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人离开山中,他许给沈梦的信物。
是妙手石香赠与了他,又被他拿来藏住那半道密旨的那双鸳鸯刀中的雌刀。
13.
何燕常冷冷的看着那柄雌刀,心中突然极为恼怒,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怒火,却又让他觉着荒唐可笑。
他还记得那一日在城中,就在何记香火铺外,他记得极清楚,这人两手空空,跌跌撞撞的自大火中跑出来,狼狈不已,却又毫不自知。
何燕常看他身边空无一物,丝毫不见那把雌刀的踪迹,竟有片刻的迟疑,有那么一刹那,他当真以为这人失了心智,发了疯。
只是如今看来,这把刀藏得这样仔细,这样好,若是还有哪个要跟他说这人哪怕曾有过片刻的疯癫,他都是绝不能相信的。
沈梦把刀炫耀一般的拿到他的面前,捏着他的下颌,教他看着手里的刀,质问般的同他说道:“你的那把放哪里去了?怎么不随身带着?”
何燕常看他彷佛爱抚一般轻轻摩挲着剑身,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极深的厌恶。他闭上了眼,不愿再多看这人半眼,平淡的说道:“丢了。”
沈梦僵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话里的真假,片刻之后才说,“怎会丢?你不是很爱这对刀?”
何燕常不想再听他多说,又觉得眼睛疼痛,便伸手遮住双眼,不露痕迹的轻按了一下。
沈梦却留意到了,皱了一下眉,立刻追问他道:“怎么?”
何燕常没有说话,沈梦十分不悦,沉下脸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腕,强硬的拽开,用拇指抵着他眼皮,逼他睁开双眼。
何燕常十分难受,只是浑身无力,不能推开他,便低声说道:“沈公子,我在庆王府时吸了毒烟,如今积毒齐发,眼睛已经坏得厉害了。若是睁开眼来见着光,便疼痛得难受。”
沈梦愣了一下,十分不解,“你那时在庆王府里,不是好了么?”
何燕常却只是沉默不语。
沈梦深深皱眉,突然问他说:“我那时把你放在猎户家中,不是给你留了解药的方子?你回到教中,难道曹真不曾替你看过,不曾替你解毒?”
何燕常不知他说得甚么,只道,“不必沈公子费心了,我双目失明,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只是话已出口,却突然想起那时沈梦把他困在山民家中,小心翼翼的塞入他怀中的那张黄纸。
那时他愤怒痛恨之极,竟丝毫不曾留意,脱身之时,那张黄纸究竟去了哪里。
沈梦见他话语疏远淡漠,即刻便恍然大悟,因此竟极其的失望,冷笑了两声,才说:“原来你到底还是不信我?”
何燕常终于睁开双眼,直直的看着他,似乎觉着他问得荒唐可笑:“不知沈公子想要教我信些甚么?”
沈梦竟彷佛一时语塞,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何燕常见他不能回答,便笑了一下,说:“我劝沈公子还是多想想,若是你要从栖霞关走出,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看沈梦这两日一路向东北向走去,又看这人那夜之后把衣衫扔入溪水之中,便有些猜出他的用意。那夜在山中的停留,只怕是有意为之。每日去观中徘徊不去,夺剑装疯,想来也是做给庆王府的眼线看看而已。因此怕是要从近些的,往来的人更多,守得更严的栖霞关出,反而不是远处的琼山关,又或者鲜有人至的花铃关。
只是心中仍旧不太有把握,所以拿言语试他一试罢了。
沈梦却彷佛丝毫不觉,笑着问他:“我或生或死,能不能全身而退,何教主在乎么?怕被我拖累,还是……”沈梦顿了一下,“觉着舍不得?”
何燕常笑了一下,似乎极不以为然,沈梦不由得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的看着他。
何燕常缓缓的说道:“沈公子,你若非要知晓,我就算告诉你也无妨。”
沈梦握紧了手中的雌刀,咄咄逼人的催促道:“你说!”
何燕常笑了起来,无谓的说道:“我已经厌烦了。你生或者死,你是何林又或者不是,你想杀我,又或者只是想无穷无尽的羞辱我。沈公子,这些我都不在意。”
14.
