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今晚可能会很晚回去,记得把门窗关好早点休息吧。」
狭小的车内,就算不想听还是听得见。
遥跟敦子之间的对话简直跟普通夫妻没两样,佳人受到莫大的打击。
虽然当初就是体悟到这点才搬家的,却还是被理性无法压抑的深切悲痛伤得体无完肤。佳人顿时感到胸口剧烈闷痛,甚至无法呼吸。
「你打给谁?」
东原魄力十足的低沈声音,半谴责地询问着遥。
「以前的朋友。」
简短回答完,遥随即紧抿嘴唇,一副做错事被抓到的模样。心情明显变差的东原,好像让遥有些不知所措。
佳人不禁为车内紧绷的空气感到害怕。
「以前的朋友吗?到底是多久以前?听你讲话的口气,对方应该是女性吧?感情都好到住在一起啦,我怎么都没听说。」
「辰雄先生……」
「那个、东原先生!」
遥跟佳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只是佳人更为激动,遥的声音几乎都被他盖过。
「怎么了,佳人?」
和佳人说话的东原语气稍缓。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忍见东原难得责备遥,才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
「哼。」
明白佳人用意的东原,讶异似地鼻哼一声。
「接下来右转。」
「是。……真的很谢谢您。」
佳人透过后视镜看向东原,眼里满是恳求。
东原轻轻叹口气,终于收起原先猛禽般的锐利目光。
「遥。」
东原把手放在低头沉思的遥肩上。看到东原那满怀情感的动作,佳人不禁深深羡慕起两人坚不可摧的羁绊。
「辰雄先生。」遥语气消沉地回应。
「我并不是讽刺你跟女性同居,只是有点焦躁而已。原谅我。」
「不,我一点都不在意,没关系的。」
「是吗?不过,我到是希望你能稍微在意我刚刚说的话呢,遥。」
「……什么意思?」
遥极其困惑。但东原并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抵达远离新宿繁华街道的隐密酒吧。
佳人将车子停在雅致的铁制大门前,东原跟遥便接连下了车。起初遥一副对此地相当陌生的表情,但在仰望整座建筑物时却再度陷入沉思,或许是想起了什么。
「不好意思,东原先生……」
明知仍坐在驾驶座上很失礼,但佳人还是摇下车窗对东原说。
原本快步前行的东原顿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佳人。
「抱歉,我先告辞了。」
「不一起进去吗?」
「是的。」
佳人力持镇定以免声音泄漏内心的动摇,然后直视东原锐利的眼眸。若三人继续在这种状态下相处,只怕自己的神经会撐不住。况且只要他不在场,东原应该就不会像刚刚那样顾虑他的心情,而对失忆的遥的无心之语感到焦虑。此外自己若在场,说不定会害遥有所顾忌,无法与东原开怀畅谈。所以,今晚还是让他们单独相处比较好。
或许察觉佳人声音表情里的坚持,东原不再强求。
「是吗?」
离东原半步远的遥,也沉默地望向这里。不甚清楚两人关系的遥,似乎认为此时自己不便开口。尽管想问的事堆积如山,当下还是选择静观其变。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下次再找机会好好聊聊。」
「必要时我可以来接二位返家,到时请打电话给我。」
「不,没那个必要。」
东原斩钉截铁地拒绝,佳人也从善如流不再坚持。
那就先告辞了,佳人向两人道别。忽然,原本无言旁观的遥开口叫了声『久保』。
「……礼拜一上午要跟『Prestige』的稻益开会对吧?」
如此刻意确认一向熟知的行程,只怕是他不愿让佳人就这么回去吧。毕竟今晚是他主动找佳人说话的。从遥的反应看来,似乎不希望佳人离开,但也觉得三人行可能不方便说话,脸上表情很是复杂。
「是的,没错。」佳人向遥报以微笑。
遥一脸失落状。这阵子,佳人总能敏感察觉遥各种细微的神情变化。
东原轻抬起下巴,示意遥进屋。
遥依依不舍地再次望了佳人一眼后,轻叹了口气随东原走进酒吧内。
直到两人身影都消失在洋馆内,佳人才发动车子。他得先将车子开回契约停车场,再从那里搭电车回到贵史的公寓。
周末晚上九点的电车,即使已过尖峰时段依旧相当拥挤。
佳人站在车门前,凝视着映在窗面上的自己。看到那满布忧郁的消沉脸庞,突然觉得很厌烦。曰复一曰的精神折磨令他疲倦,身心状态都不太好。
回到公寓后发现室内一片漆黑,他这才想起贵史曾说今晚要众餐,会晚归。
独自待在静悄悄的屋内,心情更加沮丧。
一想到这种曰子不知要持续到几时,心头的不安便愈发蔓延。
此刻的遥跟东原在说些什么?佳人无法不去在意。
反复思考之余突然想到,遥该不会真心想跟敦子从头来过,才想要一一确认自己的过去是否存在其他变数?
——所以,遥才会那么在意自己似乎跟谁交往过的模糊记忆?
