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林同他说是家中失火,因此熏坏了嗓子,其馀的事,却丝毫不肯多说。
只是他即便一字不说,单看他走路行动,便可知是习武之人。想也是因了江湖上的纷争,竟落得家毁人亡的地步。
不过听他只言片语之中露出来的话,这其中却彷佛又与他的心上人有什么干系,因此他年纪轻轻,反倒对情爱之事如避蛇蝎,谈之色变。
何燕常问他:“小鬼,你有过心上人么?”
这话他之前也曾问过何林,却被这人拿别的话搪塞了过去。
这一次问,却是自荒山之中祭奠回来的第二日清晨。
他拾了何林回来,两人便同睡在一张床上,起初何林似乎觉着古怪,也曾问道:难道只这一张?
他便一本正经的说道:“床只这一张,你若不肯同睡,就在地上铺张席子好了。”
何林顿时不说话了,何燕常便觉着有趣,想,难道他怕我心存不轨不成?
夜里入睡时,何燕常装作不知的一般上了床,听到那边悉悉索索的脱了衣裳,心中正好笑时,何林却自壁上取了骆钢赠他的双刀,隔在两人之间,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说道:“老家伙,你夜里可别乱来。”
何燕常几乎失笑,说:“你若是生得好些,说这话倒也罢了,相貌不过尔尔,还敢这样张狂。”
何林果然大怒,冷冰冰的说道:“你这魔头,这山里只有你我两人,你便是想要寻一个生得好些的,怕是也寻不到了!”
何燕常听他话里竟彷佛极为不平,愈发的觉着好笑,想果然是少年人,这样在意容貌,容不得别人说半个字的不好。往日里怕是有些身份的,所有不曾听见别人的实话。却又怕果然惹得这小鬼羞恼起来,反而不好收场,便忍住了。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好好,你且把刀横在此处,若是我有逾矩,你拔刀便是。”
何林沉默片刻,终于上了床,只是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两人一夜相安无事,倒也算是一场好眠。
又如此几夜,彷佛慢慢的惯了,何林也不再取刀横在两人之间,何燕常也不再逗弄了他,反倒极为平和。
自荒山祭奠回来,其实已然入夜了。何林伏在他的背上,呼吸均匀,却一直不曾入睡,快到家中之时,突然轻轻的“喂”了一声,何燕常便说:“怎么?”
何林安静了许久,才低声的问说:“你明早想吃甚么?”
何燕常微微的笑了,说:“你陪我走了一路,也累了,明早迟些起来罢,我去捉些野物,回来烧肉吃。”
何林似乎不大高兴,“哼”了一声,说道,“光吃肉有什么味道,”过了片刻,突然又说,“这山中有许多野蕈,我明早去弄些回来烧汤喝好了。”
何燕常听他声音里都是困倦之意,不免好笑,想,这小鬼偏爱逞能,难道我便不能照顾他些?非要他这样不服输。
何林说要拾山蕈回来烧汤的事,他也不过是听听罢了。
等两人回到屋中歇下,已是极晚了,便索性就睡了。
隔天清晨,他却被何林起床的动静弄醒了,何林悄悄的走下床去,穿好衣裳,却又走回床边来,有些笨拙的伸出手来,替他将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的朝后捋了捋,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
何燕常不知他是要去做什么,也不想戳破他,便索性装作仍在沉睡,只是躺着躺着,果然却又睡着了。只是一夜无梦,连黄谌的衣角都不曾梦着半片。他醒来之后,心中竟有些难过,想,我去祭奠了他,他怎么也不跟来看看我?
他早已醒了,却不愿起身,躺在那里发怔,却不知他今日起得已是极晚了。
何林原以为他还不曾醒,小心推门进来,这时自门外传来一股极浓极鲜美的香气,何燕常“呀”了一声,顿时坐起身来,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好鲜的汤。”
何林不知把什么放在了桌上,这才走了过来,问他,“醒了?”
何燕常听见他声音,便转过头来,朝他笑笑,说:“你果然去山里了?”
何林撇撇嘴,说:“你睡得那么死,我等你,岂不是要等得饿死了。”
何燕常知道他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要逗弄他,“你怎知这山蕈有毒无毒?倒也敢乱弄回来。”
何林冷哼一声,说,“我从前也时常吃过的,又不是瞎子。”
说完之后,却又有些懊悔,急躁而又粗鲁的连声说道:“快来吃,迟些便凉了。”
何燕常想起他头一日在这屋中醒来,便被自己赶去烧饭,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再在这山里养几日伤,只怕这山都要秃了。”
何林僵了一下,突然沉声问道:“怎么?你要赶我走?”
何燕常不想他竟如此的草木皆兵,心想,他如今无家可归,又大难不死,偶然之中落在我这里,所以有些恩移情替,把我当做了依托一般,怕我赶他走么?
