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容头疼万分,只希望涵光的动作可以快一点,好让他尽早离开。
等了一会儿,屋里没了声响,重容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是让他们来这里查看一下情况,眼睛一扫就可以的事,有必要等这么久的时间吗?心里有些疑惑,于是重容将头探了进去。
房间里干净整洁,明亮通透,隐隐有结界的气息,那应该是他们不让凡人随便出入做的法术。涵光站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根布条蹙着眉发怔,似乎在犹豫什么。
身后被撞了一下,重容一个不小心,人已经被撞进了屋,回头一看,正是刚刚差点撞到自己的大汉,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从另一头的房间出来,自己没注意,被他撞上了。
“娘个腿的,这里有啥玩意儿?”撞了人的大汉看着空空荡荡的木廊也有些迷茫,不过粗枝大叶的大汉也只是困惑地挠了挠头,站在原地呆了呆,然后拎着包袱就走了。
重容铁青的脸色在看到涵光一脸的窃笑之后更加青了。
“不去教训一下那个人?”涵光下巴指向门外。
重容有些悻悻地掸掸衣服,语气不善地回答:“我岂能与一介凡夫计较。再说,他看不见我,也不能怪人家。”
涵光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但很快垂下的眼帘将目中的光采给遮了去。
“大人,先来看一下这个。”
重容迟疑了一下,走到涵光的身边。白色的布条上,暗红的字迹清秀但有些潦草,看起来似是写得很仓促。
“那个人留下的?”重容将布条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皱起了眉。
“应该是。”涵光摸了摸看起来像是血迹留下的字,“我在床底发现的,可能是那几个鹤童将陛下移走时从陛下身上掉落到了地上。他们都没发觉。”
“你想怎么办?”重容抬起了头。
“陛下这次离开实在太久,王城里的文书堆积如山。”涵光眯起了双眼,看着重容,“你说,那人回来之后,陛下会怎么办?”
怎么办?重容摸着下巴想起了重华过于阴狠的眼神。
“不知道皇兄会不会气得一掌打死人家。”重容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兄长是不是真地陷进去了?”
涵光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这血的味道,大人想必也闻出来了。”
重容默然。
“龙族之血。”涵光顿了顿接着说,“龙族一向孤立独行,从不与外族结亲。如果陛下的情人真的是个龙族,这次可是有些麻烦。”
重容点了点头。龙族不与外族通婚,龙族当年为了这个族规而生乱的事六界的上层都知道。一向孤傲惯的龙族若是发现自己的族人与妖帝有染,说不定会成为龙界与妖界绝交的一个理由。
“陛下能看得上的,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龙族。”涵光歪着头,目光灼灼,“我想留下来看一看,陛下的情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重容一皱眉,这么一来,他岂非又要在这里耗上几天?
“不然,”涵光想了想,“大人先回去复命。至于这个留信……”涵光抖抖手上的布条,“请大人先别跟陛下说。”
重容目光一凛,看着涵光。
涵光苦笑一声说:“大人,您还想陛下离家多久?而且,若此人真的对我们妖界不利,那我们也只能让陛下跟他分了。”
重容沉默了很久,对涵光说:“你自己小心。”
涵光灿然一笑:“放心,我只是一旁看看,不出露脸。只要我想躲起来,还没什么人能把我找出来。”
等了第一天,没有人来;
第二天,依旧没有;
第三天的黄昏,涵光很慎重地开始考虑要不要走。实话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界待着,真的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或许,这个人是个骗子?涵光看着手里的布条微微摇了摇头。
龙族是个骄傲自大的种族,就算陛下手中的宝物再珍奇,他们也不会屑于用感情和身体靠欺骗去获得。手上的布条摇来晃去,涵光看着天边那轮闪着桔红色光芒显得极其柔和的太阳想,或许,那个人出了什么事了吧。
目光黯淡了下来,涵光是真的很想见到那个能让从来声色不动的男人情绪失控的人。
或许,见不到了。
涵光苦笑了一声。白晰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在夕阳的映照下生出一抹红晕。
现在还没有回来,或许就回不来了。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也不知道他现在何方。也好,刚刚才开始的时候,断起来或许还比较容易些。涵光摊开了手,白色的布条在桔色的阳光中渐渐消失,融于空气之中,不见丝毫踪影。
拍拍手,涵光站起身来。好几天了,小楼一定又在跳脚着急,而重容……不知想到什么,涵光微微笑了起来,眼中也有光芒闪耀。
人界的阳光一样美好,只是如果身边没有了伙伴,再美好的景致也不属于他。
涵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色的晚霞之中,他没能看到,推开房门,神色匆忙的海青。
时间比他设想得要长了许多。他用尽了全力,甚至还让辛淮也耗了大半灵力,也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让洛寂醒过来。来不及跟洛寂多说几句话,只是将恢复了人形还很虚弱的洛寂塞到辛淮的怀里,然后半威胁地扔了一句:我还不想那么早有孩子,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再把你们的宝贝儿子扔给我,想也别想。然后抛下一头雾水的洛寂飞奔着离开。
焦虑像火一样烤着海青的心,他不停地在想,见到了重华之后,第一句该说什么?