之前两人是如何交往的?为什么那个人现在不在自己身边?因为对敦子认真,才会逼自己反复回想过去;因为不想再度伤害敦子,才想理清过去发生的事。
一想到遥的心向着敦子而非自己,就觉得好痛苦。
佳人从客厅酒柜取出一瓶白兰地。之前贵史曾说尽管喝没关系,今晚刚好趁机尝尝。
若不借助酒精,只怕今晚是睡不着了。
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佳人尝了口杯中淡红色的液体,任脑中怎样都控制不住的思绪奔腾。各种负面想法将他拉进无止尽的黑暗深渊。
遥的记忆可能马上恢复,也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尽管遗憾,当初在宫崎医院诊断遥的医生也只能这么说。
一辈子都无法恢复——之前极力避想的问题,似乎躲不掉了。
一股恶寒窜上佳人背脊。
「遥先生!」
难忍胸口苦闷的佳人不禁低喃。他伸手摸向衬衫襟口,松开箍住脖子的领带。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电子音突兀地响起。
佳人放下酒杯起身,快步走向披挂在某张椅子上的西装外套,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确认。一开始还以为是遥或东原打来的,然而液晶萤幕上显示的却是陌生号码。
犹豫片刻后,佳人还是按下通话键接听。
「我是久保。」
声音满怀疑虑。对方害怕似地顿了下才开口。
『那个…我是田村。』
是敦子打来的!
意外的来电者令佳人登时语塞,他完全摸不清敦子所为何来。而且,竟然算准了他极度煎熬的时刻打来,简直像场恶梦!
『久保先生?听得到吗?』
迟未听到回应的敦子,语带不安地确认。
「是的。」
佳人终于勉强振作起来。
『能不能跟你聊一下?』
「嗯,可以……怎么了?是社长的事吗。」
他们唯一的交集只有遥,因此佳人狠下心早一步说出口。
『其实是这样的……』果然敦子便跳过开头的客套话,准备直接切入重点。
突然有股不祥预感……佳人的心脏慌张跳动,耳畔甚至听得到那急遽的悸动。
如果可能,他多想立刻挂断电话,不去听敦子的后话。佳人浑身紧绷,感觉敦子即将引爆可怕的大事。
「我知道特地打电话告诉你这件事很怪,不过……我们最近可能会结婚。」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只有敦子的嗓音轰炸了佳人耳膜。
——结婚!
敦子的话在佳人脑中不停盘旋。果然被他料中,他早就猜到敦子迟早会说出这件事。
「……是吗?」
明知该说些祝福的话,却怎样也吐不出只字片语。
『你会赞成吧?』
敦子试探般地询问佳人意见。
「为什么这样问?」
『毕竟在我跟遥重逢之前,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
敦子似乎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说那些话,声音满是迷惑。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真的很抱歉。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你的祝福。虽然遥还没向我求婚,也不晓得未来会怎么……』
敦子说得很含蓄,语气却自信十足。八成是遥的表现让敦子有所期待,她才会这么说吧。
啊,果然如此……所以遥才会问那些话。
如果不弄清楚最近的交友情况,遥自然无法安心跟敦子结婚。今晚他会突然那么问,纯粹是想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罢了。依遥的个性,若和谁论及婚嫁,铁定会尽力给对方幸福。加上他与敦子前次分手的事因残酷,如今当然格外珍惜这破镜重圆的大好机会,更不允许自己的心有丝毫犹豫,才想尽力理清过往记忆。真像遥会做的事,佳人悲哀地想着。
佳人的思绪如坠浓雾之中,完全无法思考,只觉得茫然。
『我觉得我们已经有信心找回往曰的情感。老天让我们多绕了十年的远路,一定有它的用意,今后我们会努力去弄懂其中的意义。』
——所以你就赞成吧!
——你就千万别来妨碍我吧!
他自然听得出敦子话中有话。
佳人不自觉地咬紧下唇,力道之大几乎渗出血来。直到口腔弥漫血腥味,他才回过神来。
「……真的,非常恭喜你们。」
虽然语气生硬,佳人终究说出了这句话。只要能快快结束这折磨人的对话,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衷心替二位感到高兴。」
话语轻巧地滑过舌尖。
说谎的伪善者!佳人咒骂着自己。明明心里快被嫉妒与哀伤淹没,竟然还能平静地说出违心之论。
后来,佳人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对话挂断电话的。
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仅抽掉领带没换衣服就瘫倒在床上,就这样闭上眼睛,期盼在睡梦里寻求慰藉。
既然遥已决定跟敦子共度此生,自己就没必要留在他身边了。
虽说当初遥用一亿从流氓手中买下自己的恩情不知何时才能偿还,但若继续留下来,只会徒增他的困扰而已。
或许敦子已隐约察觉自己跟遥的关系并不单纯,所以昨晚才会打电话来试探。
不过,即使她知道两人的交情非同小可又如何。她早巳认定此刻的遥就算选择自己,也能借口失忆无须对佳人感到抱歉,对敦子来说,遥原本就属于她,要不是当初发生那件憾事,她也不会跟遥分开。
昨晚东原跟遥到底聊到什么程度?
