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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月来我身处敌营边缘,虽不曾深入厥人内部,但对敌情也能说出一二,’陆行远伏案凝神,思衬半晌方才疾书曰:“据
我所知,阿史那一族人数众多,其族连营百里,除却亲人家属,单是训练有素,作战能力高强的厥兵大致八万有余,论骑射功
夫,实力未必在白虎营之下,镇戎大军中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白虎营虽功夫了得,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战场相逢难免力不
从心,厥国这八万精兵抵的过宣国十几万兵力,不过敌军对车营似乎忌讳颇深,烈丹迟迟没有动作想必也是在谋划万全计策,
猛将古尔扎,谋臣毕纳,此二人一文一武随烈丹左右,不可小觑,言尽于此。‘放下毛笔,陆行远将信纸吹干,随后折成纸筒
装入竹筒内,用蜡密封,又行至廊下,向等候多时的客人走去。
将竹筒绑在客人的爪子上,陆行远笑着道谢:“有劳逐云兄了。”
逐云对陆行远还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见信件到手,歪歪头,一个俯冲便飞上了天际,在院子上方盘旋一阵后,向西飞去。
陆行远一直看着逐云远去,直到这抹黑色消失于西方才低下头,踱步回屋。
从前只听说过飞鸽传书、鸿雁传书,霍衍倒好,弄出个神鹰传书,排场不小,不过这神鹰快递陆行远用着倒是挺爽。
离开白虎营在宁州城里安家近一个月,陆行远与阿什莉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眼下住的这个二进的院子便是霍衍暗中安排的,
陆行远没有推辞,接受了霍衍的好意,如今西北局势不稳,他暂时打消了做生意的念头,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吃饱睡好,等着
李全一家和贤哥儿回来。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公子!公子!你快去瞧瞧吧!”
正出神之际一道童声传来,打破了静默,陆行远看了看天色,发现又到该做饭的时候了。
一年约十二,生的虎头虎脑的男孩急急忙忙跑进屋,对陆行远道:“莉姑娘她又要下灶了,我怎么也拦不住,公子你快去瞧瞧
吧!”
见男孩急的满头大汗,陆行远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佯装无奈道:“她若是想下灶,我去也拦不住啊,还是由她去吧。”
“千万别!”男孩大惊,急吼吼道:“上次、上次她做的那些菜都半生不熟的,我肚子都吃坏了,深更半夜跑了好几回茅房呢
!再吃她做的东西是要出人命的!”
“我跟冯大娘吃着就没事儿,”陆行远不解道:“阿什莉自己也没事儿,怎么单是你吃坏了肚子呢?”
“我、我年纪尚小,跟你们自然不一样!”男孩扭捏道:“再说她做的实在是难以下咽,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原来是挑嘴了。
“你这小滑头,若是阿什莉知道你这么不情愿吃她做的东西,可得伤心了,”陆行远叹道:“她跟冯大娘学的可认真呢。”
“她跟你学说话也学的认真,”男孩忍不住嘟囔道:“可都一个月了,公子你说说,她哪样学好了?”
陆行远被噎住。
的确,无论是汉语还是厨艺,阿什莉还真没一样学好的,反倒是家里的粗活重活,她轻轻松松的全部拿下,一点儿都不含糊。
叹了口气,陆行远妥协了,道:“走吧,松子儿,咱去厨房瞧瞧。”
松子儿欢天喜地的跟在陆行远后面去了厨房,拦阿什莉下灶不假,看来想吃陆行远做的饭菜也是真。
刚进厨房,陆行远就有扶额的冲动,也庆幸阿什莉没有真的下灶,虽然她在用炉膛烤鸡。
“公子,这一个没看住,姑娘就……”
陆行远朝厨娘摆摆手,心里替这只苦命的鸡哀叹,历尽千辛万苦躲过了逐云的鹰爪,却没想到命丧在阿什莉的魔掌下。
“阿什莉,”陆行远叫了一声。
认认真真烤着鸡的阿什莉闻言转头,开口道:“等,鸡肉,香!”
陆行远笑道:“杨骁卫有信给你。”
阿什莉眼睛一亮,道:“杨?”
陆行远点头,指了指阿什莉手上的鸡,道:“这个交给大娘,你随我去看信。”
阿什莉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听了陆行远的话,将烤熟一半的鸡交给了冯大娘,随陆行远回了书房。
将杨冲的信交给阿什莉,陆行远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阿什莉现在连平日听他说话都是一知半解,更别说看信了,杨冲怎么会
想到用写信跟阿什莉交流呢?
阿什莉没有隐私意识,根本不知对陆行远设防,,此时在屋里拿着信纸聚精会神的看着,便给了陆行远可乘之机。
从阿什莉身后只偷窥了一眼,陆行远便再没了偷窥的念头。
杨冲那些个神奇的鬼画符,只有同样神奇的阿什莉能看懂了。
宣德三十八年,秋三万余厥兵突袭外守镇戎军,两军激战于风狼谷,镇戎军大败,撤兵二十里,退守宁州,白虎营铁骑军二品
都尉霍衍临危受命,仁崇帝擢其为镇戎大军总将领,继忠武将军之职,抗击敌军,镇守西北。
“霍将,敌军如今已在宁州城外二十里处扎营,探子回报,除了三万后守军,余下的五万兵力,可都是攻城大军,”杜锦华道
:“眼下可有应对之策?”
