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最好是有这么娇贵!杜知书不也碰了你很多下,又擦药又换衣服的,你怎么不去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他不一样。」一听到杜知书三个字,杜若水脸色一沉,又恢复了那一脸的冷酷。
「……」又是不一样……怎么这句话好像先前在哪也听过?啊是了,林百川那家伙也说过同样的话……
最好是啦!那个臭道士有什么不一样?多一只脚还是多一条屌?
「出去,少来惹我。」
「呜呜呜呜……」
「……」
看他在那边哭边揉眼睛的样子,杜若水想起来杜知书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哭哭揉揉的,那黑黑脏脏的手没卫生,常常把眼睛给揉得发红长泡,往往十天半月都肿着那眼睛……
「呜呜,你等着,这笔帐鱼爷迟早讨回来!呜呜……」
「……」
这倒是和杜知书不同,那个从小就只知道哭的家伙,向来就是委屈地哭哭哭,还没哪次听他敢边哭边放话。
想哪人那人就到,杜知书端着一碗还在冒着烟的药汤进来,正好和哭啼啼捧着断臂要出门的小鱼乾碰了头,小鱼乾一见他,怒火中烧,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就一巴掌往他脸上甩去。
「干嘛啊!?」杜知书被巴得脸颊生疼,两手端着汤却没手反击也没手捂脸……
「你这猪头!死男人!陈世美!抛妻弃子!会有报应啦!」
小鱼乾边跺脚边咒骂着,把这些子日闲来没事跑去看戏时学到的知识现成用上了。
「……」什么东西,我哪来的妻哪来的子?
「我要去找百川哥哥!哼!」刻意把哥哥两个字叫得又黏又长又响亮,小鱼乾就是要偏要犯他杜知书不让他这么叫!
果然,杜知书一听那哥哥两字,脸色立刻变了,但却难得有修养的没有发作也没说什么,只是垂了眼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地说道:
「……他在睡觉,别吵他。」
「好!白天我不吵他,晚上我让找他陪我去逛街!手牵手喔!」
「……随你。」
「是啦,反正这几天我都和百川哥哥睡一张床,牵个手算什么,鱼爷趁他睡着在他脸上嘴上偷香几口都有了!」
「……」杜知书的手抖了一抖,差点没把那碗药汤给砸了。虽然心知肚明那小鱼乾只是激他气他来着,但心中还是苦得发涩。
两三天前打完了妖回到这客栈后,他和百川哥哥说不上几句话,一来他忙着照顾师兄,再者,他两之间所有的话,似乎都在那一句「对不起」中交代完毕。
明明他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但却不知从何起头,明明百川看着他也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最后他终是选择沉默,什么都没说。
百川哥哥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为他准备餐饭,每天帮他蒸蛋,帮他去抓药采药,事事为他着想……有时候杜知书累了,顾着药炉顾到打瞌睡,醒来时发现药已经煎好,而他身上还披着薄衣袍。
这让他想起了他们最一开始的那段时光,那时他总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鱼也烤好了床也铺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从那么久以前,百川哥哥就这么照顾着他,体贴着他……
小鱼乾用力甩上门的声音,拉回杜知书的遥想……
现在想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再怀念,也回不去。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先把药放到一旁桌上,走到床边。
「师兄,吃药了。」面对师兄,他还是有些敬畏,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像是写在他骨子里那样,就是分开了那么久,也没能改变。
「……」杜若水看了他一眼,脸上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双手撑着床就要坐起身来,杜知书连忙伸手帮忙扶住他,就怕他太过使力,把身上的伤口又给扯得出血了。
就如同小鱼乾所抗议的,整个手臂被杜知书扶着,整个背脊也都靠贴在他身上了,杜知书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他调整着姿势,帮他在腰后塞棉被……靠的那么近,连他头上垂下来的发丝都搔在自己的颈子上,他俩之间的接触,岂止只是「碰」而已?
