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看完片桐第一张明信片之后,濑尾曾想过自己不顾忘掉跟片桐之间的回忆,对身在异乡试着改变自己的他,或许
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在分开期间忘掉一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片桐就是片桐,本质上不可能有所改变。如果自己真的忘了有关他的某些事
,大可以在重逢之后用新的记忆去填补。即使自己一五一十地记住他的全部,经过两年的时间,说不定他本人早已有了
改变。
就让回忆成为回忆,正因为它会消逝才鲜明地留在记忆里,像拼图一样欠缺的部分,只要重新打造就行了。这就是濑尾
剖析后得到的结论。
“充宏。”
“我……喜欢宇一。因为喜欢,所以不想失去。可是我喜欢你的这种感情,和你对我抱持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如
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知道自己太任性了,可是……我只求你能在喜欢上别人之前……”
“这是不可能的。”
濑尾使出全身的力气揪住围裙不断倾诉,楠之濑却表情严肃地予以否决。
“不可能……”
“除了你以外,我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人。”
楠之濑面不改色地断言,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真是个残酷的家伙。”
“别用玩笑来敷衍我。我……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喜欢你的人多如繁星不是吗?你的球技媲美职业级选手,外型又
很出色。”
“承蒙你的夸奖,真是我毕生的光荣……”
“不是叫你别开玩笑吗!你性格也是,我不敢说你零缺点,但你温柔宽大,该严格的时候绝不轻易妥协,这不是每个女
孩子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吗?你何苦对我……”
“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别再说下去了。”
楠之濑义正辞严地说,用大掌盖住濑尾的嘴。
“在喜欢你的男人面前,最好别说什么自己是男人、自己太过任性这一类贬低自己的话,这不但失礼,对对方更是一大
侮辱。你明白为什么吧?”
“嗯……对不起。”
不容置喙的语气逼得濑尾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是楠之濑令人钦佩的地方。
换成了别人,就算认为对方侮辱了自己,可能也只是讪笑着带过。楠之濑却直言不讳,把哪里不行、为什么不可以挑出
来分析得彻彻底底。
得到推甄入学的资格进了大学,他却说自己想当个体育老师,二话不说便放弃了选手的路。
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濑尾还取笑他这个老师一定会带头捣蛋,现在想想,说不定还挺适合他的。
“打从小学时代我就想过无数次,为什么自己非你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可是很受女孩子青眯的,跟别人交往的时候,
我也一再扪心自问。”
楠之濑交抱双臂,感慨万千地剖析自己。
“结果呢?”
“结果还是不知道。”
楠之濑干脆地说。
“就是不知道。”
“从小学时代就开始了,搞不好跟胎教一样,就算新细胞增生,里面也种下喜欢你的基因了。”
用胎教这个单字来解释他的心情,让濑尾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濑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片桐的。认真回顾的话,可能是起始于眷恋他美丽的脸庞那时候吧!可是,追溯感
情的起点也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最后也只能用“胎教”来说服自己了。
如同转学第一天挺身相助的片桐深深烙印在濑尾脑海,要是当天受人欺负的濑尾也在楠之濑心中留下最原始的印记,那
么这个记忆绝非轻易能抹灭得掉吧!
楠之濑对濑尾的感情或许连他自己也做不出解释了。一股似是感激、又似愧疚的感情在濑尾心里萌芽。
“老实说,事到如今连我自己都分不表这究竟是纯粹的爱情、还是保护者的心境了。只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的小老弟就会
蠢蠢欲动,这绝对跟一个父亲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率直地把自己的感情开诚布公的楠之濑,表情豁然开朗。
“宇一……”
“总而言之,”
楠之濑干咳一声,弯腰凝视濑尾的脸庞。
“就算你没有来找我,我也打算今天或明天跑去你家跟你磕头谢罪。”
楠之濑将抓着围裙的濑尾揽进怀里,若无其事地轻啄了一下他的双唇。被这个算不上接吻的行为吓了一跳的濑尾双目圆
睁,楠之濑笑道“这点程度你就原谅我吧”。濑尾下意识地伸手复住自己的唇。
“宇一!”
“为了避免你以后疑神疑鬼的,还是先跟你说个清楚。我发誓绝不会强迫你接受。”
轻轻拉开濑尾复住双唇的手腕将他纳入怀中,楠之濑勾起傲然的微笑。
“所以,要是有一天你回心转意了,一定要暗示我一声,这样我才可以全面解禁发动攻势。”
一时间无法理解楠之濑说些什么的濑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终于理清了话中的涵义。
对于这种微妙的状况究竟该害羞或生气?濑尾挤出暧昧的表情。
“你似乎不太满意。总之,还是先去上班吧!”