他虽然如此,何燕常却并不厌烦,反倒问他:“你伤好了不曾?”
何林想都不想,张口就道:“不曾!”
何燕常便笑,说:“你伤都不曾好,要走去哪里?若是又病倒在半道上,又等哪个来救你?”
何林怔了怔,却彷佛松了口气似的。
何林不再继续追问,反倒催促他道:“快些吃罢,迟些便凉了。”
何燕常随他走到桌边坐下,何林将碗送入他手中,催促他喝汤,等他喝了几口,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问他道:“好喝么?”
“山蕈烧汤最是美味,如何不好喝?”何燕常忍不住就夸他:“小鬼,你倒晓得孝敬好东西与我。”
何林哼了一声,虽被他称做小鬼,可似乎并没有生气。
何林在汤里放了些野物烧着,又炖得久,也不必有多大的本事,汤味自然鲜美浓郁。何燕常只不过是闻到味道便已食指大动,等到当真吃时,便是胃口大开,一碗吃尽又想再要,何林便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替他仔细的盛上,又拿勺子搅了搅,散了散热气,才送还到他手中。
何燕常听他握着勺子在碗里轻轻的搅动,偶尔清脆的一声,叮的一下,就彷佛敲在了他的心口上一般,让他心里就是微微一动。
何林把碗小心的放在他手里时,何燕常也不知是想起了甚么,突然问他道:“小鬼,你有过心上人么?”
何林顿时浑身僵硬,他便是不能看见,却也有所察觉。
何燕常几乎都要以为这人不会答他了,却听到何林突然开了口,不大自在的低声反问他道:“你有过心上人么?”
何燕常略微惊讶,片刻之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林有点恼火,问他:“你笑甚么?”
何燕常却不答他,低下头去试探般的先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端起碗,不急不缓的喝了起来。
何林已经焦躁起来,忍耐着直到他将碗里的汤喝尽了,才说:“我刚才问你话,你为甚么要笑?”
何燕常不忍心再逗弄他,便说:“你不是张口闭口便叫我老家伙么?若是我连个心上人也不曾有过,那岂不是白活了那些岁数?”
何林没有答话,呼吸却变得不大平稳。
何燕常把碗推了过去,“再给我舀一碗吧。”
何林突然发问,“你的心上人……是怎样的?”
何燕常觉得他声音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被烟火熏过,何林的声音沙哑粗噶,丝毫不似他这个年纪,只是听惯了,倒也罢了。
何燕常对于那段少年心事,从来都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何林既然要问,他又心存开导之意,便大略的把当年之事说了一说。这原本也没甚么,便是当年罗俊青问他,他也是一五一十照答不误,倒是罗俊青,问他几句之后,脸色渐渐发黑,终于听不下去了,大怒道:“以后休要再在我面前提起此事。若是再多讲一字,何燕常,便休要怪我不当你是兄弟。”
何燕常想了想,便说,“是你要问的啊。”
罗俊青气得拔刀,架在他脖颈之上,大喊道:“我听了便后悔!”
何燕常哦了一声,笑着眯起眼来,看也不看那刀,只说:“可我却不后悔。”
罗俊青脸色阴晴不定,看了他半天,才说:“那你活该!”
何燕常又想了想,才问他:“你是说我挨这一刀挨得活该么?”
罗俊青被他气得直拿刀背拍他的脸,连声说道:“何燕常,我怎么会跟你结拜?”
何燕常终于忍不住大笑,好心的提醒他说,“当年是你死活拉着我不放,非要跟我结拜的啊。”
罗俊青被他一句话噎得没话说,气哼哼的提着刀走了,也不回头看他。
何林此时对他,彷佛也是如此,先是极为震惊,而后则大为恼怒,虽忍着不曾言语,可呼吸之间,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何燕常想,连他也觉得我龌龊么,对着如父如师一般的人物,竟会生出那样荒唐的情意来?
其实说是不后悔,恐怕还是有一丝悔意的罢。
若是当年不曾说出口,又或者说得迟些,一切会不会就此不同?
“那你……”许久之后,何林艰难的开了口,可说了两个字,还是顿住了。
忍了又忍,却还是问不出口,只是说:“你还……,还……”
何燕常听他问得艰难,便好心替他接道:“我是不是还对他馀情未了?”
