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澈难得的挠了挠头,刚才那场以命相搏的战斗已经耗光了自己全部的力量,青魂还受着伤,至于徐洛安……还是安静呆着吧。
到底该从何做起呢?
“咔哒,咔哒。”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慕容澈猛地回头,凛然的表情一闪而过,继而露出惊讶:“伍爱国?”
在慕容澈几步开外站着的人,正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伍爱国。
“我知道一些事情,或许你们会感兴趣。”
伍爱国开口了,声音在这个鬼魅的夜晚刻板的听不到丝毫的起伏。
狭小而简陋的房间,红黑相间的砖瓦大刺刺的暴露在空气里,房角的天花板上挂着各种蜘蛛网,然后能见肆无忌惮的蜘蛛爬来爬去。
墙壁上的灯泡因为油渍灰尘层层遮盖,勉强能透出些许昏暗的光线。
伍爱国领着慕容澈一行人进了屋,让他们坐下之后,便进了里屋,没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
慕容澈警惕的看着他,沉声道:“这是什么?”
伍爱国并没有立刻回答慕容澈的话,只是扫了扫面前的三个人,依旧用他平直的声音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到我们村是为了查一些事情。我爷爷曾经是这里的村长,这是他留下的一本日记,里面记载了一些东西,我想应该对你们有用。”
慕容澈瞥了一眼那本被推过来的笔记本,疑惑依旧,眯着眼打量着伍爱国,这是个长相平凡但格外冷峻的年轻男子,神情淡然,眼神安宁,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但是,吃了赵松太多的亏,不得不防。
“伍爱国,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赵松又交代给你什么任务了?”
听到慕容澈这么说,伍爱国有了反应,微微皱眉:“你怀疑我和赵村长是一伙的?”
慕容澈没有说话,只是用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伍爱国眉头皱的更深了:“我跟着赵村长做事,是因为他是村长,我自然要听他的。但是,我和他不是一路的。”
沉寂,有些尴尬的沉寂。徐洛安开始游移不定的瞟瞟自家师父,又看看表情同样凝重的青魂,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伍爱国黝黑的脸上。
“那上次在后山?”
“我是在提醒你们,你们没发现吗?”伍爱国一派理直气壮:“还有牛翠菊,如果不是我暗示她,她怎么能找到你们,又怎么能带你们去山洞躲藏?”
慕容澈惊讶了,他还真没想到伍爱国居然是无间道!但是,正常人都不会用那种方式提醒别人吧。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慕容澈下颌扬了扬,毕竟是自己的爷爷,怎么会把自己家的事告诉给外人?
伍爱国垂了眼,面露窘迫,别过眼,低声道:“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慕容澈和青魂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的揭开那红布,然后打开了那本塑料硬皮的日记本,于是,埋藏许久的陈年过往终于昭示于世人:
“1971年4月23日,天气:晴。今天,是村里的大日子,咱村终于来了上山下乡的年轻人。这是党对咱的信任,也是对咱村的信任……”
第十一章
1971年4月23日,天气晴朗流云朵朵。花子村绵延的小道上长满了淡黄粉白的小野花,随着微风摇摇曳曳,放眼望去赏心悦目。很快,愉悦的车铃声顺着那崎岖不平的小径由远及近而来。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洗的快褪色的蓝布外套,敞着衣襟,里面是蓝白条纹相间的背心,军绿色的裤子,套着双毛了边的白胶鞋,飞快的踩着快掉链的自行车踏板,在这山间小路上飞驰而过,带走一地细碎的花瓣。
年轻人面容俊朗,古铜色皮肤,黑亮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笑容在嘴边扩大,绽开的一口大白牙格外醒目。
自行车终于在一户简陋的小房子前停住了,年轻人单脚着地,架着车,摆了个颇帅气的姿势,抻着脖子冲院子里喊:
“小如,小如!”
围着简易木栅栏的小院子干净整齐,几株桃树屹立在墙角,翠绿的叶子簇拥着嫣红的桃花儿勃勃生机。桃树下,是用青石板搭成的洗衣台,正在洗衣服的花如听着叫唤,忙直起身张望,看到远墙外的年轻人,笑了:
“赵松哥哥。”
赵松面带得意的按了按响铃,呲着牙冲花如笑,眼神晶亮晶亮的。
花如登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胡乱擦擦手背,跑出院子一看赵松手里的自行车,小脸上满是惊讶:
“呀,你有自行车了?”
