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回头往对面的回廊看去,一看之下便不能回眼,只知道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有个人立在走廊的尽头,一袭白衣依旧,风姿出众,他转过来正对上我的视线。他脸上是淡漠的神情,仿佛并没有看到我。与我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眼光变了,一抹光亮一闪而过,我下意识撇过头,心跳的失序,几乎要窒息,要死去。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淡漠的扫了我这边一眼,便自回廊走过去了。
我猛松口气,刚才他那一眼,说不清意味,只让人猜不透。他是不是……认出我了?
有多久没见着他了,我记不清楚了,多少个春秋日日夜夜,很模糊,中间的过程仿佛很漫长很煎熬,穿越了多少岁月时光,逐渐沉淀下来,回首已是千帆过尽,岁月无常,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相遇。他在此处做什么,我当然不认为他是看热闹来了,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的目标也是雪莲,那我……
“在看什么呢?”叶绫罗正立在我身边。他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又看到了多少?
我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刚看到一个人,很像故人,仔细看看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可能是我眼花了,我们走吧。”
他并未深究,只若有所思望了眼那个方向,走廊处空荡荡的,那人已经走远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师傅是何时来的,看他的样子不是初到此地,若是如此,叶小侯的人为何没有报于我,叶绫罗没有提起,是代表他不知情,或者说不愿让我知道,他是不是担心我对师傅……
师傅的事,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那段少年往事,令人黯然神伤的情事,或者说早已不抱期望,再见到那个人,那种澎湃的心情仍在,没有消散,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般,失了序的心跳,道不明的依恋情愫。
这半年来每思及此便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了,暗淡的,荒唐芜的,没有色泽,就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古老的桥段,而今在我身上重演,其实我并不愿意再次卷入这个漩涡,而我仍要继续未完的事,继续我的故事演绎。
外头忽然下了场雨,先是淅淅沥沥的,而后像狂风席卷般猛地加大,雨越下越大,连绵无止休,天地暗沉下来,风声雨声雷声声声不绝于耳,天边忽然划过的闪电,刺得我睁不开眼,天空瞬息暗沉下来,暗的厉害,乌黑,沉闷,抑郁,难以喘息。
我扬起嘴角的弧度,对叶小侯笑说,“这次的事要倚仗你了。”
第六十一章:失药(一)
清晨的时候门口有人求见,自称天山派来的使者,要引导我们上山。
出门的时候外头飘起来鹅毛大雪,爬到半山腰回首已是满目晶莹雪白,我抖了抖斗篷,上面堆了些雪,再看叶小侯,他的眉头也沾上了莹白,我顺手替他拂去,他对我灿然一笑,我不由得撇过头去,眼角忽然瞄到一个身影。
那人远远走在我后头,一袭白衣与大雪融到一处,若不是我早已熟悉他的身影,根本无法分辩,我僵了一下,停下脚步站着不动。
“怎么了?”叶绫罗奇怪的说,他似有所感朝后面望去,眉头带着疑惑不解。
我抓住他的衣袖说,“快些走吧,小心雪中迷失了方向。”
说这话的时候脚步却无法移动分毫,像是钉在了雪地上,说自己已经全然忘怀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没出息的想回头看看,再看一眼,他现在的样子。尽管我现在拼命注视着半空飘扬的纷飞雪花,其实心中终究无法释怀,脑袋后面似乎长了眼睛,我没有回头,神经高度集中,感觉到身后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踏雪而来,雪花落在他的衣袖上,柔和了他的眉眼。
我最终也没回头看一眼,直到那人终于走到我的身边,肩与肩擦过,他的肩膀沾染上霜雪的冷意,他眼中的神色疏离而淡然。
“青儿,是你。”
我暗吸口气,想象中那种紧张的手足无措的窒息并没有到来,我以为我无法承受到崩溃,其实不然,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再遇到他,我也可以淡然的应对不露丝毫怯意。
我按捺心中的忐忑,故意轻笑出声,“阁下恐怕认错人了吧,在下林默,并非你口中的什么青儿,” 明明身上冻得冰凉,一直凉到心脏处,脸上却可以笑得春风化雪般,原来这种境界不知他一家独有。
我自嘲的笑道,“阁下若没什么事,在下先行一步了。”
他淡然点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没有焦距,空空的仿佛这天地都不在眼中。
我作个楫便走,也不管叶小侯若有所思的目光。 说是走,其实更像是在逃命,我慌不择路,见到路口就拐过去,七拐八拐的,毫不理会身后之人,他是怎么想的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还要介意这些?
一个人独自行了很久,果然清净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叶绫罗并没有跟上了,也许就这样被我甩下,他在恼火,索性让我自己乱走一通。
迷路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并不担忧,我总想着有叶小侯在,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带我回去,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现在他也恼了,丢下我了,这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了我一人,我该走向何方?