可是杜若水却完全乖顺地让杜知书帮着他,那被他人碰着就不舒服到恶心反胃的身心反应,却对这个师弟不起作用。
杜知书调整好他的姿势后,端了药汤,用脚挪了张椅子到床边坐下,舀了口汤吹了几下就要往杜若水的嘴边送,但突然又想到,先前是师兄半昏半醒的状态没办法自己吃药才这样喂他,现在他整个清醒了,不知道会不会介意会不会生气……
有点紧张地望着杜若水,可伸出去的汤匙再拿回来不更尴尬?就在他踌躇之时,杜若水微微张了嘴,也没伸手来接,一双水水的眸子盯着杜知书,看得后者一阵发虚,拿着汤匙的手都软了,赶紧送入对方口中,以免不小心泼了汤药……
杜知书不太敢直视杜若水那双眼睛,那总是在他梦中想到让他哭泣忆到让他心痛的眼睛,现下就在他眼前那么近的距离,可是太近了,近到他总觉得这比梦还要更不真实,比幻想来得更离奇……
他一口一口的喂,不敢快不敢慢,每一口都斟酌着刚好的份量,然后吹到完全没冒烟了,才送出去。
从前,师兄卧病在床时,他也不是没有喂他吃药过,只是常常不知是因为烫还是因为苦,很多次都是药没喂几口,就被师兄一把挥到地板上去摔翻,想起当时师兄那气急败坏,惨白着脸抖着唇的模样,彷佛自己给他喂的是毒药,杜知书就是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有了那样的经验,杜知书这药喂得心惊胆战,再加上杜若水那像是要把他看个饱的眼神,这一碗药喂下来,杜知书已是满头大汗,好像刚才喝了那碗热汤药的是他不是他师兄……
「杜知书。」
「啊?」
「你的颈子怎么了?」
对于师兄的提问,杜知书先是愣了愣,摸摸自己颈子上百川哥哥帮他包的绷带,有些讪讪地说道:
「不小心弄伤了。」
「其他地方呢?」
「耶?」
「我说受伤。」
「没有。」杜知书摇摇头。
原来方才师兄那从他上头看到下头的眼神,是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这可奇了,在里头打妖的又不是他,明明师兄自己伤成那样,还来问他有没有受伤?而且听他那口吻,也不像是关怀,不像是担心,反倒像是戒慎着会发生什么事的口吻……
是因为那道雷?
也不可能,那莫名其妙的雷劈下来时,他师兄早昏过去,想来他是没看到的。况且,后来林百川也已经检查过他的身体了,确实那雷没造成他什么伤害……
一想到自己脱了精光坐在床边让百川哥哥用那双漂亮的手从头到脚又摸又捏仔细地检查着的样子,杜知书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你的脸……」
「啊,那个,那个……」竟然在师兄面前想着别的男人想到脸红!杜知书赶紧搓着自己的脸颊,想将那热辣辣的感觉给搓掉。
「蝎子,变淡了。」
「耶?我……长大了咩,皮撑开了,刺青就变淡了。」杜知书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脸被杜若水这样观察着。
如果蝎子一直淡下去,那师兄是否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嫌他丑了?不会再说「真高兴不用天天看到你的脸」那种话?
他不敢问,就怕听到让人伤心的答案。但实际上,不知道从哪时开始,好像也没那么介意被师兄嫌丑这件事情了……
什么时候开始?
是从遇到百川哥哥以后开始的吧……
「看来那个人渣的封印快失效了。」
「人渣?封印?」杜知书听得一头雾水。
「跟你说也无妨,反正人渣死了。你这蝎子,是个封印。」
「可是,师父说那是保我平安……」
「听他放屁。」杜若水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鄙夷甚至是带点恨意地说道:
「那个人渣说过的话,不需要当真。」
「咦?」
人渣是指师父??
师兄的口吻听起来对师父有极深的恨意……他怎么印象中师父对师兄非常疼爱非常照顾?和他相较之下,师兄吃好穿好用好,师父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他了,对他讲话也总是温柔有耐心,哪像对自己……
「你这刺青是封印,封住你原本的力量。」
「为什么?」
「那个人渣不希望你太强。」
「为什么??」
「……」师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头。
杜知书熟悉他这个动作,每一次师兄只要发呆或想事情的时候,他常常这样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你这几天……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被狗咬?」
杜知书摇摇头。
「摔到水沟里去?」
摇摇头。
「被汤烫着?」
摇摇头。
「吃坏肚子?」
「师兄……」杜知书眼眶有些发热,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已经长大了。」
师兄说的那些,都是他小时候层出不穷的倒霉事,说来他真的倒霉一生,挂彩的次数也远比一般人高,三天一小彩,十天一大彩,一些匪夷所思的倒霉事情都能发生在他身上。
但那些,都是从前的事情了……难为师兄还记得,当年他可是把自己骂道狗血淋头,嫌得要命呢。
「……我是怕你的倒霉运传给我。」杜若水冷冷地说。
「……」忽冷忽热的,杜知书还真搞不懂他这师兄的心思,杜知书有些闷闷的,但也没再多说,从口袋掏出了药膏,准备帮他师兄擦药。
杜若水身上那些伤口都很深,刚把他救回来时,杜知书被那一个个开在白细皮肤上血肉模糊的口子给吓得不轻,那些口子还不停涌着血,要不是百川哥哥一手点穴止血的功夫好,再加上他做的生肌药膏有效,杜知书真怕他师兄就这么流血把命都给流掉了。
师兄的身体不好,所以从小师父尽量没让他吃什么苦干什么活,粗事情都落到杜知书的头上,而杜若水那一身光滑的肌肤好几次让杜知书不小心瞧见他换衣服的样子,都是以大量失鼻血做收场。
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再看到师兄那裸身的样子时,会是这样惨烈的情况……
除了那些冒血的伤口,他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疤,到底师兄这些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杜知书完全无法想像。
「我自己来。」杜若水伸手。
「我帮你。」
「我不想要你碰我。」
「喔……」也是,师兄很洁癖的一个人,先前老是抱怨他的手黑手脏,好几次还硬拖着他去洗手……
杜若水接过药,脱了外衣掀开内袍,也不介意现场有个大活人看着,自顾自地就抹起药来,和杜知书有些燥热的样子比起来,他的冷淡模样就好像……
就好像没把杜知书当个人的存在似的,不在乎也不在意。
就这样动作缓慢地抹着药,一下子掀这一下子撩那,等他把能够抹得到的伤口都处理了,已经累得脸色有些惨白,病恹恹的样子让杜知书原本看得心猿意马的思绪都冷了下来。
「师兄,背后我帮你吧,我刚刚有洗手……」
明明是想帮忙,但杜知书的口气却带着恳求,他知道师兄的倔强,还真怕他打算要自己处理那一身伤口,等他处理完恐怕也去了半条命,那刚刚喝的汤药不就白喝?
