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那场看不见的火,那一日分外明亮的月,那一夜,他的手指抠入泥土时的感觉。
其实也不是没有恨意的。
可是那时候,恍恍惚惚的自己,竟是不知道要恨谁才好。
是设下骗局的应肖冥与妖青,全然不知内情的父亲,还是从一开始便抱着目的接近父亲的母亲?还是——永远无能为力,并且在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自己?
没有得到,便不会有失去么……
因为得到了,所以才会那么痛,那么绝望么?
被白色雾气环绕的记忆里,她的表情依然生动如初,那从眼底透出的悲哀绝望,那怎么也落不下了的泪,毫不迟疑的动作……
一阵心悸从心底蔓延开来,杞月忽然站起身,睁开眼,低头看着脚边的杂草。
他知道,如果此时拨开这些杂草,或许还会看得到三十多年前自己用木牌亲手刻的墓碑的残骸。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的生命,他们之间的情,早已在这时光中,好像那两块墓碑一样,腐朽在了风雨之中了,再也,不能复原了。
“没有得到……便不会有失去……”
杞月自言自语一般的念着这句话,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浅色的眼眸空洞寂然,看不出一点情绪,就连本该十分明显的伤悲,都没有。
如果她说的是对的,那么,错的,是不是一开始的相遇?
让他们那么绝望那么痛不欲生的,是不是曾经温暖人心的情?
那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明,你知道我小姨为何要自杀么?”
那时候,听着小云姐轻快的话语,他茫然的猜想,小云姐的眼眸此时应该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能让人心中惶然不敢直视。
“是因为你啊,明。”
我?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可是她语气中的恨意,他却听得很清楚。
“是因为你,明。”
她的语气是肯定的,带着说不出的恨意。很浅,很清晰。
“如果不是因为你,小姨不必从妖界跑到人间界去勾引你爹,更不必屈身于那个迂腐之人,还有了你与你哥哥。”
“如果不是你,明,她还是妖界的公主,受万人悉心关怀。可是明,为什么她要去人间界?抛弃那一切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去人间界?”
她的语调忽然拔高。其中的刻薄与嘲讽再也掩饰不住。
“就因为你是魅妖!就因为长青卜出她与应志清会有一个魅妖的儿子!明,你知道他是谁么?”
她笑着,笑声依然清脆,可却不再纯粹。
“是你啊,明。”
“如果你不是魅妖,如果没有你,她便不会如此委屈!什么天下,什么人间,与她有什么关系!?妖青的野心她自己去填,凭什么要她做出如此牺牲?”
他往后退了一步,心中茫茫然,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却忽然抓住了他。
所以,娘才一直不待见他是么?所以,他们的周围才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气息是么?
所以,那一天,她才会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是么……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思考,可是小云姐的声音还是不断的传来,带着莫名的歇斯底里。
“明!你为什么要是魅妖!为什么!她的一辈子,为什么要耗在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臭男人身上?”
一阵嘶叫之后,她的声音又忽然平静了下来,诡异而又不屑的笑声渐渐响起。
“明,你既然是魅妖,又为何,要将自己弄得如此无用?”
她勾着他的发,使劲一扯,数缕银发便缠在了她白皙的手指上,随着风轻柔飘荡。
“明,你现在,还有些什么呢?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你还有些什么呢?”
“明,作为魅妖,你哥哥其实比你优秀的多呢……”
……
“你在,是么?”
杞月忽然转过身,眼神复杂的望着杨树林的深处。
一阵静寂过后,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从杨树林中走出,慢慢的,出现在杞月的眼前。
第三一四章:子明,子彻
那道白色身影形似一缕青烟,幽幽然恍若不在人间。分明步步清晰,可是速度却又快得惊人,仅是数息之间,便到了离杞月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白色的衣摆轻轻拂动,银色的发一铺而下,直达脚踝,眸色是浅浅的紫,眼神淡淡,看起来竟有些像前世的应子明。
可是那略微瘦削的下巴配上轮廓鲜明的脸,却又显出一种不同的凌厉,虽然不明显,但却将眼眸中的淡淡神色悄然加深,并在其中添多了一丝应子明的眼眸中绝对不会出现的阴霾。
“明。”
白衣青年的声音十分平静,略显狭长的眼眸之中,流光暗转,早已将方才的些许诧异慌乱悉数掩下,让人不见分毫。
“彻……”真的是你……
杞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轻颤,转眸,却又扬起笑脸,在脸上带起一抹灿烂。
“好久不见,彻。”
应子彻眼中划过一丝诧异,眼前的人仍是一身永不退色的绯红衣衫,可是往日那眸里总也挥之不去的浅淡空洞寂然,今日,却已经全然看不见了。这样灿烂的笑容,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从来没有。
