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中恒急切的道:“中恒要见皇上一面!”
秋漠归垂眼,半晌,道:“他不想见你。”
凌中恒愕然,手下意识的摩挲腰间的玉佩,满眼的难以置信。
秋漠归转身进屋,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你是我门下弟子,往后,唤我师父便是。”
顿了顿,“你便是现在想去,怕也已经迟了。”
小小的暖阁里面一灯如豆,并不如何明敞,桌子上三两样家常小菜,一壶酒水,两副碗筷。
凌文尘端坐在桌边,看着越来越清晰的身影,起身拜倒:“父皇!”
凌疏雪低头看着伏在脚边的儿子,笑了:“起身吧。”
凌文尘给凌疏雪倒了一杯酒,道:“爹一路辛苦了。”
凌疏雪缓缓的喝了,眼里满是怜爱,道:“尘儿,你瘦了好些了。”
凌文尘一怔,又斟了一杯酒,笑道:“给爹分忧,是尘儿分内的事情。”
凌疏雪笑着同他说起了家常:“你媳妇就要生产了,你也该多陪陪他。”
“太医诊断过了,说这定是个男孩儿,爹替你想好了名儿,就叫启辰。”
“这不养儿不知父母的恩。你日后就明白了。”
感叹的话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心酸,凌疏雪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儿子。
依旧是儒雅静娴,淡淡的模样仿佛万事不萦于怀。
凌文尘羞涩的如小儿女般笑道:“谢爹赐名,这孩子怕也是个有福分的呢。”
凌疏雪难得看到儿子这个模样,轻声笑道:“可不是,那是爹的嫡长孙呢。”
凌文尘手中一松,杯子落地。他惊慌的要去拾,却被凌疏雪拦住了,“小心伤着了。”
地上的瓷片划破凌文尘的手心,凌疏雪心疼的抓起儿子的手,嗔怪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就要寻药来,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剑已经指到了背心。
明灭的灯光下,凌文尘表情似哭还笑,道:“不必了,爹。”
凌疏雪轻声道:“也是,你总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凌文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尘儿早就学会了,只是爹不知道。”
凌疏雪也不管利器及身,兀自坐到桌前,笑道:“来,尘儿,这里就只你我父子二人,爹陪你喝一杯。”
凌文尘喃喃道:“爹不问为什么?”
凌疏雪倒了一杯酒,“你是爹的儿子,自会告诉爹的。”
凌文尘低低一笑,道:“想必爹早就知道,王守中是儿子提拔的,边境之乱,也是儿子一手促成的。”
凌疏雪皱眉轻声叱道:“你是皇子,是一国太子,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致千万百姓于险地,令无数男儿白撒热血,该打!这一点,就算是当年你四弟,也不会这么糊涂!”
凌文尘轻笑道:“尘儿不糊涂。若不是这样,怎么牵扯的住燕师父,怎么牵扯的住百万雄兵呢?”
“尘儿知道,爹是一定会来的。爹不想知道为什么?”
“爹不想明白,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凌疏雪轻轻摇头,怜惜的道:“尘儿,你要醉了。”
凌文尘笑道:“尘儿没有醉。”依旧是温文的笑容。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变。
“这太子之位,本不该是尘儿的,爹给了尘儿,尘儿也尽力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爹中意的是六弟。只是因为六弟当年不知所踪,爹就退而求其次。”
“如今六弟回来了,尘儿理当让贤。可是?可是!当年的六弟真的是不知所踪么?”
“六弟不稀罕,您却天天的逼他,尘儿看了,也觉得好笑!”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您的一场计划,都只是您的谋划。那么,二年前大哥的死,又算什么!”
凌文尘温和的笑容终于不再,面上有些疯狂。
“六弟今晚,就会离京了。爹,六弟才十六岁,就已经几度的劫后余生了。他会稀罕这个一言而诀天下的位置?笑话!”