霍衍不语,杨冲却在此时嗤笑出声:“杜大人对敌军的情形倒是了若指掌,不知对我镇戎军是否也如此了解?”
就是太过了解,才会如此心急!
见杜锦华皱眉不语,杨冲此时笑道:“既然督军大人不甚了解,那我就来说上一说,上次风狼谷一战,我们折损了近五千弟兄
,无奈之下才退守宁州,如今满打满算,我军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敌军那八万兵力可不是糊弄人的,皆是精兵强将,个个能
抢能杀,身手了得,援军迟迟不到,我军寡不敌众,杜大人也是有勇有谋之人,不防给我们出谋划策一番,我军该如何应对,
咱几个必当洗耳恭听!”
被杨冲将了一军,杜锦华也不好再打探什么,不过杨冲所说属实,宁州如今的情况确实危险,两国兵力相差悬殊,若敌军围城
,援军再迟迟不到,后果便不堪设想!
直到晚间,将杜锦华打发走后,霍衍与杨冲、严青山才能商讨一二。
“论文采咱几个加一块儿也及不上人家状元郎,可要说行军打仗,他才是狗屁不通!”杨冲笑道:“今日几句话便将他唬了过
去,往后几日八成是不会再来烦咱几个了。”
“难说,”严青山道:“如今局势不明,他自然消停,若是知道我们有几分把握能将厥人赶回老窝,督军大人的心思可就得活
络了,太子一派岂会放过拉拢将军的机会?”
“那也是日后的事,眼下还不必担心,”杨冲转头看向霍衍,道:“车营大炮的射程最远为十五里,敌军在宁州城外二十里处
扎营的意图不言而喻,他们忌惮大炮不假,但攻城想必也是早晚的事。”
“宁州城岂是八万兵力就能攻破的,”严青山道:“徐老将军所设的防线先不提,就是他们选的时机也太过荒唐,眼下已是深
秋,我军粮草充足,守到明年春暖花开也未必不可,烈丹若打着围困宁州的主意可就是失算了,再说他的八万大军,难不成喝
西北风去?若说厥国有足够的粮草跟咱耗,我还真是不信。”
“事有蹊跷,”霍衍此时沉声开口,道:“烈丹一向沉稳,不若他父亲那般莽撞,只会抢夺,他的野心不止于此,这次冒然出
兵围城,想必是不得不冒这个险。”
“到底为何如此?”杨冲奇怪道:“四年前他爹惨败而归,元气大伤,本以为西北至少可享十年太平,没想到他即位不久就果
断出兵,难不成他们得了神助,认为这次必胜无疑?”
“当然不是,”霍衍摇头,道:“这个已经有人为我解惑了。”
杨冲与严青山对看一眼,随即同声问道:“那是为何?”
“穷。”霍衍答道。
“啊?”杨冲咂咂嘴,道:“厥国可一向都不富裕啊,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就想来我大宣抢抢东西,可他们都穷惯了,这次也
不至于就活不下去,要如此孤注一掷吧?”
严青山却点点头,道:“难怪了,这个倒说的通,也只有这个缘由,才会令一向沉稳的烈丹沉不住气,看来他们已经穷到我们
无法料想的地步了。”
“传令工营,明日起在城外五里处挖掘战沟,宽十尺,深九尺,以防敌军突袭,”霍衍眯眼道:“敌军攻城绝不会拖过冬至,
如今做出围城的样子不过是诱敌之计,若我们方寸大乱,才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第四十八章
工营,主防守。
它算是镇戎大军里最不起眼的小营,共八十七人,与其它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无数的大营相比,攻击能力说是零也不为过
,但就是这个人数还没过百的小营,四天之内便在宁州城外挖好了第一道战沟,也是离宁州城最近的一道保障。
在陆行远以往的认知中,若已经到了在城外挖战沟防敌的地步,那就说明宁州城已相当危险。
八万敌军压境,这道沟防的了敌军挖地道,可它能挡住多少敌军的骑兵?虽说工车营结合历来都是大战中的保险,无奈此次敌
军数量庞大,而镇戎军与之相差毕竟太过悬殊。
时隔四年,两国再次开战,陆行远这生活在城里的小老百姓难免杞人忧天,忧思重重,可他很快便发现了蹊跷之处,敌军攻城
在即,宁州城里该是一片人心惶惶的景象,他今日难得出来遛次街,看到的怎么会是如此热闹的场面?
那边的一群人是在看杂耍吧?这头竟还有摔跤的场子!陆行远越走越惊,这与他出门前设想的清冷场面完全背道而驰!别说街
上的商铺没有一家关门大吉的,就连每半月一次的集市也照常进行!
宁州百姓的心也太大了吧?!
陆行远没诧异多久,他很快便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得出了一个看似玄乎,实则靠谱的结论。
宁州百姓对战事必定是有恃无恐!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令他们如此安心,但陆行远可以肯定,他们没有一丝大战来临人人自危
的紧迫感!