对不起?还是直接把他扑倒在床上?这么想的时候,海青忍不住红了红脸颊,但心里却在焦虑之中掺入了一丝甜意。见了重华之后,好好地道歉,然后再想办法进入缥缈峰,帮他找一颗更大更纯更好的九天玄金砂吧。
于是在落日余辉之中,海青推开了房门。
空气中静静地浮着细小的灰尘,被从窗格刺入的阳光染成了金红。床上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面上隐隐有一层薄灰。海青走到桌前,伸指在桌面上轻轻擦了擦,鲜明的印迹立刻显现出来。
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心中想好的种种语言全都化为了飞灰,只有满满的疑惑和慌张。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靠着墙的大床,靠着窗的桌椅,贴在门边的小小橱柜。海青有些踉跄地坐到床上,触手一片冰冷,仿佛前些日的温存和张狂只存于梦中一般。
“重华?重华!”海青在客栈的四周奔跑着,呼喊着,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行色匆匆的行人,热气腾腾的炊烟和纷杂混乱的叫卖人声。
海青不知道是何时回的房间,怔怔地坐在床上很久之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抬头看了一下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微明。他可以看见苍白的月亮在微明天光之中特别黯淡的影子。
或许重华只是有事先离开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海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于回来见不到重华而有些失态的行为海青觉得有些难堪。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影响力显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了许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下,啪啪两声响之后,海青突然跳了起来。
迷雾之林,怎么会遗漏那个地方?海青立刻用飞的,向迷雾之林冲了过去。
或许,重华在那里等着自己。这么想着,胸口立刻火烧火燎地热了起来,让他呼吸难受,四肢发麻。
迷雾之林一如从前,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阴暗的深处就像张开巨口的怪兽,似乎要吞噬一切。林中的小湖还是一片死寂,暗色的湖水波澜不惊。
海青捂着有些发痛的胸口,坐在小湖边发怔。这里,没有一点他的气息。
他就这么丢弃了自己,也丢弃了盟誓。
摊开身体,躺在满是晨露的潮湿草地上,海青静静地看着灰色的天空。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海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漫长而无止境。惊叫着醒来,发觉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露水浸透,寒意一点一点浸蚀了他的内腑。究竟是什么梦境他已记不太清,只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空虚。
抱着屈起的膝盖,海青在想,自己离开的这几天,重华是不是也会这样的想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应该是看过自己的留信的。而不像现在的自己,重华是生是死,在哪处做什么都完全不知道。
耳中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竖耳细听,却发现声音出于自己。那是颤抖的齿牙互相撞击的声音。
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海青突然想起,若是此刻重华回了客栈,见不到自己该怎么办?于是他又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跳起,冲回了客栈。
那一天,热闹的小镇下起了缠绵不尽的细雨,就像情人的眼泪,流也流不尽。
接下的一年里,阴云一直笼罩在小镇的上方,时断时续的雨,永无止尽。田里的庄稼被雨水泡的烂了根,洗好的衣服也没有可以晾干的时候。渐渐的,小镇的住户越来越少,行走的客商被这个常年有雨的小镇是被妖魔所占这种传闻吓得取道别处。
人声不再,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下个没完。
一年……
两年……
很多年……
涵光再次来到小镇上只是一时的兴起。他跟自己说,正好顺路,顺道人界去看一看。
涵光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族的城镇可以在短短七八十年间变成这样。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昔日繁华,有些喧闹的小镇。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杂草丛生的街道上,房屋东倒西歪着,潮湿的小镇里,一片死寂,连只老鼠也看不到。
涵光提着衣角,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乎无处下脚的街道,一阵阵地心惊。没来由的,他觉得这里的变化似乎跟自己当年的某个决定有关。
那间客栈的招牌半挂在门楣上,木质的牌匾已经被水泡得满是裂痕,朱漆也斑驳着掉了大半,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字迹。涵光本想进去,但看着那已经腐败的房梁、被潮气洇成的灰泥和歪斜的木梯还是打消了主意。轻飘飘地飞起,凭着记忆,涵光飞进了他曾经去过的那间房屋。