按照往年天山定下的规矩,午时半山腰会有一场比武切磋,各个门派都可派人前来,赢者居上。这武林之中藏诺了多少高手,叶小侯能如常应对吗?若是我在他身边,没有任性的走掉……
没有如果,即使我跟着去了又有何助益?我现在是个废人,我可以做些什么?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多日未入药已有了萎缩的迹象,索性扯掉头巾继续往前走,飘扬的发在风中自雾,与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辨不出哪些是雪,哪些是发。
手在空中虚抓几下,望着伸在空中的手,茫然无措,张开手掌,扑簌簌的雪落下来,从指缝间滑下,落在地上,积了满眼的雪白。
然而,什么也抓不住。
我忽然想,若我就此离开,叶绫罗是不是就解脱了,不用再为我奔波,不用费无用的心思,他可以回到朝堂之上,做回他的锦衣侯,成全他的野心。
而师傅也不必忧心再有这么一个人像幽灵一般如影纠缠,这岂非皆大欢喜?
行到一半深思恍惚之处,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贤弟,你怎么还在此处?”
我蓦地转身,是前一日见过的习京生,他的脸色变了,目光停留在我散下来的发上,“贤弟你的头发……”
“我生来便是如此,习兄不必惊讶。”我信口说来,也不管他是否相信便接着道,“习兄是否见过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
习京生还是一脸惊疑,“你说那位……那位公子,我未曾见过他。怎么贤弟要找他吗?”
他说到叶小侯的时候神色尴尬,可见他仍在介意那件事。
我道,“习兄便带我去吧,习兄不要见笑,小弟是迷了路。”
他答应了,又问,“贤弟这时候找他做什么?比试已经结束。”
“这么快?”我惊愕,我不过是迷了次路,这便结束了?那雪莲花已然开了吗?
他点头,“有原先生在,结果自然无需置疑,那些有所求的人只怕要失望而归以期来年了。”
一路上我迷迷怔怔的,直到有人告诉我叶小侯已经下山了,山半腰有人守在那里说是叶侯留下驻守的人马,我随他们一路而去。拟好的计划徒遭变故,却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他现在在何处?
第六十二章:失药(二)
回客栈的路其实不难走,只是没了那丸药有些难以支撑,刚到客栈门口有人走过来扶住我,“你就这么回来了?我不是派了人接你吗?”
我说,“我还走的动,你不必担心。”
他叹一声,“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身体虚弱还要逞强,这般不顾惜,你真想死在路上?”
我摇摇头,“咱们不说这些,我想休息一下。”
他招手吩咐人准备热水,扶着我上楼,“你先养着,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
我打断他,“雪莲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低着眼没有抬头。我看他一眼说,“你多费心了。这件事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也许就是命吧。”我叹息道。“你不要多心,我们歇歇就上路吧,不一定非雪莲不可,李笙也许有别的办法,我们早些回去吧。”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唤他,有些不放心,“绫弟,做什么去?”
他倒笑了,“做什么?自然是去会会那位原先生。”
我忙摇头,去扳他握住我的手,不住挣脱。
他失了耐性,不由分说拉起我,“去,马上去和他说,你需要雪莲,他对你愧疚良多,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给你。”
我急的直摇头,“没用的,就算拿到了我也不见得能长长久久。”
他气道,“若是没有你一定会死,我看你就是对他不能忘情,难道他比你的命更重要?”
“不是的,你听我说,绫弟,我没事的,你不要去。”
“不去做什么?看你死?”
“不会的,李笙医术高超,没有了雪莲也没什么。”
“别拿这些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来骗我。告诉我,没有了这味药,你如何熬得过明年开春,你答应过李笙要活着回来,你忘了?本就元气大伤的身子,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碌没有妥善料理,告诉我,你想死吗?”
“我没有忘。相信我,我也不会死。”
“我不会死的,”我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安抚似地将脸贴在他背上,“不要说,不要让他知道,好吗?”
他立着不动,忽然发狠甩掉我,红着眼圈,“不要和我来这套。是,你瞒着他,你不舍得他难受,你就会让我难受,你忍心让我看着你死,对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注视他。
“好,你不去,我去和他说。”
我拉住他不放,“不要说。什么也不必说,答应我。”
他甩开我就往外走,极是忿恨,“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要取雪莲,你便让给他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的命!”
“这当然是我的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管你怎么说,放开我!立刻!马上!”
我没抓牢,他的衣袖从我手中松脱了去,他甩甩衣袖便要走。
我也气了,提高音量说,“叶绫罗,你不准去,若是去了,就别回来见我。”
“叶青衣,我看你是疯了!”
