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只听这一句,脑袋里突然轰然作响,想起何燕常在密室之中全力一击,彷佛要取他性命的一般,心里突然极难受,胸口竟然麻痹了一般,连吸气也是不能。
黄谌不顾性命的挣扎起来,沈梦拔出剑来抵在他脖颈上,说:“你若是不说他的下落,我便教你去九泉之下等他。”
黄谌“咦”了一声,看了看他的剑,突然痴痴的说道:“我们两个是要同生共死的,我若是死了,他也会来寻我的。”
沈梦听得他说如此笃定,只觉得浑身发冷,彷佛天地都在旋转的一般。黄谌明明疯癫,可这话听在他耳中,竟然是有几分相信了,他颤抖得厉害,心中恨极怒极,想,早知如此,当初在山里时便一剑杀了他,怎么留他一条性命,反倒弄成如今这样?
他不过片刻的失神,便被黄谌双手抓住宝剑,狠狠的朝自己心口刺去。
沈梦又惊又怒,一时不及回神,竟被他寻了死路。沈梦伸手抓住他肩头,正要把剑拔出替他止血,便听到门外有些响动,心中已然觉着有异,等他抬起头,便看到何燕常站在门首,震惊的看着他们两个。
沈梦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后悔,可转瞬之间,却又勃然大怒,想,这个贱人我杀便杀了,你又待怎样?
便又把手中利剑朝前刺了几分,见黄谌胸前渗出许多鲜血了,这才松开手。这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罢了,他一松手,黄谌便朝后倒去。何燕常眼神有些恍惚,彷佛身在梦境之中的一般,可黄谌一倒,他便朝黄谌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想要将黄谌扶起的一般。
沈梦浑身都被气得发烫,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糊涂,他想也不想,伸手便点了何燕常的穴位,然后将他扯入怀中,拽出门外,拉上马抱在身前,纵身向前疾驰。
只是飞奔了几里地之后,他终于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他这是怎么了?他不该杀黄谌,也不该劫持了何燕常,他应该教黄谌赶快的带何燕常远走高飞。等他了结了大事,再回来将这人一网打尽才好。
可他怎么了,怎么会如此之蠢,眼睁睁的看着黄谌死在他面前,还被何燕常尽数看在眼里。
沈梦不由自主的将怀里的何燕常抱紧了。
他此去凶险,或许便回不来了,可或许正是如此,他的心绪竟纷乱无比,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能明了。
他想杀了何燕常。
在他踏入这草庐之中,看到黄谌那赤裸后背上诸多暧昧的痕迹时,他就想杀了这两人。在他松开手后,见何燕常朝黄谌走去,如梦一般,他也想杀了这人。他被这股混乱的杀意弄得心血沸腾,几乎不能自已。他想将这人按倒在地,一剑刺入这人的心口,看看他的神情,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这样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这样无情无意?看看他的伤口里到底有没有血,若是有,那鲜血到底是什么颜色,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殷红刺目,温热黏腻?