往时,就算是掩饰的再好,与他血脉相连的他,却总能察觉到那空洞眸色之下的种种细微情绪,可是这一次,他看不到了……
一丝轻笑攀上应子彻的唇角,他的眼眸里,终是忍不住涌上了一抹黯然。可是动了动唇,能够说出来的,也只是浅淡的四个字,如同寻常朋友一般的四个字,“别来无恙……”
一阵风将两人的衣衫拂动,淡淡的尴尬萦绕不去。
这两兄弟,谁都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更没有想过,见面的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心平气和,淡漠如此,竟像是素未谋面的两人,因缘际会而已。
可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埋藏得也太久太久,好似一直思念着,在梦里时刻描绘着,一时相见,却都发现此时的自己与对方,都已经面目全非。
沉默中,杞月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转过身,面对着被荒野吞噬了的那两个纠缠至死的人的最后栖息之地,红衣飘荡,却显凄凉。
应子彻顺着杞月的目光看去,落在那两处被荒草埋没了的小土包上,眼神微闪,转而凝望着那道红色的身影,面上不动声色,袖袍下,两只指甲尖利的手却慢慢撰紧。
“明……”
算不上呼唤的呼唤太过浅淡,被风一吹,便消散在了空气当中,不见一丝痕迹。
应子彻朝前踏了一步,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却又在杞月回过身时忽然别开。时常呈上挑姿态的眸子在这个时候忽然垂下,这样的应子彻几乎让杞月有些怀疑他身份的真实性。
记忆里的应子彻,不是霸道得让人说不出话,便是疯狂残虐,性情乖张,叫人猜不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是忽然吻上他的唇,还是忽然用手穿透他的胸膛。
杞月勾唇,笑了笑,忽然说道,“不如改日,你带我去妖界看看我的墓是怎样的?”
应子彻怔然,张了张嘴,却见一道旋风从两人之间扫过,一道同为白色,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的身影搂住了杞月的腰。
“杞儿要去妖界,可要与我同去才行。”
低沉的话语带着柔和的轻笑,语气中透出的温柔宠溺与那男人周身的沉稳中带着凌厉的气息截然不同。几乎不像是同一人所能有的。
杞月没有反对龙夜寒在人前与他的亲昵,只是略微有些不满他的忽然出现,轻瞪了他一眼,笑道。
“寒这么说,是跟定我了么?”抬眸,轻笑。
“自然是跟定你的。”低低的耳语,恰好的呢喃。
应子彻看着那两人旁若无人的咬耳朵,不知为何,竟有种自己才是插入者的感觉。他抿起了唇,将方才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语重新咽下。
不怪我么?明。
当初,是我让你不得不转世轮回,是我……
有些失神的想着,恍然间听见杞月说道,“从未怪你”,才忽然发觉自己已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应子彻抬眼看去,那抹尽显尊贵的白之中包裹着的鲜艳绯红,竟是从未有过的刺目。
“我从未怪过你,彻。”
杞月微微敛眸,此时说起这些事情,不知为何,竟没有预料之中的那么难受。是已经不在乎了么?杞月说不清,但是那些总感刺目的场景一点一点褪去颜色,却是再明了不过的事实。
所以,此时此刻于他而言,过往的那些事情,或许真的只是一笔债而已吧。只要讨回了,还清了,便再没有什么相干了。
龙夜寒侧首在杞月的发上轻轻一吻,微微勾的唇边带着一抹欣然的笑意。如若只是一笔债,那于他而言,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不知道杞儿自己发觉了没有,若是真的不在乎,他便不会在此与那个应子彻说这么多。杞儿心里,终归还是放不下的啊。
应子彻看着那两人之间好不刻意的亲昵姿态,不知为何,眼底却总有一些隐约的不甘。原本站在他旁边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什么寒帝。
看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被别人所代替,心底总是有几分不舒服的。纵使那个位置是自己先放弃的,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在那个位子上看到别人的身影。在他的心里,那个位子是自己的,即使被自己放弃了,也仍旧只能是他的,除了他,别人都不允许染指。
龙夜寒看着应子彻眼中那恍若是被侵占了领地的野兽所流露出来的那抹凶狠,眼眸一眯,笑意不及眼底。
他却是不知道,原来这个应子彻,对他的杞儿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而杞月看着应子彻眼中的那丝可以被称之为感动的东西在凝视着龙夜寒期间转为狠辣,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但是却是坚定的往前踏了一步,挡在龙夜寒身前,抬头对上应子彻那双与前世的自己无比相似的眼眸,淡淡的说道。
“彻,我不允许你动他。”
虽然不了解应子彻对龙夜寒的敌意为何而来,可是与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他,自然知晓应子彻的手段和心肠。而且龙夜寒作为东离帝王,本身便是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再加上一个身为魅妖的应子彻,即便是龙夜寒,亦是难以轻易应对。
应子彻盯着那双淡然的眼,暗哑着声音,其中不知是威胁多些,还是伤悲多些。“你要为一个外人与我反目?”