说着,宝贝的用手摸了摸快生出锈斑的车身,咂咂嘴,满眼的羡慕。
赵松笑弯了眼,神情愈发的踌躇满志:“嘿嘿,伍村长送的,表扬我工作出色。”
花如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男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喜悦:“真好啊,赵松哥哥。”
阳光璀璨,单薄的少年穿着纯白色的背心,露出纤细的手臂,秀丽的锁骨精致的点缀在颈侧。然,让赵松怦然心动的却是那明媚骄阳的笑容。慌乱的别过眼,挠挠头掩饰着内心深埋的欲望,喃喃道:“要不你跟我去公社吧,今天有第一批知青过来。”
“这,……”
花如有些为难的朝院子里看了看,想去却又怕家务活干不完。
“嗨,我用车载你去,很快的。”赵松炫耀的拍拍车龙头,无比自信的口吻。
花如终于心动了,什么都比不上能坐上自行车出去逛逛有意思啊。
“那,我去给我爹说一下。”
“行,我等你。”
花如又是一笑,喜滋滋的奔进屋,很快又出来了,身上穿了件宽大的军绿色外套,那是他爹的,也是家里最好的一件衣裳,要去村公社了,不能太寒碜了。
赵松嘱咐花如在后座做好了,然后意气风发的架起了那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满心的幸福和满足颠簸在狭窄的小道上。
风,吹乱了头发,鼓起的衣服撩拨着花如的脸,少年嬉笑着安下衣服,然后抓着前方人的腰侧,嗔怪着他骑得太快了。
赵松大笑着,弓起身更加卖力的踩踏板,那一天,他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那一天,也成为了他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无法泯灭。
村公社的办公室门前,停着两辆绿皮的卡车,车上车下到处都是人,穿着那么几种简单款式的中山装以及改良的军装的男男女女们,扎堆儿站着或蹲着。
年过五旬的伍建军手忙脚乱的忙碌着,这次来的知青有四十多人,都是城里的学生或者老师,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年轻又朝气。
但是花子村就这么大的地方,招待五个人的县领导都已经是顶天的事了,这次居然要安排四十多人的住处还有相应的后续接待,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本以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可是临到了才觉得那些准备都白做了!
伍建军焦头烂额的安排着村里的干部招待这些知青们,一转头看见赵松带着花如远远过来,赶忙招呼着:“小赵,小赵,赵松!”
“诶,诶!”赵松狠蹬了两下滑过去,花如从后座跳下来,看到伍建军,腼腆的笑笑:“伍村长。”
伍建军看到花如,也笑了:“小如也来了,行,去玩儿吧。”然后拉过赵松:“来,你来帮帮忙。”
赵松哭笑不得,踉跄跟上两步,又回头对花如喊道:“我待会儿接你回去,你别乱跑啊。”
“嗯。”花如攥着衣角用力的点头,然后努力的扯出一个笑容以免赵松担心,待看到他转过头又走远了之后,这才后知后觉的忐忑又胆怯。
长到十七岁,除了难得的节假日,他很少到村上来,就算来了,都有人陪着,父亲或者赵松。
可是,今天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而且都是陌生人,好……好紧张。
村公社办公室的院子里有一棵榕树,据说上百年了,树干要好几个成年男人才能围得住,树冠很大,能在树荫下摆好几张桌子。
顾哲和几个在路上熟悉起来的难兄难弟就这么随意的坐在树荫底下,敞着外衣眉飞色舞的聊着天。
“嘿,来点这个。”那个叫陈鹏飞的男孩儿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周围,又神神秘秘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
“什么呀?神叨叨的。”顾哲聊赖的随口问问,然后有些不耐的看看四周,彻底的冷了心,自己的大好年华就要在这个地方浪费?!
“看!”陈鹏飞从手绢里拿出来的东西,确确实实算的上“神秘”二字了。
“香烟!?”几个男生眼神一亮,然后手脚麻利的一人一根从陈鹏飞手里洗劫一空。
“喂喂,好歹你们也给我留一根啊。”陈鹏飞不敢大叫,急得去抓那几个一哄而散的同伴。
顾哲笑着看几个人打闹,手里捏着顺来的香烟,无比怜惜的在鼻子尖嗅了嗅,烟丝的香味顿时弥漫在鼻腔里,就算不能吸,也有了提神的感觉。这可真是好东西,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就指望它能带给自己一点刺激了。
顾哲看宝贝似的把玩着香烟,眼睛的余光里忽然有了人影,抬头,便看到榕树下细碎的光芒里淡淡笼罩的小人儿,一时间,恍惚的好似仙子。
花如怯怯的在人群里低头穿行,本想躲到树底下歇歇,可是没想到树下有人了,而且手里还拿着一个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东西。是什么呢?真是好奇。
正当看的出神的时候,那人忽然抬起头了,躲闪不及,两人看了个对眼。
那天的阳光真是太好了,无论是花如还是顾哲,记忆里的4月23日,都是大片大片金灿灿的光芒涌入,梦境一般。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如果那天赵松没有带花如去村上,如果花如没有碰到顾哲,顾哲没有看见花如,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顾哲仰着脖子看了看跟前儿的小人儿,光芒散去,薄薄唇拉开角度,轻笑道:“嘿,小家伙。”
花如瞪着大眼睛,茫然的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人,然后颤巍巍的指着自己,眨眨眼:“你叫……我?”
