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泛黄的衣物,破掉的鞋子,一些石头,一些竹片瓦块,摔缺了脚的暖炉,一条薄被子,一只粗糙的木碗,几张皱巴巴写得歪七扭八难看的符,还有一顶竹叶边的帽子……
「你写这什么鬼画符?」师兄厉声厉色地指着他的符。
「我……」连笔都握不好的小蝎子害怕地缩着脑袋。
「重新来!」说完,杜若水便捏掉了那几张丑符往墙角扔。
「太丑了。」师兄嫌弃地说道。
「咦?」杜小蝎被草割得手指隐隐作痛着。
「我不要。」一把便将那顶草帽子甩了开来。
「这种丑碗最适合你这个丑小孩。」
一天,师兄弄了个木碗给他,那碗看起来又厚又肥,感觉不像是市面上买得到的……
「省得一天到晚打破碗,讨厌死了。」
「喔……」也好,这样就不必常常因为打破碗被师父修理了吧……
过往的事情一幕幕地在杜知书的脑中闪过,散落在地上那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破烂的物品,没有一样不是和他有关系的,没有一样不是带着那些酸甜苦涩回忆的……
「因为你是我的师弟。」那天,师兄这么说着。
师兄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的?
真的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便能还成?
「你没有欠我。」
真的吗,师兄?
「你最好从实招来,这些尸首是谁盗的?」
这个弱不禁风看起来也离死不远的年轻小子,怕是连咒怎么使都两光,怎么看应该都不可能是他们要追究的主谋。
「就是我盗的。」杜知书手一抬一挥,一道疾风刮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等到好不容易风止,眼睛一睁开,却发现整间房间已被一尾黑色龙形的气旋给包围。
「为了想要这样的力量,我用那些尸首练功,一百个也好,两百个也好,我数不清了,你们自己数吧。可老子最近身体不顺爽,没办法出门,不然我还想多弄些尸首来用用。」
说完,那道黑色的龙凝聚缠往杜知书的手上,收聚成一个黑色的小光团,忽然光团化作道道细芒,就往那群人身上甩去,只听唉唉不绝的惨叫声,好几人闪躲不及,当场被那束束光箭戳得在地上打滚嚎叫。
「反正我都快死了,你们又拿我怎样?」
杜知书一脸赖皮地轻笑道,伸手抹了抹又开始从他七孔涌出来的鲜血,双腿一软,就往地板上坐去……
师兄千交代万交代要他的身子未好全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灵力了,杜知书也乖乖地听了他的话一辈子,可这一次,他却决定不再遵从师兄的话……
「喂,你听说了吗,那个天杀的盗尸首的,终于被逮到了!据说从他住处搜出了几百个尸首,连县太爷的姨太太都在里头!」
「死定了吧这家伙。」
「你要去看吗,就吊在城东门外,明天就要斩了。」
「这么快?」
「做了那种过分的事情,要不赶紧处理,全民都要造反啦!」
「走走,咱去看看到底这么缺德的人是长啥样子!」
「……」
夹在人群中,任凭身边的人你推我挤,向来痛恨和他人碰触的杜若水却不闪不避,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双手被紧缚吊挂在城墙上示众的那人。
低垂的脑袋上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头发,而布满鲜血的脸被打得整个肿胀,已经看不出他原先的长相,破烂烂的衣物遮蔽不住那被刑求得伤痕累累的身体,看那扭曲得古怪的脚,恐怕那双腿也被打得残了……
尽管都被凌虐成了破布娃娃一只,下头的民众依旧不留情地对他抛石子扔瓦片,那一块块打在杜知书吊挂在那摇摇摆摆的身躯上,也打在杜若水的心头上……
杜若水曾试图用咒术遁入大牢中把他救出来,但因为这事件得罪的不仅仅是失去了亲人尸首的家属,连着赶尸的同业都群起而攻之,更逢提杜知书又伤了那么多追捕他的道士,为防他逃脱,看守的除了官府那边的人之外,有更多道中之人守着外头……
别说是大牢,就算现在吊在那的杜知书身边,看不见的结界和缚咒,让杜若水根本无法突破闯入。
他也曾到官府那自首,承认那些尸首是他取的。但没人相信……
杜知书展露那一手前所未见的古怪道术,虽未伤人性命但也够吓人的了,完全让所有的人认定,那是那种不属于这个世间正规的法术,是靠着绝对妖邪的手段练成的妖术……
那么,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小蝎子被吊在那寒风中,饱受凌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蝎子被处死,却只为了自己的罪孽?