杜若水望着他半晌,伸出手,把药盒子递上,转过身,将自己的上半衣衫整个脱到了腰间,露出那一片白皙但一样很惨烈,新伤旧伤交错铺陈的背。
杜知书忍着心疼,用手指抹了药,十分小心又十分专心地涂抹着,他的动作已经轻到像是风抚那样柔,就怕弄痛他师兄,但他还是发现师兄的两只手,抓着身下的床单,紧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上来,极度地忍耐着……
杜知书不敢弄太久,等他擦完药,杜若水的脸看起来更白了,那两片薄薄的唇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上面还印着一整排被他自己牙齿咬出来的深痕。
他赶紧帮他把衣服穿好,扶着他躺回了床上。
「过两天我就走。」杜若水疲惫地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了句。
「我……」
「不可以,我讨厌你跟着我。」
「……」
连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拒绝了。师兄还真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他那句话,根本不经心,顺口就想问的,可还没出口,就被师兄堵回来了。
自己真那么想要和师兄一起走?
杜知书第一次对这件事情感到怀疑。
但他可以确定,如果师兄要他这么做,他毫不考虑,定是立刻就跟上,不顾一切。
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根本不会想要和我在一起的,看,不是马上就拒绝了吗?
「少和妖怪僵尸混一起。」
「可是……」
「他们对你没好处。」
「你又对我好过吗?」
杜知书想都没想,冲口就将放在心中的话不小心给说出了,说完才觉得后悔,但话出口如泼水,哪还收得回来?他惶惶不安地偷偷望着师兄的脸,就怕他当场大发雷霆……
「……」杜若水听了他那句话,也没生气,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彷佛他刚刚漏听了一句话,完全没做出反应。
看他那样,杜知书的心里也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泄气,隐隐有种失望的感觉在心头扩散……
无论好与坏,他都希望能够明白这个人的想法,希望自己心中的困惑和问题,能够有个答案。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你明明就是对我那么坏,可又坏得不彻底,让我还抱着那么点卑微的渴望?
到底你是在整我,在玩我,还是在考验我什么?
杜知书黯然地低下头,心有千结难解,或许现在的他没那么渴望这些事情的答案了,但这二十多年来的苦,怎是这么容易就忘却?
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这男人,注定是自己这辈子的劫……
一只凉凉的手掌贴向了他的脸,拭去他眼角的泪珠子……
那手的温度不像百川哥哥的手那么冷,隐隐约约还带了些属于活人的暖度,可和百川哥哥的手一样,又滑细,又温柔……杜知书惊愕到说不出话来,傻楞楞地望着杜若水,也不知师兄这又是想拿他开玩笑还是捉弄他了。
小时候师兄常常突然地就对他友好,可当他欣喜若狂以为师兄从此不讨厌他的时候,他又突然摔开自己,说些恶劣的话来撇清自己先前的友善。
有时候他真觉得,也许师兄就是喜欢看他从云端掉到地上,摔得一身泥沙狼狈又失望的模样。
可是这回……在杜若水的眼中,他看不到半丝恶意。
「下一次再见面,如果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会答应你。」
60
「阿嬷呀!我要死了啦!」
「可……可不可以温柔一点……」
「呜……呼……不要……住手啊……好痛……林百川你搞死我了……」
小鱼乾趴在床边,赤裸着的上半身覆满了一层薄汗,略带痛苦的眼神迷离而失焦,微微张开的粉唇吐着破碎的喘息。
「那就不搞了。」百川哥哥手一摊,站起身就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