凌疏雪只是听着,到这儿也不禁面色微变。良久,叹息道:“尘儿,我以为,最不稀罕的人,应当是你。”
凌文尘怔了怔,忽的笑了起来。他笑的前俯后仰,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尘儿不曾稀罕过。可是娘稀罕!爹爹怜惜四弟丧母,却忘了当年尘儿的娘亲么?”
“当年明明是大哥该当立为太子,您却偏偏执意要立尘儿。满朝的文武以尘儿出身卑微为借口,朝堂上慷慨陈词。其实尘儿也不是稀罕的。只是尘儿没有想到娘亲会那么稀罕。”
“爹只知道娘是病死的,可曾知道,娘亲为了让尘儿的出身不成为百官的把柄,让尘儿能抬得起头来,生了重病而执意不肯吃药。瞒过了所有的人。最后,最后……”
说到这儿,凌文尘已经是泪流满面。凌疏雪惊愕的站起身,上前几步,仿佛要揽住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拥入怀中。
凌文尘却陡的抬头,厉声喝道:“别过来!”
凌疏雪止步,半晌,轻轻的道:“尘儿。”
凌文尘偏头,一脸的灿烂,仿佛是承欢膝下的少年,他面上明明还有泪痕,却是笑道:“爹,尘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从明日起,就是一国之君了,爹不生气?”
看,向来温和儒雅的翩翩君子,最是懦弱的儿子。爹,你有没有惊诧,有没有愤怒。
凌疏雪抬了抬手,摇头道:“尘儿,你在岭南购得的宅院,爹派人去看了,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你带了妻儿去那儿住下吧。”
几乎是话音才落,暖阁里的情势陡然变化。凌疏雪身后的几个黑衣人来不及呼出声就倒地了,明晃晃的利剑架在凌文尘的脖子上。
凌文尘怔住了,凌疏雪想要上前一步,终究没有。只是淡淡的道:“杀父弑君,谋害兄弟。爹怎么可能不会防备?”
凌文尘忽的朗声笑道:“原来爹早就知道!真是枉了爹看尘儿做了这么久的戏!”
凌疏雪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他想要说什么,终究化作一声长叹,“尘儿,你我终究还是亲父子。你去岭南吧,爹不会治你的罪。”
神色有片刻的温柔,“尘儿,来,陪爹把这一桌酒菜吃完了。”
凌文尘怔了怔,真的就蹭到了凌疏雪的身边坐下,任由凌疏雪给自己夹菜。
他仰头笑道:“爹,您给这孩子起的名儿好,启辰,尘儿想了这么多这么久,竟只有这个是最好的呢!”
凌疏雪轻笑道:“要不怎么我是你爹呢。”
父子两个都没有说什么,一室的刀光剑影也恍若未觉,只是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酒菜渐渐的尽了,凌疏雪看着凌文尘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模样,笑骂道:“喝不得酒,还偏爱逞能。”
眼中闪过愧疚与不舍,他轻轻的搬过凌文尘的头在膝上,感叹般的道:“都是大小伙子了,爹都看不明白你了。”
“这样也好,尘儿,你去了岭南,别忘了时常回来看看。爹还想见见小孙孙呢。”
话虽如此说,也知道,此去山高水远,一生再难相见。
父子就这么相拥到了天明。
晨曦的微光照进室内,凌疏雪叹了口气。伸手拍凌文尘的脸颊,“尘儿,起来了。多早晚了,还睡?”
没有反应。
凌疏雪微怒道:“尘儿!”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到里面一声惊恐的叫声,扬声问道:“皇上!”