“嗯……”
楠之濑这么一提,濑尾才想起自己还得去上班。经过两个月的空白好不容易又可以正常交谈,濑尾恨不得就这样促膝长
谈,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学生,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下班的时候过来一趟,如果我手边没事,就一块去吃饭吧!”
楠之濑似乎看穿了濑尾的心情。濑尾用力点头答应,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楠之濑轻轻掠过他双唇的那一刹那,濑尾的脑海浮现了另一幅接吻的情景。那是一种浓密缠绵的热吻。楠之濑的啄吻和
麻痹思考中枢的热吻风格迥异,却已足够温暖濑尾的心。
回过神来,被厚重云层遮住的太阳终于露脸,堆在地上的积雪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光辉。
之后,濑尾再次恢复每天早上到楠之濑店里买早餐、下了班就跑去买夜宵的习惯。放假那天,他把之前片桐寄来的明信
片拿给楠之濑看,一起翻开地图对照上面所写的地名。
“回教国家很难找得到酒喝。”
“服务队队员寄宿的房东教我们念可兰经。”
“几乎见不到女人的踪影。”
“我骑过骆驼了。”
片桐所描述的生活琐事,对远在日本的居民来说充满了新鲜感。
有一次,片桐寄来了身穿阿拉伯服装的照片。片桐向来不喜欢拍照,这是相当罕见的一件事。
跟电影中阿拉伯劳伦斯同样的装束,全向披着长袍,头上里着男用头巾。强烈的辐射线把肌肤晒成小麦色,出乎意外地
非常适合他。濑尾吃了一惊。
“如果是宇一的话,穿起来跟当地人可能没有两样,没想到穿在片桐身上也很适合呢!”
“什么叫如果是我的话,穿起来跟当地人可能没两样?”
楠之濑苦笑着反问。或许是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对着片桐的照片附和似地频频点头。凝望片桐身影的楠之濑眼眸
升起一抹阴霾,但下一刻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保一定过得很充实吧!”
楠之濑无限感慨。
“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怀。”
望着片桐照片中的笑脸,楠之濑的眼眸浮现安心的色彩。
日本季节转换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而片桐前往的国家位在赤道附近,一年到头气温都居高不下。从濑尾随着季节变换
的问候语中才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片桐感叹着“又是这个季节了啊”。
濑尾回信的时候,都会要求楠之濑顺便写几句话,但每次都被他拒绝了。
“如果是写给我的信也就算了,这是写给你的,回信上面出现我写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我跟阿保已经习惯这样的交往
方式了,不必再多此一举。”
楠之濑边说边继续着手边的工作。
无可奈何之下,濑尾只好把这些话转述在信上,而片桐也只是短短地回了一句“宇一说的没错。”
楠之濑下一个轮休那天,两人约在外头见面。濑尾把后来又收到的明信片拿给他看,楠之濑却说“没必要每次都拿给我
看”。
“要是知道你把信拿给我看,阿保写起信来就会诸多保留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也偶尔写几封热烈的情书给他嘛!他
在那里八成孤枕难眠,送张喷火一点的照片给他当下酒菜也不错啊!”
“这个开玩笑太恶劣了吧!”
“我说的是事实啊!”
见濑尾真的却了怒,楠之濑笑了一笑。
“阿保又不是和尚,他是个健康的成年男子,不管每天过得多充实,该囤积的东西还是会囤积,不适时地发泄出来会有
碍身心的。”
楠之濑所言不虚,但濑尾就是不习惯这一类的话题。和他们两人减少来往的时期,濑尾也曾和女孩子交往过,甚至有过
性关系,可是他从未探讨过这方面的事情。
“片桐跟你不一样,所以没关系。”
濑尾毫无根据地吐糟,楠之濑明显地很不高兴。他点了根烟,对着濑尾的脸喷出一大口烟圈。
“什么叫跟我不一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可要事先声明啊!说到跟女人勾三搭四的程度,那家伙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被濑尾激怒的楠之濑将长长的烟灰抖在烟灰缸里,好整以暇地揭露片桐的过去。
“他哪里勾三搭四了?”
意外的打击揪疼了濑尾的心。
“我记得是念高中的时候吧,只要人家对他有意思,那家伙一个也不留活口。连我都被他饥不择食给吓到了……这件事
很有名,不过你好像没听说。入学的时候,甚至有一个酒家女杀到学校来找他,还引起轩然大波。”
“酒家女?”
濑尾把这个一点也不适合片桐的单字重复了一遍。
“反正不是酒家就是泰国浴啦!他哭丧着脸说摆不平那个女人,只好连不相干的我一并拖下水,要我冒充他的情人,还
说找女人扮演,搞不好会闹个没完没了。那位大姐长得很漂亮,连我都被臭骂了好几声变态。你说,够不够惨啊?”