沈梦脸色大变,神情极其阴郁,却出人意料的,甚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深深的看着他。
何燕常推开那把雌刀,却没费甚么力气,沈梦顺势收起了刀,将其系在腰间。
沈梦走过来时,何燕常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沈梦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腕,一言不发的拉着他走入林中。何燕常挣脱不能,只好无力的随他前行,心中却忍不住暗暗自嘲,是甚么时候起,他竟然会惧怕此人?
沈梦彷佛轻车熟路一般,领他在林中走了许久,终于走去一片空旷之地,何燕常听到那里有甚么恢恢的叫着,心里一惊,竟然睁开眼来,果然看见那空地之中有一片湖泊,湖边有几匹马悠闲自得的低头吃草,丝毫不为他们所动。
沈梦松开他,一跃而起,脚尖轻轻的点在树梢上,借力纵身朝上,片刻即跃至树顶,犹如鸟儿一般轻盈灵巧。何燕常不由得随他的身形朝上看去,果然见那高树之上隐隐约约的挂着甚么。
沈梦双手一抓,然后带着几副马鞍,还有一个打好的包袱,从树枝间跃了下来,稳稳的落在他的面前。
何燕常心中惊讶,想,难道他要骑马硬闯栖霞关不成?便有些疑惑,却也只是沉默。
沈梦也不再同他说话,先是打开了包袱,从中取了一套衣衫与他,教他自行换上,然后便径自去了湖边,将其中两匹套上鞍具,一同牵来他面前。
这套衣裳彷佛专为他量体而做似的,竟然极其的合身。何燕常吃力的换上,沈梦一言不发的在旁等候,等他穿戴起来,又见他双手无力,便伸手过来替他系好,然后一言不发的扶他上马,将繮绳在他手腕上绕了几绕,然后送入他手中。
何燕常只好勉强抓住繮绳,大约是毒性已弱,比起之前,竟好了许多,只是双手无力,虽能握住,到底还是抓不紧。沈梦终于同他说道,“再过片刻,便会好些。”
说罢,沈梦便翻身上马,又伸手过来扯了扯他的繮绳,半引半拽的,带着他的马一同缓缓前行。
刚换的衣衫有种雨水和微尘的味道,大约是在树上藏了有一阵儿了,只是奇怪的是,却并不难闻。
缓缓走了大约有半柱香的功夫,何燕常终于能够握紧繮绳了,沈梦瞥了他一眼,嘶声说道:“走罢!”
何燕常见他驱马向前,顷刻间就冲出极远,有那么一瞬,他也想过若是就此转身,不知又会如何?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若是要逃,沈梦也不过略费些事罢了,仍能捉他回来。
他仍旧扯动繮绳,调转了一下马头,随在沈梦身后,也如风一般向前奔去了。
沈梦一路飞奔,马儿在林间如闪电般的穿行而过,何燕常看得有些心惊,无数明亮的光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之中落了下来,何燕常觉得眼睛生痛,却又不得不睁眼看着前路。
出乎意料的,沈梦竟带他折了回去。两人是离京城比栖霞关还要近的红英关。
离此关愈近,地势便愈缓,渐渐便为平地,此处离京城较近,附近有许多货栈,还有一处官家的马场,驿馆出关的马匹多从此处选出。进出此关的,多为货商,他们骑马而出,倒好像是刚从马场里出来,要去关外办甚么急事的一般,倒也不会引人心疑。
沈梦极守规矩,离得极远就先下了马,他便也下了马,牵着马跟在沈梦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牵着马匹,包袱搭在马鞍上,虽有盘问,却也极容易的就出了关。
沈梦呼出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回头看他。何燕常的手握着繮绳,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的仰起头来,看向半空。
沈梦愣了一下,牵动繮绳,马儿走到他身边来,沈梦低头看他,声音低哑的问说:“怎么?”
何燕常沉默片刻,才说:“没甚么。”
他伸手去抓马鞍,沈梦见他先是抓到了马鬃,然后才抓对了地方,翻身上马时,僵了一下,立刻问他道,“你看不到了?”