“不管我疯不疯,那都是我的命,你无权过问。”
“你……”他气极,甩袖道,“罢了罢了,你自己不要命了,我急什么?妄我为你……”
我转过头去,掩饰眼里泛起的泪意,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发现自己真的不堪一击。
他没有再说下去,终于失望而去,那时候他的眼神,多年后我仍然不能忘怀。
休息了两日后,我决定启程,没有面目再回去,便四处观光吧,到哪便是哪,再无牵挂。
不同于来时有人相伴,我走的时候没多少东西,一个人,一个小包袱,一匹白马罢了。就像我曾经想过的那样,骑着白马四处游历,访遍名山秀景,大好河川,岂不快哉!
我的计划还未展开,前方有匹白马拦住了道路,我还未细想,有个人倚着白马而立。
我笑了,笑的欢畅,拢了拢忘了盘起的头发,迎面向他走去。
他一袭白衣在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下,他半侧着身,面目不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他转头,缓缓向我看来,那刻我的呼吸都停顿了,天地不在我眼中,我无可救药的盯着他看,仿佛着了魔。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极浅极淡的看了我一会,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发上,停住了,似凝在了那里,他的双眸清幽似寒潭,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往往招架不住,只懂得当个逃兵,我便是这样没出息的迷恋他,毫无道理可言。
眼睛出卖了我的心思,嘴上却并不屈从,我开口道,“阁下意欲何为?”
他没再看我的头发,叹口气说,“青儿,还生师傅的气吗?气过以后也该回家了。”
“不。”我摇摇头。我在生自己的气 ,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忘不了你,明明你未曾说过喜欢,还是不顾一切,对你死缠烂打。你说,若我不在了,该多好。
我说,“阁下请回吧,我早已不是什么青儿了。”这是实话,大实话,尽管相信的人不多。
他没有动,我们便僵持在那里,我再未主动与他说话,他若问起,我也是闪烁其词不愿多言。
假死的事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也并未问起,就不必解释了,反正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分别了。
我的天山寻药之旅也就此告一段落了,将来的事,谁理他呢。
第六十三章:同归(最终章)
我循着竹林而来,在我的梦境里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千万次,就像我曾经踏足那般再次来到了这里,它在冥冥之中牵引我来到这里,也许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别。若是能在这里长眠,也算是有始有终再无遗憾了。
我似有所感转过身去,有个身影立在竹林深处,一袭白衣,高贵典雅,不染纤尘。我怔住,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盈盈美眸,秋水为神,玉骨冰肌,怨不得我贪看,他便是这样一个叫人仰视的存在。他为何会在此处?莫不是一路随我而来?我竟没有察觉?
他款款走过来,缓缓牵起我的手,往竹林深处而去。我木木的不知作何反应,由着他一路牵引,我走的很慢很慢仿佛我真是一具木偶,没有立场可言,便可随他而去了。
直到随他进入一处幽深的小道,望见那苍茫的瀑布,我记得这里有一处水帘挡了去路,他揽了我的腰飞身掠过去,动作轻盈如踏在水上,我们来到了水幕后,透过汹涌的水流往下看,仍是我记忆里那种浩淼的烟雨蒙蒙,我不由得的伸出手去触碰。他拉住我往里面走,我倒不知道这水幕后面竟另有玄机。
里头是一个精巧别致的洞府,他扶我坐到床头,一手端着茶水,另一只摊开,掌心赫然躺着枚莹白的药丸。
我一惊,他托起药丸靠近我唇边,示意我服下,我转眼看他,不动。
他但笑不语,眉眼中是那种久违了的柔和笑意,在天山所见的冷淡漠然全然不同,我隐隐发怔,也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但手心碰触的温度太过温暖叫我舍不得放手,我似被迷了心智般抓住他的手贴在脸庞细细摩挲,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摔成碎片。我猛然惊醒,连忙松开手,有些讪讪的不敢看他。原是他先前端在手中的茶碗碎了。
他见我不去碰那丸药,大有深意的看我一眼,末了自己含了便俯身下来。我闭上眼,唇舌相触的瞬间,那种柔软芬芳,仿若点燃了绚烂的烟火,迷得人神魂俱销。
那枚丸药很快融化在我口中,他移开了唇,我放开她轻轻喘息。
“这丸药……“相当的熟悉,那日李笙以雪莲为引配制的便是这个色泽,这种芬芳。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前几日告别是去找李笙制药?”
他点头,“不错,这清心丸的配方我并不知晓,只好劳烦李大夫了。”
我低下头说,“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我没有要你这样做……我自己也可以。”我嘀咕道,“虽然你是我师傅,也不必为我做这些,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欠不欠的,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