“要不咋说厥国的人都是莽汉呢?有勇无谋,这都几日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是想来打仗啊还是过大年啊?叫我说还是
快些攻城的好,将他们打回老窝,咱好过个好年!”
“你急什么?!这次可非同寻常,别忘了,那老贼已经死了,这次带兵的可是他儿子烈丹,据闻烈丹比他老子精明多了,早已
不再是只会砍杀抢夺的野汉,手下又有八万精兵,此次守城,怕是不易了。”
食肆里人声鼎沸,一群老汉一边喝着小酒一边高谈阔论,口头上一点儿也不忌讳,陆行远在角落里默默吃着牛肉饼,喝着热汤
,不忘竖起耳朵听听军事八卦。
“八万?八万咋了?想当年最苦的一次,阿史那老贼打到咱城根底下,带的可是十二万大军,那时候咱城里的守军可还不到一
万!”
除了角落里的陆行远,食肆里皆是年过半百的老人,闻言记起了那时的困苦,都露出复杂的神色。
“当年被困城内,城里粮食没了就吃牲口,牲口没了就挖草根填肚子,守军抵不住厥人轮番进攻,咱一家老小带着农具上城楼
,硬是没放进来一个厥兵,待忠武将军从北边赶来将厥兵击退,咱靠着手里的农具硬生生抗了三月有余,一家老小早已练就了
一身本领,老汉我在城楼上杀的厥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那婆娘,我那女儿,杀的厥兵也不比我少。”
“自忠武将军驻守西北后,厥人再想进犯宁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咱也享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如今忠武将军辞世,厥人又虎视
耽耽妄想进犯宁州,八万精兵又如何?大不了我老汉一家再拿着农具上城楼,守我宁州!”
“哈哈!说的极是!咱宁州百姓岂能任人宰割?当年他十二万大军都没攻下宁州,别说如今的八万了!再说此时镇戎大军的总
领可是霍将军,那是何许人也?原本可是铁骑军的首领!忠武将军亲点的西北大将!莫说他本事如何,就是真到了守军抵不住
厥兵那日,咱宁州百姓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听你们这么一提,倒是有些手痒了,当年厥人架着云梯爬城墙,我在上头等着他们送上门来,一棒子便是一个,打不死也摔
死了,城楼底下厥兵的尸首血红一片,阿史那老贼光是运尸都运不出去,如今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是不觉惧怕,反倒是爽快
不已啊!”
话头一开,食肆里便陷入了一片想当年的笑语声中,当年的那些壮汉早已变成了如今的老朽,可一提起当年大战厥国的惨烈战
役,老人们怀念更多的仍是保家卫国的那份自豪。
想不到宁州的民风竟彪悍至此!
在角落里听了半天,陆行远不禁暗自钦佩。
难怪大战在即他看不出宁州百姓有一点儿心慌,原来是常年被扰早就练就了一身看家本领!
人家该吃吃,该喝喝,陆行远反观自己,倒是显得他庸人自扰了。
将小二叫来结了账,陆行远悄悄退出了气氛依旧热烈的食肆,见天色尚早,便转去了街市,打算买些小吃带回府去。
直到陆行远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旁的酒楼里才走出一人。
果真是他!
杜锦华微微眯眼,计上心头。
……
“霍将军,督军邀您今晚去百花楼一聚。”
不止霍衍,连一旁站着的杨冲都不禁皱眉,杜锦华这是唱的哪一出?敌军可还在城外守着呢,此时竟敢邀将军去寻花问柳,他
活腻歪了?
杨冲暗自摇头,没想到杜锦华连这种招数也使出来了,这里可不是盛京,他若想把这套官场上的做派用在将军身上,可是要大
失所望了。
传话的小厮见霍衍皱眉不语,样子显然不为所动,便说出了杜锦华交代的话。
“大人吩咐奴才,一定要将话说清楚,此次邀将军去百花楼是为了与某位朋友一聚,说起来那人不止与将军认识,与督军大人
也算是旧识,不过大人说了,若是将军不愿赏脸也不必勉强。”
原本霍衍也不明所以,顷刻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立刻应允前往。
直到霍衍随传话的小厮出了府,杨冲才恍然大悟那人究竟指的是谁。
杜锦华已经自斟自饮好一会儿了,陆行远也面色苍白的陪坐了大半个时辰,杜锦华一直不开口,他却也清楚,这是来者不善。
半晌,在陆行远忐忑不安中,杜锦华终于开口了,像是老友般,关怀出声,“几年不见,你过的可好?”
“托福,还、还不错。”陆行远低头答道。
“怎会不错呢?想必你在外几年吃了不少苦头吧?”杜锦华闻言笑出声道:“一面掩人耳目,一面市井求生,好端端的少爷却
要来这等荒蛮之地安家落户,难道不曾心有不甘?”
“大人说笑了,”陆行远低声道:“能在此安家落户,是小民的福分。”
“你倒知足,”杜锦华放下手里的酒杯,笑道:“怎么不吃?陪我坐了大半个时辰,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