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浅眠,所以一醒来总觉得忧郁的一天就要开始。去上班之前,看到挂在门口那缺了一角的镜中的自己,腹中就燃
起一股无名火。跟同事抱怨,也只得到要自己少喝一点的劝告。或许他真的是喝太多了,但不喝根本无法入睡。
“那一天”,他醒来得格外干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高久透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打了一个寒颤。现在明明是
夏天,为什么觉得满身寒意?冷到受不了,他只好拿起旁边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虽说这几天的气温的确很高,但冷气
的温度也未免调得太低。
他裹着毛毯举目四望,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全身赤裸,床边的小垃圾桶里有着情事过后的残迹,似乎是该做的都做
了,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钓上什么样的女人。
他昨晚也到常去的居酒屋喝酒,明知道不该多喝却控制不了自己。……谁叫不顺心的事实在太多。
壁上的时钟指正十点的位置。今天星期四,女人大概早已出门上班。他咂了一下舌,就算现在赶去上班也已经迟到两个
小时,一想到又得听上司唠叨就觉得烦;他走下床,想找自己的衣服穿上,找了半天却没看见脱掉的衣服。这个房间的
陈设,简单的跟男人房间一样,只能从并排在书架上的点心食谱,才判断得出屋主是女人。
全身赤裸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的透愈来愈冷,想找冷气机的遥控器,却发现挂在壁上的线控根本没有打开。他讶异地皱起
眉头。
或许是在外面脱了衣服才进房的吧?透走出房间,走廊跟室内同样寒冷。他在门口、厨房、客厅找了一圈,仍旧没有发
现衣服的踪影,愈找愈冷的他渐渐不耐起来,心想这个臭女人该不会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了吧?于是往浴室走去。
经过洗脸台的镜前时,里面那张陌生的脸孔让他吃了一惊。以为是另一个人的他慌忙转过头,背后却一个人也没有。再
重新看看镜子,里面还是站着一个陌生人;他再度回头,仍旧谁也没有。相同动作重复三次后,他才发现镜中男人极度
神似自己。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镜前,镜中的男人也随之放大;他抚摸自己的脸颊,镜中男人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终于发现镜中人就是自己时,透茫然低语着“不会吧……”。
先是发型不对。自己原本的头发虽然不很长,却有点微妙的不同。还有长相……仔细看过后,他当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
脸,却又觉得似乎是另一个像自己的人,而且还有点老。
愈看愈觉得恶心,透逃避似地离开镜前。无视意识的清醒,他硬告诉自己应该是宿醉作祟。然而……他明明醉到跟谁睡
过都不记得,身体却没有残留一丝宿醉特有的疲倦。
他背脊掠过一道恶寒,那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和诡异的感觉缠绕不去。这里太奇怪了,他不能再待下去。他回到之前的房
间,要出去总得穿上衣服,就算是女装也无所谓,只要能蔽体就好。他打开女人的衣橱,意外发现里面有男人的衣服,
随便抓了件衬衫和牛仔裤出来穿上,还挺合身的。这里宽阔得不像一个人住的房子,或许是女人的丈夫或恋人的衣服也
不一定。管他那么多,早点离开比较要紧。
没在门口找着自己的鞋子,他毫无罪恶感地穿走了别人的。出了房门之后,从旁边围栏探头出去鸟瞰外面的景色,仍旧
感觉陌生。强风吹乱了他的前发,他全身抖了一下。如果没有记忆是因为喝醉的关系,那么这种比室内还冷、仿佛冬天
才会刮起的冷风是怎么回事?透心想,最近的天气真是愈来愈诡异,边坐进电梯,下到一楼之后却呆站在门口,不知该
向左还是向右走。
只要找到车站,应该就会比较认得路吧?透选择了看来较宽的右边路走去,沿路的行人身上都穿着风衣或厚外套,显得
只有一件薄衬衫的自己格外怪异。但不管再怎么冷,现在还是夏天。他记得前天住家附近才举办过祭典,送货途中还看
到河面上灿烂的烟火。
他走到有三线道的大马路上后,看到地下铁“河西线“的广告牌。他没听过这条路线。
职业是送货员的他,应该对大部分地名都了如指掌才对,却完全不记得。进了车站,站在路线图前看到的,也都是陌生
的地名,只有位于中心的大站名为他所熟悉。
狐疑的他问了站员,果然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才一个晚上就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而且还冷得要死,连长相都变了
……这种种异常的状况让透渐渐恐惧起来。
他用力回想着自己是如何移动了几百公里时,忽然想到昨天好象是开着公司车出去喝酒。尽管不想回到刚才那间公寓的
停车场,但又不能把公司车丢在那里。
想往回走的他,不知怎地竟弯到一条陌生路上。为了找高大建筑物而在住宅区绕了几圈下来,不但愈来愈冷,连肚子都
开始饿了起来。两腿酸痛的他走到公园的长椅坐下,冷风无情地攻击着他的背部,他茫然凝视着在脚边乱滚的落叶。一
想到钱包搞不好也放在那个房间里,寒冷加上饥饿,他渐渐觉得空虚起来。
这时,他听到身旁传来沙沙声,转头一看发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上班族,把报纸丢在长椅旁的垃圾桶里。不经意地瞥
了一眼,透忽然惊跳起来,把垃圾桶里的报纸拿出来看。确定了上面的日期后,他的手指下意识颤抖起来。标头的日期
打着二OXX年一月二十五日,是六年后的冬天……。透抓着报纸,追上刚才那个上班族男人。
“请…请问……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
忽然被叫住的男人,掩不住惊讶地说了跟报纸上相同的日期,透连谢也没说,转头又向走在后面的一个年轻女人询问同
样的问题。连续问过三个人后,得到的都是相同答案。
他茫然地回到刚才的长椅坐下。又不是在演连续剧,怎么会一觉醒来就过了六年呢?