看着应子彻那种深切的,仿佛真的将他视为兄弟的眼神,杞月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说道,“若说反目,十四年前那还不算是反目?”
应子彻听得出杞月言语中的讽刺,十四年前,那确是他的错,但是这个男人……
还未等应子彻想出什么话语来,便看到杞月伸出手握住那个男人的手,龙夜寒以一阵低沉的笑相回应,不着一字,默契尽显。
“更何况,”杞月此时的笑容在应子彻眼里是那么刺眼,“寒也不是外人。”
龙夜寒的笑声更加响亮,他手上一使力,便将杞月拉到了自己怀里,双手环紧,俯下身,像是向对面的男子宣告什么一样,霸道却轻柔的吻上了杞月的唇。
“唔……寒……这里……”
零碎的言语从杞月的嘴里泄出,却根本连不成句。杞月用力推了龙夜寒一把,不自觉的往应子彻的方向望了一眼,面色悄然泛起一丝嫣红。
见杞月如此,龙夜寒也只是轻轻一笑,不久便放开了杞月。只是这不久,对于一直饱受应子彻目光煎熬的杞月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明,你……”
可是对上应子彻隐隐含着怒意的眼眸,杞月的那一丝仅有的愧疚也消失殆尽,他冷冷的看着应子彻,言语之中隐隐含着不屑,“你什么时候与我那么亲近民,彻?”
从来只是他唤着彻,即使不能说话的前世,也是一声一声的由魂音唤着,“彻,彻”,直到最后最后,他含在唇中未能吐出的,仍旧是“彻”,可是彻呢?他也是唤他“明”么?
不是。
甚至连“子明”这个并不显得太过亲切的称呼他也很少说,每次面对着他,就算是被他的能力所控制的时候,应子彻都不曾唤过他的名字一次。每一回,不是冷冰冰的带着敌意与不屑的“千魇大人”,便是连个称呼都没有,直接说“你”。甚至于生气发怒的时候,他都只是眯着眼,冷冷的将他的名字说出,冷冷的三个字,“应子明”。
“明……”
应子彻有些不知所措。杞月的眼神渐渐淡漠,可是垂在一旁的手,却是慢慢握起,将指甲狠狠的刺掌心。
原本并未对此有太多的感觉。许是习惯了,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没有察觉应子彻对他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他以为最多也便是因为自己对他的控制产生的对自己的一些怨恨而已。可是他却错了,今日猛然一听到应子彻唤他作“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而且错的离谱。
世界上最残忍的不是怨恨,而是淡漠,是全然不在乎对方的一丝一毫。
察觉到杞月身体的僵硬,龙夜寒握紧杞月的手,一转身挡在杞月面前,俯身将杞月搂入怀中,而后转过头,冷冷的看着应子彻的面色变幻不定,舌上绽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喝声,“滚!”
应子彻的面色一惊,转身落荒而逃。只是那艳色的绯红乖顺的倚在肃白之中的场景,却久久不曾在脑海中散去。
第三一五章:前世,今生
应子彻走了之后,杞月在龙夜寒怀里靠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甩开龙夜寒,红着脸愤愤朝马车走去,却又被龙夜寒一把拉住,倾过身,又是一吻。
“寒,放开!”
杞月愤然道,一张脸都通红起来。
龙夜寒勾着唇,似是不着痕迹的往后一瞥,终于放开杞月。可是看着杞月手脚笨拙的事理着衣物的样子,却又忍不住轻叹口气,靠过去拉起他的衣襟。
这一回杞月倒没有太过的反应,只是低着头,诺诺的解释道。
“此处可是父母墓前,与彻在此处反目已是不好,跟你……就更是……”
“没有什么不好的,杞儿。”
龙夜寒低着头帮杞月事理着衣衫,神情专注,低沉的嗓音不知为何,在杞月听起来总有那么一丝魅惑的味道。
也确实是诱惑。每每看着龙夜寒为自己将其他抛开,似乎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时候,他便会忍不住想要吻上的冲动。
龙夜寒还在继续说着。
“杞儿,前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是喜是悲,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寻也寻不回来的东西,又何必整日铭记在心?你只记着,无论何事,有我在……”
杞月愣愣的听着,不知如何应答。
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寻也寻不回来了么?……
马车轱辘轱辘的往前飞驰,因为在罗狮岭耽搁了些时日的缘故,或许也因为应子彻的事情让杞月无心游乐,一行人便不再于路上刻意停留,而是一路向着目的地赶去。日日兼程之下,终于在两个月之后赶到了碧镜湖畔,六国之约之地。
碧镜湖方圆数千万丈,远望而去几乎看不见对面湖畔的山体。四周都是雄伟高大,似犬牙交错的高山,山腰上全是高大挺拔的大树,而山脚下,却都是一片绿油油的,只有碧镜湖畔才能看得到的独特植物,一种能在月光下散发出银色荧光的小草,月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