华溢提起了右唇角——他得意时的惯用表情。
现在他敢肯定,这小子的确是被他煞到了——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事后有才回想起来,气氛之不对是从音乐停止那刻开始的,但当时有才并不知道。
那时侯有才不过是个小城市里来的老土,带着单纯的心灵和身体,偶尔幻想一下同学床上露着胳膊大腿的美女海报聊以
自慰。
感到男人的唇落下来,有才还傻傻地想着原来接吻是如斯平淡并不象书中描写的那样。
胡华溢此时正陶醉在洋洋得意中。
人如其名,他生来就是才华横溢的。 对他来说,“如何让自己更加有名”比同龄孩子所向往的“成名”更为实际。
出于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心理,胡华溢的老爹为了避嫌,坚持不让他参加国内的比赛,而是选择了早早让他出国念音乐专
科学校。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过早功成名就的儿子在英国也一样表现优异,自我感觉过度良好的下场就是不务正业。
当在国内音乐界颇有名气的老爹风闻儿子染上“某种”不良嗜好时,为时已晚。
气急败坏之下老爹托熟人将儿子送到国内某个并不出色的音乐学院,扬言若胡华溢在毕业前不能把“某个问题”解决,
就断绝父子关系。
但是老爹的算盘打错了,象胡华溢这样从小要风得风的人物,怎会把老爹的威胁放在眼里。
一年下来,胡华溢在省城最高级的饭店找到了一份足以供他在校外租房的工作,闲暇时间作曲所得,也足够他逍遥快活
。
老爹看到儿子除政治理论课外几乎全优的成绩单,望洋兴叹,从此对儿子的“业余兴趣”闭上了嘴。
没错,张有才有幸(或不幸)成为了胡华溢今晚的“兴趣”。 而他此刻没有半分自觉。
胡华溢是一眼就盯上有才的。 为了这个愚蠢的演出,他顶着正午的太阳陪着笑脸站了二十分钟了,有才的出现简直是
个奇迹。
省师大里多是贫下中阶级出身的孩子,不是五大三粗,就是灰头土脸,实在不符合胡华溢苛刻的审美观。
忽然间这个白净面皮,瘦瘦高高的大男生晃悠着闯进了他的视线,彷徨的脸上还挂着几丝忧郁,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
孩子。
胡华溢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闷住了邪笑,又故作潇洒地不对他多加理会。 当他花样百出地拉完演出曲目,注意到有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