但眼前的状况却告诉他这是事实,自己的长相的确变了,季节也的确是冬天,还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现
在真是六年后,那自己是否也老了六岁呢?二十二岁加上六年,现在的自己不正是二十八岁?还是像小说情节一样,自
己在二十二岁的状态下过了六年?
怎么想都没有答案,太阳穴也开始剌痛起来。无论他怎么回想,记忆总是停在居酒屋喝酒的时候。满心都是不安和焦躁
的透,泄愤般地踢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一个带着狗儿出来散步的中年女人皱起眉头,透不爽地大
骂她“有什么好看!”。
难道是自己的脑袋有问题?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聪明的人,搞不好真的是发疯了……
这是什么恶劣的状况?糟得不能再糟……
他从鼻腔里哼笑出声,下意识开始奔跑起来。无法言喻的不安催促着他的脚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他跑过宽
阔的三线道马路,一台大型卡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露出咖啡色肌理的行道树……他沿路推撞着人往前奔跑,不知不觉到
了一条河边。
听到身后传来脚踏车的铃声,他踉跄地绊了一下倒在路边,忽地笑了。慢吞吞地站起来,掌心磨破一块皮,衣服也沾着
污泥。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透,眼前忽然飘过一抹白影。
从对面走过来的小孩,牵着母亲的手指向天空欢呼。透下意识往上看,茫然望着白色的结晶从空中不断纷纷落下。
拘留所的铁门随着刺耳的金属声打开,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说“高久透,出来”。
他缓缓站起来,才走出一步,右边的脚踝就传来刺痛,可能是挨打倒地时被踩到的吧。痛苦加剧了焦躁,他愤愤想着早
知会变成这样,应该多打那个连脸都不记得的男人几拳。
他拖着沉重的右脚跟在警察身后,走在昏暗且阴气沉沉的走廊上。走到侦讯室门口,就看到昨天跟前天一直不停盘问自
己的中年警察,旁边还站着另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当透认出那个男人是谁的时候,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
“不好意思受您照顾了。”
穿着大衣的男人──也就是藤岛启志,对警察深深致谢。透虽然感觉才两年没见到他,但实际上已经过了八年,不过男
人的外表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尽管已经三十四岁,却仍旧像从前一样削瘦苍白,脸上一如玩偶般缺乏表情。
中年警察咳了一声,盛气凌人地说:
“这次是因为‘丧失记忆’这种特殊状况才得以将他释放,伤者……就是在宅配公司上班的两名职员都还在住院,以后
请不要再犯。”
“真的非常抱歉。”
为什么来接自己的会是他?透冰冷地看着这个宛如机器人般不停低头的男人。
“我们第一次经手到丧失记忆这样的案例,刚开始还以为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打算让他接受专科医生的诊疗,不过既然
你提出了诊断书……过程还算进行顺利。”
“真的非常抱歉。”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让哥哥担心。”
透粗暴地甩开警察装亲切般,拍打着自己肩膀的手。对方霎时脸色大变,场面也尴尬起来。看到藤岛又不住地向对方道
歉,透的火气愈来愈大。
两天前,透谎称丢了钱包而向警察借钱后,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地方。无法接受一觉醒来就从夏天变成冬天,而且还一
下子过了六年的事实,他只好冀望回到原居住后,看能不能恢复原状。
不够钱买快车车票的他,只能坐慢车回去,到站后已是晚上七点。最先教他吃惊的,是焕然一新的车站,接着花了四十
分钟走回自己的住所,没想到原来的公寓居然已经变成停车场。愕然的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在做着恶梦……
离开停车场后,透转往任职的宅配公司走去。公司一如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但里面的职员几乎都是陌生脸孔。他唯一认
识的,只有四十几岁老是挑剔自己的恶劣上司。才不过相隔一晚,这上司竞像变魔术般成了秃头,人也老了不少。
进去之后他指名要找冈林先生,也就是他的上司说话。上司一脸公事化笑容走了过来问他“有何贵干?”,他报上自己
的姓氏后,上司喃喃念着“高久、高久……”半晌,才终于想起来似地拍着透的肩膀。
“你看起来不错嘛,应该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你的伤似乎好得差不多了。”
“……伤……”
看到透一脸不解,上司夸张地耸肩。
“那次可闹得不小。之前看到你哥哥拿离职信来的时候,我还想说这下可闹大了,不过看你好象过得不错。你现在在做
什么?”