凌疏雪沉沉的声音,“没事,不要进来。”
凌疏雪缓缓的扶起凌文尘,他的身子,冰凉。
小小的瓷片已经深深的嵌进了凌文尘的手腕,因为太深。血是一点点溢出来的。凌疏雪竟然没有察觉。
一晚上的喝酒吃菜,凌文尘笑容如常。可是,这该是怎样的疼痛啊。
凌疏雪不敢去试探凌文尘的鼻息,却清楚的知道,凌文尘,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他走的安静,因为得到了二十四年也未曾敢想过的父爱,哪怕是那样虚幻。
他走的了无牵挂,那淡淡的神情仿佛在说,来生一定莳花弄草,俯仰风月;再也不入帝王家。
他的嘴角有一点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看,想不到吧,你眼里最最懦弱的儿子,也会有这样的决绝。
凌疏雪颤着手慢慢搂紧儿子在怀里,怔了半晌,忽的愤怒道:“尘儿!你是个男人!你儿子还没有出世呢,你怎么就……”
然而,凌文尘终究是听不到了。他那温淡的面容仿佛在说,早知道有今日,何必去做那皇家父子。
时年,皇太子卒,举国皆丧。今上闻知,快马回京,主持大局。惊痛之下,病卧床榻,一连数月。
第60章
这是间小小的偏殿,晦暗的光线照进殿内,一个宫装妇人拿了一碗莲子羹一面喂一面轻声哄道:“吉儿,这是娘早起做的呢,你都多久没来看娘了?差事再忙,你总该来看看呀。”
说到这儿,又想起了什么,道:“罢了罢了,你媳妇有身子了,你还是多陪陪她吧。这女人头胎啊,最是容易不安的。这个娘当年怀你也是一样。”
凌中恒机械的一口口吞咽,听到这儿,心中忽然酸楚,他红了眼道:“吉儿就陪着娘。”
妇人见凌中恒红了眼,心疼的道:“怎么?又在你父皇那里受委屈了?”
凌中恒摇摇头,强笑道:“没有,吉儿是好久没见到娘亲,想娘了。”
妇人这才展颜一笑:“亏你还是个大小子呢,想娘?”
说着,却忍不住放下碗,一把搂过凌中恒,轻轻的喃喃,“傻儿子,娘也想你啊。天天盼着你能来看娘,又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凌中恒默默的埋在妇人的怀里,不语。
一个小太监进来,熟门熟路的打了个千,“大爷,皇上找您。”
凌中恒一怔,那妇人已经放手了,“你爹找你,你就快去吧,啊。别回头迟了又要挨罚了。”
凌中恒笑笑,“娘要等着吉儿。”
“傻小子,娘一直都在这等着呢,去吧。正事要紧。”
凌中恒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偏殿。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凌疏雪站在阳光下的面容不甚清晰。
凌中恒微微眯起了眼,半晌,跪下,“皇上吉祥。”
凌疏雪嘴唇动了动,叹息道:“起来吧。”
凌中恒平静的道:“二哥遗嘱,胡云泽已经离京前往岭南了。”
凌疏雪听到遗嘱二字,身子不为人知的一颤,却淡淡的骂道:“凌文尘狼子野心,丧心病狂。欲意弑君篡位,被朕赐死。你们兄弟也要引以为戒,听到了!”
凌中恒面无表情的叩首,“是。”
凌疏雪看着他,道:“他的遗嘱,拿过来我看看。”
凌中恒道:“遗嘱是给凌中恒的,二哥若有什么要对皇上您说,想必昨晚也已经说了。既然是给中恒的,想来也不想您知道了。”
说到这儿,凌中恒下意识的抚着胸口,明明胸口滚烫滚烫,那一封信,却冰凉的贴在身上。
他是凌晨将走的时候接到这封信的,送信的人说,若是此时不见太子爷回来,就将信交给他。
他疑惑的展看信,然后就愣住了。
“恒儿吾弟,生死别矣。”
“兄为子不孝,上愧父母,不及承欢膝下,下愧诸弟,不及分担表率。今吾之必死,敢怨他人?吾亡,汝为长,难矣。愧见恒弟。”
“陈家之事,皆兄所为,仅以赔罪。恒弟勿疑。”
“大哥家眷,吾再不及周全,皆仰仗恒弟代为周全一二。”
“云泽何辜,望恒弟保全之……”
“今不及见儿之立矣,或是非悲反喜。稚子何辜,今后为一平民,安乐此生。兄泉下有知,心足可安。”
……
“恒儿勿要难受,大哥侯我久矣,此去必不孤单。”
……
他疯了般跑去皇宫,原来这些天的避而不见,都是二哥有意为之;原来这些年了,只有二哥一直在照看大哥的家眷,原来……
这一次秋漠归没有阻拦。只是那眼底怜惜的意味,越来越浓。
阳光依然刺眼,仿佛就在不久前,二哥还笑着对他说,“我弹琴,你舞剑!”