还说什么照顾他,保护他,不再让他受苦……
果然,他是只会带给杜知书不幸和灾厄的人,那个诅咒,从来就没有离开他过。
「杜小蝎!」杜若水忽然对着城墙大声叫道。
他的声音很快地就淹没在喧闹吵杂的人声中,谁也没去注意到他。
可是,吊在城墙上的那人却彷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叫声,缓慢而艰难的,将鲜血淋漓的头脸微微抬起转向了叫声的来源,一只眼睛被石块砸得不停冒血睁不开来,只能用仅存完好的那只眼睛寻找着那个叫唤着他的人……
「杜小蝎!」
杜若水又再一次的叫唤,这一次,杜知书见到他了,在茫茫人群中,他依然能找到他的师兄,那个让他从小到大都离不开眼睛的身影,刻画在他脑中心中的身影。
被血腥和乱发给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到他的师兄杜若水,那双水一般的黑色瞳孔定静无波,不眨不移,凝望着他,像是要将他身影深深地狠狠地印在自己的瞳孔上永不抹灭,彷佛那是最后的一眼,往后,再没机会见到了……
杜知书浑身都疼,但在见到那样眼神的一瞬间,心脏紧紧收缩着所带来的疼痛,却远胜过了皮肉上任何一个伤口的疼,他几乎忘了自己悲惨的处境,就只能拼命地望着他师兄,拼命地想抓住那个眼神背后的含意……
一块不小的石头又从人群中砸了过来,正巧砸上了杜知书的脑门,砸得杜知书眼冒金星,鲜血立刻从伤口中涌了满脸,遮住了他的视线。
但也在这么一砸之下,他浑噩的脑袋突然清明了,终于,他理解了那个眼神的意思。
「小蝎子,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照顾自己……」
是了,就是这句话,就是这样的眼神。
是谁?是在哪里?用这样的眼神对他说着这样的话……他听过,见过,那样熟悉……
他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在他半昏迷的状态之下,所听到的,其实并不是那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是他心中的恐惧,他害怕又扭曲的念头,他的愧疚和悔恨积在一起,在他脑中编织出了一套被百川哥哥憎恨着的想望……
可是,百川哥哥自始至终,都没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确实见到了,百川哥哥望着他,就如同现在杜若水望着他的眼神那般,无限哀伤,却是温柔。
他听见了,百川哥哥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曾经,在那个断崖上为了救他宁可让自己落入深崖下的前一刻,百川哥哥也说了同样的话……
小蝎子,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照顾自己。
他终于明白,百川哥哥不是不想看他,也不是不愿意开口对他说话,他是根本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无可回复难以挽回,不想让自己抱着希望,然后大失所望……
那样总是为自己着想的百川哥哥,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弃他于不顾……百川哥哥离开他,恐怕是因为不想要让他再持续消耗自己的生命下去……
而自私的短视的自己,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法领会,辜负了他人的心意,对百川哥哥是这样,对师兄也是这样……
杜知书很想哭,但光是那些鲜血就已经让他看不清楚了,他不能哭,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挤在人群中他的师兄,可好不容易让视线清明了些,却发现,杜若水已经不在了……
78
杜若水提着盏油灯,走在阴暗湿滑的岩穴中,皂色的布鞋被地上渗出滩滩的地水给湿透了,连身上那月白色的衣衫也被濡湿了衣角。
阴冷,寒凉,整个洞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杜若水从小就讨厌这个地方。
第一次踏入这个洞穴时,年幼的他便因那极阴的气场而煞到,回头生了一场大病,久久离不开床褥。
那一次,他在这洞穴中,见到了那个有着和他相似容貌的女子。
「极阴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挂念,就很容易形成荫尸,你看……」
那个人渣靠在棺材边边,一脸痴迷温柔地摸着棺材内那具女尸的脸庞,还凑过脸亲吻了几下……
「都这么多年了,你娘还是这么美……」
望着棺材内那具面色白里透青,浑身上下都渗着灰败死气的僵硬女尸,杜若水只觉得恶心到了极点,那张怎么看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面容,更是让杜若水厌恶到了极点。
没办法好好守护着自己孩子的女人,根本不配为母!
这些年来,杜若水只要想起他的母亲以及她所为自己带来的苦难,心中就充满了无比的憎恨,那份怨恨,从第一次来到这洞穴,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种下了……
此刻,走在这阴冷安静的洞穴中,杜若水却有些不同的感受。
极阴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挂念……
放不下的挂念,连死了都还惦惦念念,难以忘怀的情感,却是为谁?