一连串的事实让透有点难以承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还被人递出离职信。他不是不知道上司口中的“哥哥”是
谁,不解的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自从两年前在公寓门口揍过他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石井在吗?”
石井是他在这里最要好的朋友,想必他一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以及后续的情况。
“石井已经在去年高升到总公司去了,他是个认真的家伙。”
总公司在东京,从这里通勤太麻烦,他应该已经搬过去住了。
“可以告诉我怎么联络他吗?”
上司狐疑地眯起眼睛,把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告诉我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联络他。他好歹也是管理阶级的人,平常应该很忙吧。……对了,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
他干嘛不爽快地说出地址电话,被吊胃口的透渐渐不耐起来。看到上司发现自己在河边摔倒而弄脏的衣服时,他才明白
对方以为自己只是要去跟朋友诈财。一想到这里,透一阵气血上涌,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上司的衣领怒骂。被吓到的上
司连忙扬声大喊“快、快把这家伙赶出去!”
透被几个年轻职员架离上司身上,上司整理着被抓乱的衣服,看着宛如囚笼狗般威吓的透冷笑一声。这让他的怒气完全
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头把架着自己的职员顶开,趁他们害怕退缩之际动手打人。然后追上想要逃的上司就往他腹上踢去
,还打了过来阻止的职员……透就这样打到警察过来为止。
他在拘留所待了两天。审讯他的警察非常执拗,被问到地址的时候,透只好回答已经变成停车场的原住所,却反被怒骂
“那里哪有公寓?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而把他喝醉醒来过了六年的奇妙状况说出来,也只得到对方“你要不要去看
医生?”的嘲笑而已,根本无法沟通。
一走出警局,透冷得全身发抖。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映照出雪铺得一片纯白的路面。
“我车停在里面的停车场。”
透无视背后的声音向前走去,感觉右脚踝的刺痛就满心不爽起来。前方黑暗而冰冷的道路,仿佛暗示着自己的未来。他
既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工作,连六年份的人生都不见了。他从以前就觉得自己是个不走运的家伙,却没想到会衰到这地
步。
“你要到哪里去?”
烦人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不能在警局前面打他,脚又痛到跑不动。透愈想愈烦闷,但不管怎么走都甩不掉背后的人,
他只好停下来转过头。
“你很烦……”
话还没说完他人就滑倒了,受伤的右脚又使不上力,透整个人跌坐在雪地上。感到自己的右手被抓住,他抬起头来迎视
到男人惊慌的目光。
“别碰我!”
他怒吼着甩掉男人的手,卖力地独自站起来,但刚才跌倒的时候大概又扭到了吧,右脚踝痛得更厉害了,连一步都踏不
出去。
“警察告诉我,你因为失去记忆,完全不记得这六年间的事。一下子过了这么久,你一定感到很不安吧?你就当整理这
六年的事,跟我一起来吧。”
拜托你,藤岛低头请求。横飞的雪打湿了透的衣服。如果现在不是晚上,如果现在没下雪,如果右脚没这么痛……如果
一切不是这么绝望……他一定会把眼前这个男人殴打一顿之后离开……可惜他做不到。
透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染白的脚边。
“我去开车过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感到背上一阵温暖。抬起头来,只看到藤岛往后退了一步。
“我马上回来。”
透还来不及把身上的衣服还给他,藤岛已经走回警局。黑色大衣在冰冷的雪中显得格外温暖,透轻轻拉拢襟口,似乎可
以感到些许人的体温。
藤岛和透在户籍上是兄弟,却没有血缘关系。透是藤岛父亲所认识的酒家女的儿子,为了跟自己的妻子作对,他故意把
这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接回家来。
透在十岁那年被藤岛家领养,在十八岁之前的八年间,一直相信藤岛的父亲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直到高中三年级的冬
天,藤岛父亲去世后,他被养母辱骂“寄生虫”才知道真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跟藤岛家断绝关系。
而藤岛启志是藤岛家的长男,比透年长六岁,家里领养透的时候,他还是个高中生。
对不受欢迎的透来说,唯一温柔待他的只有藤岛一人;却也因为藤岛的关系,透尝到了遭受背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