可他又想要把何燕常紧紧的搂在怀里,谁也不让,谁也不给,哪怕这个人化作了尸骨,他也想要把这人紧紧的搂在怀里,让这个人只能看到自己,只能被自己拥抱,只能被自己的目光肆意的轻薄。
可他眼下,却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他疾驰而去,还是绕了远路,把何燕常交给了一户山民手中,给那夫妻两人金银珠宝,同他说:“若是我三月不归,你们便把这人完好无伤的交至此处,那时必有重赏。”
那两人惊疑不定的看他,他才又缓缓的说道:“若是我按时归来了,不见他的踪迹,便要你两个的性命。”
那两人先是见了金珠宝玉,只觉得眼都花了,又被他拔出剑来恐吓,看那剑光闪闪,不免胆颤心惊,自然是无有不应,无有不肯的。
只是将要分别之时,他看着何燕常,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自知此去多难,只怕从此生死两隔。可他心里,却只是想亲一亲何燕常,想听这个人彷佛从前一般,柔声的哄他几句,想看这个人似笑非笑的看他。
他只想要那些支鳞片爪的时光,没有之前的屈辱,没有之后的背叛,只彷佛指缝中漏出的几线日光,温暖而慵懒,让人想要沉醉。
这个念头让他惧怕,让他颤抖,让他想要退却,想要转身逃走,又或者抓着眼前这个人一同毁灭。
可他半步也不舍得退后。
他即将就要走上一条绝路,此刻,他只想放纵片刻。
他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有些粗暴,又有些绝望的亲住了何燕常微凉的唇。
他在心里默默的发誓:若是我不死,何燕常,我就回来找你。
他离去之后,独身一人,日夜奔驰,一路赶去京城,住了几日,都筹备整齐了,这才换了一身长衫,拿了帖子去拜门。
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人手持名帖,唤他入内。
他微微的笑,抖了抖衣角,这才朝前走去。
他虽是江湖中人,朝堂之事,却也有耳闻。幼帝不能主政,庆王代帝执政,权倾天下,自然非同凡响,不知为何,却在江湖上追索这样一把断刀?这刀中必然有什么玄机,只是他如今还不知晓罢了。
王府极深极大,他只身入内,犹如鱼沉深海,鸟入长空,每走一步,都觉得沉重无比,每看一眼,都觉着危机四伏。
来人引他朝里府里走去,过了厅前,却又不停,领他绕过屏风,朝堂后走去。
沈梦也不迟疑,便随着上去了。等他走过几重门去,看着高处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的大匾,上面方方正正的议事堂三个字。
沈梦略一迟疑,便站住了,眼角的馀光一掠,见阶下左右两边都站立着带刀的侍卫。他看他们各个都垂首低眉,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心中不免冷笑。这一个个的,一看便知都是江湖中人,却在这里与人做看门狗。
沈梦的名帖上写得明白,他是因刀而来,只是进来之时,却也无人搜过他的身,一个个见他,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十分的有礼。沈梦心里倒有些惊诧,想,若是先礼后兵,总比上来就动武的好。
不然,他便是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这朝堂之上,与那江湖之中,倒都有些异曲同工的妙处,便是身在其中,都要好些面子。
引他入堂的那人朝他招手,示意他走入堂中,沈梦心中苦笑,想,他堂堂一个王爷,若是这样算计我一个无名之辈,也防备太过,便索性踏入议事堂中。
他等了片刻,便看到有人自外掀起帘子来,只是却无人出声恭迎。沈梦心里不知他的来头,也不敢贸然相唤,只是低头相迎。
来人一身锦服,脚踏一双金线靴,靴底雪也似的白,在他面前站住了,问道:“是你求见庆王?”
沈梦这才抬起头来,见这人年纪倒不大,却暗暗吃了一惊。庆王年岁已老,此人必然不是庆王,心中便有些焦灼了,只是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答说:“正是小人。”
或是他声音喑哑,不似本人,便被来人多看了两眼,彷佛若有所思的一般。
来人肤色苍白,神情阴沉,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些气势,不知从何而来。沈梦猜他身份也不寻常,却是不知究竟是何人,能够在此议事堂中问他话。
那人冷笑一声,说:“你说是因刀而来,是因何刀而来,为何而来?”
沈梦抬头直视着他,说:“是因了我圣天教之中一口宝刀而来,想请王爷高抬贵手,物归原主才好。”
那人冷冷看他一眼,走去堂上,坐在那把荷叶托首的屏背椅上,这才说道:“此话怎讲?”
沈梦正等他问出这句,即刻便答道:“这一口宝刀本是我教前教主罗铁生家传宝物,后来赠予了现教主,前些日子却被庆王府的人借去观赏,如今沈某前来,便是想要取回。”
那人嗤笑一声,说:“哦,你是说圣天教的那个何教主么?他不是带了人私奔了么?连你这样的美人都不要了,还要一口破刀做什么?”