那时城关处突然有人高声大喝,唤他们两个,命他们调转马头,速速归来。虽在城楼高处,那声音却十分洪亮,竟然一字不漏的传入他们耳中。沈梦吃了一惊,急促的说道,“抓紧繮绳!”
何燕常刚刚抓紧了手中的繮绳,便听到沈梦用力的拍了他的马一下,他的马高声嘶鸣,立刻撒开四蹄,尽力向前飞奔,耳边风声乍起,猎猎作响。何燕常纵然眼前漆黑一片,却也知道这马跑得极快,沈梦喂他的菡萏花药仍有效力,若是稍不小心摔下马去,便绝不是玩笑。他心中十分无奈,只好用力夹紧马身,双手握紧繮绳,那时手里的繮绳却突然一紧,他在耳边听到沈梦喘息着同他说道:“你坐正!放心!”
15.
何燕常只听到耳边嗖嗖的几声,他心里一惊,猜到大约是城楼上的官兵喊他们不住,已经开始令弓箭手放箭了。他虽然双目失明,却也听出这箭身比寻常的羽箭更粗更沉,破空之声更加响亮,只怕力道也更为惊人,却不知箭头会不会淬毒。
无论是马还是人,若是被此箭射中,都不是件好事。只是此时此刻,马比人更为要紧,不然只怕城关里的官兵整装追来,他们便无法逃脱了。
何燕常知道当下的首要之事,便是在箭雨中护住马匹。只是他双目失明,骑术又不精,若是往昔,这便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于他,却艰难了许多。
自从庆王府后,何燕常几乎不曾与人动过武了,一是伤病,二是心境,他大约从来都不是好武之人,若是能够,便会远离刀枪。只是此时此刻,却由不得他多想,飞箭犹如流星一般,若是被射中,只怕会更糟。
他将上身挺得笔直,略向前倾,双腿紧紧的夹着马肚子,双手扶在马鞍之上,仔细的听着一切响动。
沈梦原本与他齐头并驱,不知为何片刻之后,却又落在他身后去,何燕常正疑惑之际,却听到他拔刀之声,心里一惊,想,难道他要给我断后?
与此同时,便听到刀身劈断利箭的声音,短箭纷纷落了下来,周身只有马蹄犹如急促的鼓点一般踏在地上的声音,沈梦突然闷哼了一声,何燕常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喘息声,不由得暗暗心惊,想,难道是中箭了?沈梦的马紧紧的随在他的身后,却连半步也不曾越过。
只是听他的刀声,却不似之前那样利落。
何燕常单手抓着马鞍,飞快的脱下了外衫,几乎犹如撕扯的一般,然后朝身后递去,说:“用这个!”
沈梦犹豫了一下,却并不接过,略显焦躁的说道,“不行,这箭太沉,我用刀才勉强支撑,用这个怎么敌得过?”
何燕常听他的说话,知道他此刻心浮气躁,已经乱了阵脚,便说:“你只当是风吹来许多落花,用气力拂去便是。我曾教过你的,你仔细想想便是。”
沈梦不再开口,便伸手扯过他脱下来的衣衫,深深的吸了口气,何燕常听到他单手扶着马鞍,马镫响了一下,大约是侧过了身去,对着飞箭的来向。
何燕常稍稍放松繮绳,马儿略迟了两步,便与沈梦齐头并驾了。他伸手去摸沈梦的腰间,稍一摸索,便已经拿到了刀,然后将其拔了出来。沈梦惊诧得厉害,却并未阻止他,只是喘息着说道:“你去前面,不要与我并行!”