两岁的孩子,并非全无记忆。
他隐隐约约能回忆起那个女人将他搂在怀中,哄着他睡觉的轻声细语,记得在一片种满了漂亮花卉的园子里散步时那牵着他的手的温度,记得那双手仔细的剥着摘下来的果子的画面,记得果子含在口中那酸甜的滋味……
只是他选择遗忘,将这些全都遗忘,只有憎恨才能够让他更坚强,只有放下一切的软弱,才能全心全意为他的小蝎子而活。
只有放下一切的软弱……
杜若水停下了脚步,他已经走到了洞穴的尽头,一间半月形的天然窟室在他眼前展开。
上一次来到这,也已是一年前的事。
当时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再踏入这个洞穴,再来到这间窟室。
走进窟室,他将那盏油灯摆在地上,油灯虽小,但窟室也不大,小小的一盏灯,便将整个阴暗的窟室照得一清二楚,也将窟室中那具石棺照得一清二楚。
石棺摆放在窟室正中央一个土坑中,棺盖上没有任何的纹路,棺上也没打下任何的棺钉,不仔细看,还不一定看得出来那是一具棺材。
杜若水跨入坑中,在棺盖的边缘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个暗藏的环扣。
这个石棺的设计出自于他师父之手,当年那个人渣,难掩想要拥抱那个女人的渴望,又怕女人的尸身离开了石棺容易腐坏,所以为这个厚重冰寒的石棺设计了一个可以方便开启的机关,好方便他三不五时地开开关关……
拉下那个暗藏的环扣,只听一阵锁链拉扯的声音,石棺边缘几条细不可见的黑色铁链开始滑动,一点一点将棺盖往地面上拉举。
一阵喀拉拉锁链抽动的声音后,接着是石棺盖落地时发出闷闷的声音,窟室又是一片寂静无声。
杜若水也很安静,无声地望着躺在石棺中的那具尸体,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
「这样下去,小蝎会死。」
杜若水站在小草房的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草床上的情境。
他的师弟杜知书,紧搂着林百川,明明已经整个瘫倒不省人事,身子抽搐得厉害,无神的双眼却仍睁着,陷入昏迷中的他舍不得阖上眼睛,都看不见了,那双眼睛却还朝着林百川的脸望……
杜若水缓缓地走到了床边,伸手想将杜知书的双眼给阖上,但就好像是死不瞑目的尸体那样,每一盖上了,却又缓缓地睁开,似无对焦却又固执地望着林百川……
而林百川……竟也是眨也不眨眼地,没有任何一瞬将视线移开杜知书的脸,也没对杜若水的来到和他所说的话有任何反应。
「上一次,我没给你任何选择,就夺了你的命。这次,我让你自己选。」
「你死,或者他死。」
「告诉我你的选择。」
林百川始终没有回答杜若水的问题,他只是一直望着杜小蝎,那双眸子装着的是深深的牵挂,沉沉的爱怜,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杜若水便明白了他的选择。
若是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然后,他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将杜知书那扣得紧如钢箍的十只手指,一根一根地从林百川身上拔开……
那时他应该直接把林百川埋了,或烧了,一了百了……可是奇怪得很,当时的他,却没有这样做。
望着石棺内的尸体,那真彻彻底底是一具尸体了,就如他母亲一样,就算保有了原来的容颜,不腐朽的完好身躯,但它是一具死尸,没办法以术操行,也没办法有自己的意识,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
极阴之地,加上亡者放不下的挂念……杜若水心想,要是自己死了,想必也是和林百川一样,有太多放不下的挂念,挂念着那个总是让人不放心的小蝎子,于是幽幽魂魄,也无法顺利地前往冥川……
杜若水用手指撬开了林百川紧闭的双唇,另一手捏着和先前杜知书服下的那颗一样的红色药丸卡进了尸体的口中,再从胸前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往自己的手腕用力划去。
一个深深的口子划破了手腕上的大血管,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杜若水将手腕移至林百川的唇边,将血灌入了他的口中。
一开始因为尸体毫无任何吞咽的行为,鲜血只有部分流入,多半仍从唇边涌出。但尸体对鲜血是有吸附牵引作用的,像是泥土会吸收水分,白纸沾了墨就无限晕染,那鲜血沿着林百川的口舌,双唇,一点一点渗入了他的体内……
一手割了,再把匕首换边往另一手割去,就这样反覆地割着,血流不够时便直接将匕首戳入肩头和腹部,让更多的血液溅洒在林百川的尸体上,浸染整个石棺的内部……
「一天……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能够保有自己的意识……」
失血过多的杜若水开始感到晕眩,视线逐渐昏暗,却不知是油灯将尽,还是自己的生命将尽……他撑着所剩不多的力气,继续在自己的身上戳着割着,好让更多的血液流往林百川的尸体上。
「过了这天,你就不是你了……」
连话都说不太出来了,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终于整个视线都漆黑一片,他瘫坐在石棺边,手掌无力地松开,匕首掉落在坑底。
不行……还不行……
小蝎子被吊挂在城外的样子,小蝎子望着他殷切的样子,小蝎子被他骂得委屈落泪的样子,小蝎子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喊着要哥哥抱抱的样子……
杜若水咳出了几口血,缓缓地睁开眼睛,但除了黑暗,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他艰难地移动着自己伤重的身驱,缓慢地在坑边摸索着,终于让他摸到匕首。
吃力地攀回石棺边,杜若水把剩下的力气全用在了手上,紧紧地抓稳匕首,就往自己的心口插去,然后拔出……
心头血溅上了林百川尸身的那一刻,原本紧闭双眼的尸体,竟睁开了眼睛……
「救小蝎……」
杜若水气若游丝地说完了这句,便垂下了头,倒坐在石棺边,再没任何声响和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