楠之濑笑着把玩手里的烟,濑尾却笑不出来。
片桐是个男人,偶尔拈花惹草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濑尾对他抱持爱慕之情,才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这样的话题在片
桐和楠之濑之间,一定就像家常便饭吧!
可是,大学时代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少,这方面的事濑尾却浑然不知。
他的心在淌血。
楠之濑知道片桐放荡一面,酒家女跑来闹事的时候,也是楠之濑假扮情人充当接箭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得知这个事实
。
自己所不知道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割伤了濑尾的胸口。自己究竟是嫉妒楠之濑还是片桐,又或者是嫉妒那个和片桐肌肤相
亲的陌生女子,濑尾自己也分不清了。
樱花的季节过去了,自从濑尾迈入身为社会人士的第二年,片桐寄来的信减少为一个月一次,里面的内容也开始出现令
人心忧心的单字。
“来到旧市街,遇到了手持来福枪的士兵,装设覆带的战车在大街上奔驶。”
濑尾的脑里浮现二月看到的新闻报导。政局动荡、宗教冲突,一触即发的火种随处可见。
每次去买早餐,濑尾都会向楠之濑确认。
“会不会有事呢?”
“我也不敢开空头支票,不过应该没事的。如果连我们都不这么想,那不就惨了吗?”
看到电视新闻报导阿拉伯半岛的紧张情势,说话老是不正经的楠之濑也担心了起来。
再怎么不安、再怎么焦虑,他们也无能为力。楠之濑说的有道理,等在日本的他们只能祈祷片桐平安无事。
可是,越是祈祷濑尾的心越是不安。
拿着来福枪在街上出没的军队、战车、装甲车、军用直升机、手榴弹,只有在电影中看过的沙漠战争弥漫着沙尘。
那样的情节也出现在濑尾的梦里。越来越具体化的场景中,片桐跟着一群当地人躲避战火。身穿民族服装他惊叫着穿梭
在枪林弹雨中。终于他倒在沙漠上,身上叠了一具又一具的尸首,谁也听不到他发出的悲鸣。
“片桐……”
梦在这里醒过来。
唯有在二流战争片中才能见到景象化成了现实,而片桐正生活在那样的危险里。濑尾每天早上都巨细靡遗地翻阅报纸,
电视新闻也从不遗漏。
有时,他会在车站碰见片桐父母。
自从片桐去了阿拉伯半岛,濑尾总觉得跟他们接触是件很尴尬的事,但现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至少可以当作参考。
虽说片桐跟父母已经闹翻了,可是一旦有个万一,第一顺位联络的应该还是他的家人。既然片桐的父母生活得很平静,
就表示片桐目前安全无虞。
所以,五月底的某一天,看到片桐的父亲搭上电车的背影,濑尾也放心地前往公司上班。
不料,他在中午接到了一通电话。
* * *
“濑尾先生,二线电话。是一位楠之濑先生打来的。”
“谢谢。”
楠之濑很少打电话到公司来。一边想着真是难得、一边检查资料的濑尾,接过总机转来的电话。
“我是濑尾……”
“你看过新闻了吗?”
濑尾报上名字的同时,楠之濑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新闻?我还在工作耶……”
“发动武装政变了,听说内战已经爆发了。”
“什么?”
陌生的字眼让濑尾一时反应不过来,脑袋稍微整理过后,他才弄懂楠之濑通知自己的事情是什么。
“是真的吗?”
“我只看到临时插播的新闻快报,详细的情形也不清楚。我打电话到所有想得到的地方确认,包括片桐家、外交部、还
有大使馆,结果都没有人接。”
楠之濑失去平常的冷静,激动地加快说话的速度。
他没说是哪个国家,但绝对是片桐前往的国度。坐在椅子上的濑尾膝盖打起哆嗦,握住话筒的手腕也抖个不停,牙齿发
出咯咯的撞击声。这不是因为寒冷。楠之濑所说的话终于在濑尾的脑海中拼凑成现实。
“我该……怎么办?”
他心中一片混乱,思考无法集中。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情景化作现实了。片桐是否平安无恙?
“我知道通知你这个消息,你一定会方寸大乱,可是我又不能瞒着你……对不起。”
或许是察觉到濑尾的动摇吧,楠之濑激动的口吻平静了不少,他试着安慰濑尾。
“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会尽可能去搜集情报,下班后记得来我这里趟。你要振作一点好好工作,知道吗?”
这些话并不能把内战剥离濑尾的脑袋。他无心校改资料,脸上血色尽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