屋里与外界完全不同,干燥、整洁。虽是白天,桌上的蜡烛却还亮着,红着的烛泪蜿蜒地爬满了铜制的烛台。
这里有人在住?涵光的心猛地一抽。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蜷在床角,一身有些破败的青衣。他的头发很长,披散在床头,直垂到地面,只是,一动不动地,好像死了一样。
涵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轻手碰了碰那人的身体。温的,软的。不知为何,涵光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将他的身体翻转了过来。
那是醉眠的气息。被人下了咒。看了看那人的面容,涵光轻轻蹙起眉尖,或许,那个下了咒的就是他自己。
清秀端丽的五官,就算是面容憔悴也一样看着让人心动。深陷的眼窝四周隐隐发青,看来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是受不了了,才会给自己下醉眠之咒吧。洒光轻叹了一声,坐在了他的身边。
只是,陛下他好不容易从伤心愤怒之中解脱出来,再次将人送到他面前,会不会有不妥之处?涵光坐在床上纠结了半天。
“重……华……”紧闭着双眼的那人口中低低地吐出了让涵光吓了一跳的名字。
再三确认他还睡着,涵光轻拍着胸口蹲在了床边。
入眼的,是他那头如瀑的长发,乌黑发亮。亮的,是掺杂其中的几根银发。涵光心里又是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
这死气沉沉的小镇,莫非是因为这个龙族的悲伤而变成水泽之地的吗?洒光回头看了床上沉睡的人一眼,想了想,终于还是消去了自己的身影。
坐在离小镇不远的山坡上,涵光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客栈的方向。太阳西沉之际,那小镇之中隐隐传来了呼喊声。
“重华……是你回来了吗?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重华……重华!”
久久回荡的声音清亮而悠长,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敲在人心上那样沉痛,那是满怀着希望却又混和着绝望的喊声。涵光突然捂住了耳朵。
太阳终于挣扎着完全落下时,涵光看见了一条青色的巨龙身影,蜿蜒着破空而上,一瞬间,风起云涌,大雨滂沱。
实在无法忍受,涵光跳起身,捂着耳朵就跑。
几乎是用逃的回到了妖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重容。
“我错了,我做错了!”他抓着重容的袖子,面色苍白,语无伦次,直到重容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怎么了?”重容把涵光按在了椅子上,“慢慢说。”
涵光喘了半天,再次拉住了重容的手。
“记得以前我们在人间界的事吗?”
重容略皱了皱眉,点了点头。
“我在人间界独自待了三天。”涵光沉默了。那三天,令人窒闷的孤独。
“那个小镇,已经没有人了,别说是人,连只猫狗也没有。”涵光的身体微微发颤,握着重容的手也更加紧,“他一个人,在那里,孤孤零零的,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重容拍了拍他的手,和声道:“涵光,你到底在说什么?说谁?”
“那个……让陛下魂牵梦萦的龙族。”
柔和的脸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他没有抛下陛下,他一直在那里等着。你没看到……看到你也会不忍心……”涵光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应该再多待几天,等到他回来。我却……毁了他留给陛下的信……还跟你们一起努力让陛下忘了他!”
重容的手僵硬着拍了拍涵光的后背。
“别哭了。”
“如果让我一个人在那个人间的废墟里待七八十年……我会疯的。”涵光靠着重容的怀里喃喃地说,“说不定,他已经疯了。”
“别太自责。或许,这一切都是天命。”重容沉声说道。
天命……不知道为了什么,涵光的身体一震,不再说话了。
“涵光?你怎么了?”觉察到涵光的异状,重容出声问他。
涵光沉默着摇了摇头,双眼看着重容,过了半晌,突然说:“我还是放不下那个人,我想去看看他。”
去看一个发狂的龙族并非是个好主意,但是看着涵光目中的坚持和请求,重容还是心软了一下。
“我陪你去吧。”
涵光用力捏住了重容的手。“谢谢你,重容大人!”
重容不觉苦笑了一声,过了这么多年,涵光还是只肯叫他一声大人。
再次回到小镇,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上如铅的乌云还是沉沉地压着,让人胸闷得透不过气来。找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两人都没有见到那人的踪影。在涵光的坚持下,重容又陪着他在镇里等了几天。
沉厚的云渐渐散开,耀目的阳光穿透了云层,将温暖带进了小镇的每一处角落。看着天空的变化,重容对涵光说,龙已经走了,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
将涵光拖走之后,重容再三跟他嘱咐。
“这件事,就此结束。或许那人已经想明白,绝望了,所以回去了他的家乡。”
“重华已经快要忘记了,你不要再去他的面前说任何关于这个人的话。”重容微叹着气拨开挡在涵光面前的长发,“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但是……”涵光咬着唇,有些不甘。
“就算以后他们再有机会碰面……”重容看着金色阳光包围下的小镇废墟,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妖族与龙族也无法通婚,他一定会不惜为了他,与龙界为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