事情发展至此,他得先跟东原商量一下才行。若是平常,他根本不愿劳烦东原,但这次兹事体大,已非佳人自己决定得了。东原一向了解自己跟遥的关系,自然能理解这件事对自己意义重大。要是隐而不告,将来他说不定会责怪自己。
隔天——礼拜六早晨,佳人说想跟东原碰面时,贵史一开始不太能理解,接着便一脸担忧地说:
「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跟遥有关吧?」
贵史知道一向坚强的佳人什么事都自己来,很少拜托他人。突然说要跟东原碰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无法解决的事。
「我想跟他商量一件事。」佳人坦率地说。
「我可能会离开遥先生,所以在那之前,想跟很关照我的东原先生说一声。」
「等一下,佳人!」
正准备烤土司的贵史猛地关上烤箱,一副难以接受似地皱紧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意思。」
佳人静静答道,眼神沉稳地望着贵史。
聪明的贵史看到这般眼神,立刻知道佳人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用了。
纵使满腹疑问,贵史依旧只能重重叹气地说声『好吧』。
「吃过早餐后,我再问东原先生今天的行程。」
「真的很抱歉,贵史。其实,我也可以直接联络东原先生……但如果无视你的感受那样做,你一定不会原谅我。」
「嗯,那当然。要是你瞒着我跟东原先生碰面商量那么重要的事,我绝对会干脆地告诉你,今后没办法跟你当朋友了。」
见贵史眼里没有一丝玩笑、十足认真地望着自己,佳人不禁庆幸有将事情告诉他。贵史总给人稳重又温柔的感觉,其实骨子里相当强势,自尊心极高。他此任何人都重情重义,甚至愿意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东原或许就是为他这种气质着迷吧?佳人心想。
用完简单早餐后,贵史依约打电话给东原。
「他刚好也想跟你碰面的样子。」
贵史告诉佳人,下午东原可以在世田谷的高尔夫球练习场跟他碰面,接着又表情严肃地说:
「昨晚东原先生跟遥先生两人相约喝酒,我想他应该从遥先生那里听到了些什么。」
「佳人。」
贵史难过似地望着佳人。
「我真的很恨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帮不上任何忙……」
「为什么这么说?我倒觉得幸好有你在,我才能撑到现在呢。」
要是没有贵史的支持,只怕他早败给无边的痛苦,逃避似地离开遥身边了。
听到佳人这么说,不禁脸红的贵史急忙别开脸。
「……我真想对遥先生说,你是打算忘记重要的人到什么时候?再继续把他寄放在我这里,哪天我就把他抢过来!」
「你说真的吗?」
没料到贵史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佳人不由得忘了连曰来的苦痛,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当然,我可是很认真的。」
贵史也露出微笑,接着将视线调回佳人睑上果断地说。
「那东原先生铁定会恨死我。」
佳人的回答令贵史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说『谁知道喔』。露出这种表情的贵史,一派精明律师样。
下午,佳人独自到高尔夫练习场去。
到柜台报出东原名字后,工作人员随即告知他在二楼最里面的包厢中。
走进包厢内,恰好见到东原挥杆击出白球,在空中画出美丽的抛物线。卡其色衬衫加上咖啡色背心的打扮,相当清爽好看。
佳人还没出声打招呼,东原已早一步注意到他,脸部线条放松地朝他『唷!』一声。
「抱歉,妨碍您练习了。」
「是我叫你来的。」
东原将手上的球杆放回球袋,领着佳人到一楼咖啡厅。
向前来招呼的服务生点了两杯热咖啡后,便一副『你说吧』的表情望着佳人。
「最近我打算找新工作,然后离开遥先生身边。」
「遥跟你说了什么吧?」
东原会这么问,就表示昨晚他果然从遥那里听说了些什么。佳人为迫不及待想得知谈话内容的自己,感到沮丧不已。
「……不,遥先生什么也没说。」
佳人的语气完全没了生气。
看来遥是认真的,他似乎真如敦子期盼的,近期之内打算跟她结婚。
「东原先生有没有从遥先生那里听说什么?」佳人豁出去地问。
「嗯,算有吧。」东原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不过你是怎么了?之前不都咬牙撑过来了吗?为什么现在却想把遥交给他以前的女人,自己选择退出呢?难道你已经不爱遥了?」
「不是那样的。」
佳人不愿东原误解自己,极力否认。如果遥允许自己在他身边守护,他绝对不会想离开。
「昨晚,田村小姐……就是现在跟遥先生在一起的女性……打电话给我。她说他们可能会结婚。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今后那个家、遥先生身边就没有我立足的余地了。到时,就算他找不回失落的记忆也无所谓,因为对他而言,那已不具意义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是吗,那女人直接打电话给你啊?」
东原低喃似地说,面色凝重像在思考什么,服务生送来热咖啡,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