沈梦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人连这些都知道,镇定了片刻,才说:“他知道刀在教中,所以放心离去。若是晓得庆王府将刀借来观赏,只怕天涯海角,也要把刀索回。”
那人斜斜看他一眼,说:“他这样宝贝一把破刀做什么?”
沈梦见他果然上钩,便顺水推舟的说道:“当年此刀断后,他还曾带刀寻人修补,十分珍重的。”
那人果然脸色微变,连身体也不由朝前倾了几分,沉声问道:“当年是他带刀入江湖教人修补的?”
沈梦见他神色有异,心中立时便有了定夺,成败便在此一刻,若是他错了,也是他自讨苦吃。
他自袖中飞出短剑,直刺向这人的喉咙,他身后还背了一把长剑,此刻拔将出来,全力向前砍去。
知晓此刀当年曾找人修补过,又对江湖之事如此关怀,劫镖灭门一事,即便不是此人一手的布置,也必然与他关系重大。
此人神情威严,气势端庄,必是人上之人,只怕寻刀一事,还是因他而起!
不能杀庆王,便要杀他。
他此举出人意料,座上之人正在等他回话,他两个又离得最近,他出手又快,那人竟然猝不及防。
他一剑砍下,脚下却被异物重击,他只觉得小腿几乎被震碎一般,剑身一偏,竟砍在座上之人的左肩。
他势必要杀这人,所以周遭一切竟也不躲,剑砍入骨肉,却也不拔,脚下竟然觉不出痛来,伸手便卡住那人喉咙,直要取这人性命。那时他眼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满手的血迹,红得让他几乎以为仍是许多年前推门而入的那个清晨。
只是那时已是来不及。
他背后又被重物击中,然后有人拽住他双肩,将他生生的扯下座来。
沈梦的手指上都是鲜血,被摁倒在地上,脸贴着白玉般的石砖,竟然哈哈大笑。那时一个蓝衣之人从他身边走过,拾起一对铜锤,走到座上那人身边,口中恭敬的唤道,“小王爷。”
沈梦这时才终于仔细的看了一眼,两次击中他的究竟是什么,竟然会如此之快。
座上之人喘息片刻,已是勃然大怒,说:“你知我是谁?竟然胆敢行刺?”
沈梦被人重重踩了一脚,一时气血不顺,竟然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座上之人见他如此狼狈,反倒笑了,说:“你是怕我杀你的老情人么?其实你若是不说,我当真不知当年补刀的,竟然就是他!”顿了片刻,却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他当年怕是易过容的,不然我怎么遍寻不到?”
那个蓝衣人此时却接话道:“既然是那个姓何的开了刀,那物必是在他手中,我们捉他回来便是。”
沈梦听他言语之中讲得十分明白,便是以此人为主,遍寻宝刀,只为刀中之物,便知道自己杀得不错,只是恨自己力微身薄,不能除掉此人以报大仇。
只是看这两人在他面前说起此事,竟然丝毫都不曾顾忌自己,分明已把他看做是个死人,心中怒极,想,怎样有个法子,便是如今杀不得他,算计了他也好。
侧立一旁的侍卫见他神情狰狞,便把靴子踩在他肩头,重重的碾了几下。
沈梦一时忍耐不住,不免低声痛呼,座上之人闻之嗤笑,道:“你既然敢杀我,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沈梦声音沙哑,低声说道:“小王爷真是不知事,我这个是高兴的忍不住了,一时不忍,所以才嚷嚷两声。”
小王爷微微色变,说:“你高兴什么?”
他身旁的侍卫便拽着他的头发,逼他仰起脸来看着座上之人。
沈梦被口中的血呛得连连咳嗽,胸口震痛,几乎被巨石碾过的一般。
小王爷等他喘息平定,才耐着性子又问他道:“你高兴什么?”
沈梦哈哈大笑,无比轻蔑的说道:“你以为你去问他,他就会告诉你么?”又恶毒的说道:“我却知道,只是不告诉你!”