顾哲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在花如面前站定,淡笑着看小家伙红着脸慌乱的后退,没来由的起了逗弄的心思,乡下娃都这么有趣吗?
“就是说你呢,小家伙。”
花如拧着细眉略有不满,自己怎么是小家伙呢?
顾哲没有错过花如面上细微的表情,顿时深觉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个这个么有趣的小人,是个惊喜。
顺着花如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了自己手上的香烟,笑着扬扬手里的东西,打趣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花如眨眨眼,茫然的摇摇头。
顾哲又是一笑,把手里的香烟递过去:“这是香烟。”
“烟?”花如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从来没想过烟还能拿着的,真是太神奇了。
顾哲微笑着又把手递了递:“看看?”
细碎的光从繁盛依依的榕树下倾泻,流光在少年白皙的脸庞上璀璨生辉,让人挪不开眼。
少年怯生生的从宽厚的手掌上小心翼翼的拿起那根香烟,好奇的翻转着看看,然后又放在鼻端轻轻的嗅着,细细的眉微微拧起,转转眼珠,忽然张开了嘴就要把烟放进去尝尝味道。
顾哲见状,又好笑又慌乱的赶紧拦住,一把拿过香烟宝贝又小心的放进自己的衣兜里,抬眼看花如依旧一脸的茫然,笑道:“这东西可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花如更摸不着头脑了,眨眨眼,好奇的问:“那是干什么的?”
顾哲抿着嘴又是一笑,看看四周,凑近了花如道:“那东西,用火点燃,然后吸气再呼气,啧,倍儿爽!”
顾哲一边说,一边露出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把花如逗乐了,觉得这人太好笑了,就像戏台子上的戏子似的。
见花如笑了,顾哲更得意了,伸手揉揉他的发,直直的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花如慌忙的捂住自己的头发,有些红脸的小声说道:“我,我叫花如。”
“花如?”顾哲眨眨眼,坏心眼的打趣道:“真像个女孩儿名字。”
“你……”花如有些恼了,怎么能这么说呢?自己怎么就像女孩儿了?!
顾哲笑得更欢畅了,指着花如急红的脸说不出话来。
花如鼓着腮帮又气又恼的瞪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那个委屈啊,真是讨厌啊,这个人!
想着想着一跺脚,转身就要走,顾哲赶紧拉住他,忙忙的赔礼道歉:“我不笑了不笑了,行吗?你是爷们儿,大爷们儿,纯爷们儿!行了吧。”
花如被扯着手臂,嘟着嘴想了想,确实自己这么一走,显得太小气了,让这些城里人看笑话了。这么想着又转过身来,故作镇定的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城里人。”
咦?顾哲倒有些惊喜了,这小家伙还学会反击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我叫顾哲,小家伙,是个物理老师,也就是你们现在说的‘臭老九’。”
说到最后,无可避免的自嘲了一把,顾哲依旧放不下心底沉甸甸的难过和不甘。
“你是老师?”花如却意外的欣喜不已,大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芒,直直的盯着顾哲,仿佛要烧出一个洞。
顾哲反而有些吃不消的向后仰了仰,微微拉开距离:“是啊,怎么了?”
“那你肯定会认字了?”花如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看顾哲的眼神里还有了崇拜和敬佩。
顾哲明白了,这个反应应该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少年应有的。敛了戏弄的心思,放低了声音温和说道:“嗯,我会。”
“好厉害。”花如满满的心都装着崇敬,由衷的佩服。
顾哲忽然有些心酸,对花如以及像花如这样的孩子感到心酸,压抑住内心的激愤和悲哀,静静问:“想认字吗?”
“嗯。”花如重重的点头,像个孩子般喋喋不休:“我只上了三年学,家里就不让我去了。可是,我想认字。”
顾哲缄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此时此地,他能说什么呢?如果还是几年前,他能大大方方的说,好吧,我来教你。
可是,现在,他是被人民批斗的对象,就因为他的身份,恰恰成了他痛苦的来源。
顾哲细细的扫过花如清秀而精致的眉眼,细弱的身体有着严重的营养不良迹象,但是即使如此艰难,也掩饰不住少年内心深处的渴望。是不是可以说,有这样孩子的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喂,顾哲!”突然的惊呼声打断了顾哲的思绪,小小的惊了一跳,又回到了现实中。
顾哲看着花如的渴望,选择了跳过。
“我先过去了,小家伙。”
“哦,好。”花如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显得有些沮丧,恹恹的目送着顾哲顾老师远去,短暂的失望之后又打起了精神,算了,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不认字也没什么的。
这么自我安慰着花如踢着脚,晃晃悠悠的溜达走了。
顾哲第一次见到赵松也是在这一天,跟着知青队伍接受了村长的一番鞭策训话之后,便是安排住宿。轮到他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伍村长,我有个小意见,能说吗?”
赵松在一旁给伍建军打下手,听有人要提意见,好奇的抬眼看了看,也想听听这个高大健壮的城里人能说出什么意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