“是么?你,你还对他馀情未了?”何林急匆匆的问道,彷佛身后有甚么猛兽在追赶着一般,急切的让人觉得疑心。
何燕常却出奇的安静了下来,他竟然认真的想了许久,然后才叹息了一声,说,“我不知道。”
他似乎很久都不曾想起罗铁生了。
可偶尔,仍会有那么转瞬即逝的片刻,他会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男人,想起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刀,想起那把断做两半的宝刀,还是会觉得心痛。
然后心中,便犹如死灰一般,寂寂的,没有一丝声息。
“忘了他吧。”何林突然低声的说道。
“嗯?”何燕常不知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对他这样念念不忘,只不过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罢了。”何林微微冷笑,毫不容情的说道:“若是他当真应了你的恳求,与你春风一度,只怕不过几日,你便厌倦了他,另寻新欢去了。”
何燕常想了想,却有些想不出若是罗铁生当真应了他的恳求,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何林见他沉吟不语,却又放柔了口气,轻声的同他说道,“他要的是闺房里绣花的女子,而不是武场上舞刀弄剑的男子,任你多么好,他都不会看在眼里的。”
何燕常挑了挑眉,突然问他道,“小鬼,你觉着我很好么?”
何林顿时又羞又窘,高声说道,“胡说甚么!我不过是,不过是,是随口一说,安抚你罢了!”
何燕常哈哈大笑,说:“小鬼,那你实在是不怎么会安抚人啊。”
何林突然静了一下,然后才平静的说道:“你忘了他吧。他既然死了那么多年了,这山里又只有你和我,你再想他也没用。”
何燕常微微惊讶,想,他的口气怎么倒好像……有些妒忌似的?却又暗中失笑,觉着自己是想多了。
他说道,“小鬼,我的心上之人,也同你讲过了。你倒是也同我讲讲你那心上之人,如何?”
何林原本有些冷淡,听他说了这句,却不知为何突然着慌了起来,几乎将手边的空碗打翻。
何燕常大笑起来,便问他:“你果然是有心上人的,是你娘子么?”
何林狼狈的将空碗扶起,却装作没听见的一般,半晌都没说话。
何燕常记得这人曾说过“看不惯世间一切情爱之事”的话来,想,他这样的年纪,正该纵情欢爱才对,也不知经过了甚么事,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何燕常见他一味的沉默,便又同他说道:“你难道不知么,你如今心里愈是恨她,只怕当年便愈是爱她,因此爱之愈切,恨之愈深……”
何林突然震怒,浑身颤抖的喝道,“你闭嘴!”
何燕常很是惊讶,静了静,便沿着桌面摸索过去,摸到他的碗时,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何林彷佛被烫着了一般猛然的缩回手去,何燕常终于觉出异样来,问他:“小鬼,你这是,生我的气了么?”
何林不大自在的低声说道:“没有,你想多了。”
何燕常想了想,才说:“是我错了,我不该仗着年长,便随意刺探你的爱憎。你既然不想说,就当我不曾问罢。”
何林怔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甚么,何燕常却已经端着碗站了起来,笑着同他说道:“你既然烧了饭,我去洗碗好了,你的碗也拿来。”
何林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低声说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他顿了顿,许久才黯然说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小鬼,我明白的。”
何林略显焦躁,高声说道,“你怎么会明白!”
何燕常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何林僵了一下,突然放软了口气,声音极低的说道:“你若是还想听……,那就坐下来,……我慢慢的说给你听。”
何燕常站了片刻,终于坐了下去,一手托着腮,闭着眼等他说。
何林有些羞恼成怒,说:“你若是困了,便去床上睡好了。”
何燕常微微的笑,说:“那你也上来?我上了年纪,怕离得远了听不清。”
何林“哼”了一声,却又沉默了起来。
何燕常耐心的等着他开口,心中也微微惊奇,对着这么一个相貌平平,脾气火爆的小鬼,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好性子。
有时他想,这,大约便是机缘罢。
偏偏就在他去见黄谌回来的路上拾到了何林。一切就彷佛上天注定的一般,教他躲也躲不开。
“……她……”何林勉强的开了口,却似乎不知怎么往下说的一般。
何燕常见他竟不知从何说起,心想,也不知是怎样的恩怨情仇,便问道,“你们成亲了?”
何林愣了一下,许久,才低声的答道:“成了。”
何燕常便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何林警惕的看着他问道:“怎么?”
何燕常便笑,说:“还以为你小,原来你早就不是小鬼了。”
何林被他气得不轻,骂道,“你这老东西,怎么总想这些,这些……!”
何燕常却不以为然,说:“圣人也说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倒是你,这样的假道学,听人一说便恼羞成怒,只怕心里更是有鬼罢。”
何林重重的“哼”了一声,嘲讽他道,“圣人说过的话多了,只不过唯有这句话最合你的心意,所以你把圣人搬出来罢了。圣人还说过别的呢,比如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怎么不见你奉若圣典!”
何燕常不想他会反过来教训自己,笑了起来,然后才说:“我可没有以貌取人,我是怕你不放心,所以说来教你宽心的。难道你还当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