小王爷果然变了脸色,厉声说道:“防他咬舌自尽!”
身旁的侍卫立刻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沈梦心里冷笑,想,我不过随口说说,他倒是信以为真。
小王爷肩上的伤口仍在,只是血已止住,他也不包扎,便径自走下来,问道:“你见过刀中之物?”
沈梦见他脸色苍白更甚于之前,心中无限懊悔,想,或许只差一点点,便可以得手了!怎么就不曾砍得再深一些!
身旁的侍卫松开了手,示意他答话,却又目不转睛的盯紧了他,彷佛怕他当真咬舌自尽的一般。
沈梦大笑两声,正要答话,却听到堂外传来人声,低声说道:“不知何某可否一进?”
沈梦心中一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人口称何某,声音又与何燕常极相似,难道当真竟是何燕常前来不成?
小王爷看了他一眼,便沉声说道:“圣天教教主前来,怎么不去相迎?”
于是,便有人挑起帘子,将堂外之人让了进来。
沈梦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的看着堂外之人走了进来,那时帘外满是白光,竟然耀得人无法看真。
那人缓步走入堂内,然后在他身边站定了。沈梦只看他一派怡然的走了进来,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心口便忍不住砰砰直跳。
哪里想到那人竟会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笑着说道:“教你别来的,他若要寻那刀中之物,岂是你拦得住的?”
沈梦怔了一下,看他眼神微微闪动,犹如警示一般,胸口一震,就彷佛被人掴了一掌一般,清醒之后,立时大失所望。
这哪里是何燕常,分明却是教中那个假冒之人!
只是此刻身在虎穴龙潭,丝毫不能露出破绽,只好深深的低下头去。心中却惊疑不定,想,难道是他故意放了消息与我?引我前来此处送死?
若是如此,又何必一路随来,又现身庆王府中?难道这人也在找这刀中之物?沈梦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疼欲裂,痛苦难当。
小王爷一直看着他们两人,彷佛若有所思的一般,此刻便说:“不知何教主所来为何?若是要把刀中之物双手奉还,劳动下人即可,何必亲身前来?”
此何燕常却笑着说道:“此刀乃是被罗铁生砍断,其中之物被他取走,便再也不知下落了,你便是问我千遍,我也是不知。”
小王爷笑了一下,沈梦抬头看他,见他脖颈处的血迹都已擦拭干净,染血的布巾扔在一旁,彷佛毫不在意的一般,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敬佩于他,只是欲要杀他之心,却也亦切。
小王爷说:“你是堂堂圣天教教主,你说不知,我自然信。多谢教主亲身前来告知,只是这人意欲行刺,我却要细细的审问一番,教主若要旁观,便请稍坐片刻;若是不忍心,不如去前厅稍候?”
此何燕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却说:“小王爷若要刀中之物,便要寻到一人。”
“哦,”小王爷不紧不慢的问说:“请教主讲来一听。”
此人沉吟片刻,终于低声说道:“罗铁生之子,罗俊青。”
沈梦听他乍出此言,一时极惊,竟然抬头去看他。
小王爷似乎也有些惊讶,片刻之后,却彷佛有所了悟的一般,问说:“如何寻他?”
此何燕常微微一笑,说:“还请小王爷饶过此人行刺之罪,何某才敢说。”
蓝衫之人怒道:“你怎敢如此说话?”
小王爷伸手止住他,便说:“好,我饶过他。”
何燕常笑了笑,却不着急答话,却看向沈梦,似有所指的说道:“我亦知你情系于我。教主宫中你舍命相救,我何某毕生难忘,只是我心中钟情了灵儿,不能再宠爱于你,你却休要恨我。”
沈梦又惊又疑,想,他竟是为了那件事么?原来他竟是前来相救于我的。
何燕常这一番话说罢,这才又向小王爷说道:“我与罗俊青本是八拜之交,情同兄弟的一般,他若晓得我在庆王府做客,自然是要前来探望的,那时一问便知,又何劳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