他说,“小四儿,你的身子骨好多了。”
那个冬天,二哥临走时回头动情的说,“四弟,再叫我一声二哥吧。”
凌中恒咬了咬唇,道:“二哥有言,这还没有出身的孩子无论男女,只做一介平民,求皇上给一安身立命之所。”
凌疏雪皱眉,道:“那是朕的嫡长孙。如何处置,朕自有安排。”
凌中恒忍也忍不住的的冷笑,“嫡长孙?二哥出身卑微,因谋逆而被赐死。这孩子不是罪奴就当是他的福分了,怎么当得起嫡长孙!”
凌疏雪怒了,他的目光狠狠的看着凌中恒,良久,他强压下口气,道:“你既然来了京城,就留下吧。”
凌中恒苦笑着摇了摇头,叩头,“皇上早有命令,凌中恒这就该返回江南养病了。此生再也不入京城。”
凌疏雪怒道:“孽子!”
许是声音太大,许是阳光太刺眼,一向缩在寝殿里的皇妃踉跄着走到凌中恒身边,晃着他的肩膀说,“吉儿,你这又是怎么了,快,快给你父皇陪个不是。”
凌疏雪惊诧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清秀。此刻却是青丝白发,满脸皱纹。
凌中恒冷硬的面上一瞬间温柔,他回身哄骗着妇人道:“娘,没事的,是父皇和吉儿闹着玩呢。”
母慈子孝,看的凌疏雪心中刺痛。
她疯了,他却不知道。尘儿却是知道的,恒儿也明白。
只有他,一直不明白,也不曾回首。
妇人这才是安静下来,又像是反应过来,对着凌疏雪频频叩首,“皇上,吉儿不懂事,他还是个孩子呢。都是臣妾没有教好,皇上要罚就罚臣妾好了。”
凌疏雪回过神,只看着凌中恒,指着妇人淡淡的道:“吉儿,你还是要走?”
凌中恒暗暗咬牙,卑鄙!却在妇人惊恐的目光中叩首,“ 吉儿不走。”
凌疏雪这才冷哼了声,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下去?!”
凌中恒强扶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妇人,柔声道,“吉儿改明儿再来看娘,吉儿要办差事去了。”
妇人这才笑道,“好,好。吉儿,你去吧。娘给你炖汤。”
就这么痴痴傻傻的回了寝殿。
凌疏雪淡淡的看着儿子一步步越走越远,转身看一眼昏暗的偏殿。低低的咳出声来。
前尘往事,一点一滴。
勇武耿直的长子,温文儒雅的次子,腻着他一刻也不肯离开的四子,调皮脱跳的五子,还有永远冷冰冰的六儿。
凌疏雪张了张手,仿佛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却又苦笑着握紧了拳头。
耳边那是谁惊恐的声音?是谁在叫皇上?凌疏雪下意识的想挺直脊背,斥骂一句,“吵什么?”却又幽幽的软绵绵的说不出话来,仿佛天地一点一点遥远,终于再不可及。
第61章
檀香一点点升起,凌疏雪缓缓醒转,他看着眼前的凌中恒,努力想说一点什么,开口却是,“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