何燕常夹紧了马肚子,驱马向前,沈梦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放开让它跑,跑得越快越好!我就跟在你后面。”他喘息得厉害,何燕常疑心他已经受了伤,却不能开口问他,这样的紧要关头,泄人志气的话是最要不得的。
沈梦把繮绳扣在手腕上,紧紧的抓住了马鞍,何燕常听到断箭纷纷落地的声音,犹如骤雨打在屋檐一般,一声更比一声急促,一下更比一下沉重,心中不免焦灼,沈梦却突然说:“我们进山!”说完似乎才想到他双目已然失明,催马上前,替他扯动繮绳,引着马儿略转了一下马头。
沈梦又极用力的打了一下他的马,何燕常心一沉,还不及问他甚么,受惊的马儿已经向前飞奔了出去,一鼓作气冲入山中。
也不知在马背上疾驰了多久,马儿终于渐渐放缓了脚步,何燕常心中竟然有些不安,他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此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只是四周静谧无比,彷佛只有他的马蹄踩在嫩草上的细微声响,悉悉索索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扯住繮绳,仔细的听了片刻,又由马儿低头吃了一阵儿草,终于辨别出了大概的方向,想了想,决意朝北去。
他并没有打马疾驰,只是缓缓的在山中走走停停,小心的分辨着四下里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却彷佛在依稀之间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何燕常吃了一惊,迟疑片刻,立刻翻身下马,只是又听那马蹄声之中混杂着嘶哑的低唤,一声声的叫道:“何燕常!”
那声音却好像比他记得的还要沙哑无力。
何燕常略微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他扯住繮绳,调转码头,缓缓的朝着沈梦前来的方位去了。
“何燕常!”沈梦喑哑的声音在林中愈发显得急躁不安,何燕常极不自在,低声的答应道:“我在这里。”
只是应答之后,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何燕常隐约觉着不安,之后便听到彷佛有人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极重的一声,然后便听到疾驰的马儿从他身边掠过。他心知不妙,无论沈梦在不在马上,都不能任由这马疾驰而走,不然他们两个只有一匹马,要如何从这山中脱身?他飞快的伸手扯了一下繮绳,想要将其拽住。只是他身下的马极易受惊,被那匹狂奔的马带着不由自主的也转身狂奔了起来,何燕常用力的扯住繮绳,稳坐在马鞍之上,双腿紧紧的夹着马肚子,出了一身的冷汗,终于将两匹狂躁的马儿拽了回去。他知道沈梦必然在身后的林中,只是他双眼已盲,丝毫不能视物,只好翻身下马,牵住繮绳,在林中慢慢的行走着,低声的唤着沈梦的名字,却不知他心底,到底还想不想再一次听到这人的声音。
16.
何燕常心中有些烦乱,却只能屏息静听,在风声和树叶的轻摇声中分辨着那个微弱的声音,好知道那个从马上跌了下去的人,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他缓缓的在树下走着,隐约之间,彷佛听到了甚么,却只是含混不清,彷佛是鸟雀在低矮的树丛里啾啾啁啁的叫着。他站定了,仔细的听了片刻,才终于在此迈步,朝那个模糊的声音走去了。
等他走得极近,脚下突然碰到了甚么,那种梦呓般的呢喃声才突地停住了,就彷佛是被谁从梦中惊醒了的一般。
何燕常后退了一步,然后弯腰下去伸手摸了摸,他先碰到的是这人的手臂,他沿着手臂摸了过去,一直摸到这人的脸颊,的确是沈梦不错,只是触手之处,都极热极烫。他心里有点烦躁,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他从这人的喉咙摸到胸口,并没有发觉甚么伤口,又把沈梦搂了起来,从他后颈朝下仔细的摸去,果然摸了一大片湿渍,有些黏腻。他闻了一下,有些腥气,有些腻甜,正是血的味道。
何燕常皱了一下眉,心中愈发的烦乱。他小心的将沈梦翻过身,仔细的又摸了一遍,终于在其后背摸到了两处半折的箭头,他猜这人已经在来时的路上将露在外的箭身折断了。看沈梦如今发着高热,只怕箭身有毒。这人一贯谨慎,不拔出箭头,只怕是中箭之时仍被追击,拔出便不能包扎,因此只是草草的斩断了箭头,尽量逼出箭头所淬之毒。若是换了他,只怕也会这样做。
但这人周身如今这样的滚烫,想来馀毒仍未逼净。
何燕常半抱着沈梦,将其带上马去,他知道一马带两人略微吃力,但如今他别无它法,只好如此了。他仔细的听着林中的声音,想了想,放开马儿,让它们随意的前行,终于走到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