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弟。」
「原来是上官庄主的弟弟,久仰久仰。」江湖人士多曾听闻上官净有个结拜兄弟,洪掌门马上就会意过来,「不知上官庄主跟令弟此番到丞相府来,是所谓何事?」
「哪有什么事,当然是来招亲呀!难道是来看戏呀?」
江小楼插嘴哼笑道,口气不甚恭敬。
他还记得乐子齐提过,此人跟自家弟子柳金灵私下搞的那些龌龊事,这下竟然又见他们来到招亲会场,心念一转,直觉到这洪掌门必定是还想继续藉着柳金灵来攀门附贵。如此想来他对这人就没啥好态度。
那洪掌门听了这话脸色当然也不好看了。
「在下只听闻过上官庄主有个义弟,怎不知还有女眷?」
「你当然没听说过,我家妹妹可是寒池山庄的掌上明珠,那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随便打听?」
言下之意就是像你这不三不四的人,当然没听说过了。
「你……!」
「舍弟年轻不懂事,还请洪掌门见谅。」
上官净语气淡淡的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但别人听不出来,江小楼可是听出了那口气里带着抹熟悉的警告意味,吓得赶紧乖乖闭嘴。可那洪掌门却并不甘休,眯着眼睛像正在考虑什么,又将他那双刺探的目光停在两人身后的小春身上转了一转,才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
「哪里哪里,令弟说的可是有理,毕竟哪户人家不会对自家姑娘万分宠爱呢?」这话表面上温文有礼,骨子里却又像是不怀好意,「对我来说,灵儿也跟我的亲生女儿差不多,这次招亲正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着想……就算是对上无情剑,只怕也是不会手下留情了。」
这段话说到最后,竟是特别的大声。
那声音也不知是用上了内力还是什么,传的整个场子无一没有听见,顿时闹烘烘的院子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无情剑。
江湖上的人,谁没听说过寒池山庄的上官净。
那些原本还在彼此互相打量的人群,现在每个都把眼神对到了他们三个人身上,目光中都饱含了那么点敌对的意味。
这老奸巨滑的老贼!
江小楼心中大骂。因为洪掌门这样一喊,摆明了就是要大家将全力都使到上官净身上,毕竟来这里的人本就打算要以武力抢到绣球,寒池山庄庄主一出现,必定成为大家最忌讳的目标。
搞不好他还想来个鱼蚌相争、渔翁得利,实在狡猾得很。
……原本他们还不一定要抢得那绣球,但被这样一搞,不想抢也得抢了。
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紧绷的气氛。
直到有个仆人上前登高一呼,众人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移开。
「左丞相大人到——」
一个年约七十上下的老人就在大家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走上了楼台顶层。
江小楼倒是没想到左丞相竟如此高龄,看来是老来得子,才会对自己儿子这般宠爱。但他虽年事已高,背脊仍然直挺的很,感觉颇有威严之感。就连那出口的声音,也是宏亮有力。
「感谢诸位千金、壮士,参加本相府今晚举办的招亲仪式。规矩很简单,只要谁家抢得到绣球,谁家小姐就是本相的儿媳妇了。」他缓了一下气才又继续说:「只是有一事要先提醒各位,此次招亲,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还请各位不能使用任何武器,只可空手争抢。若是不符合规定,就算抢到了绣球,也是会被取消资格的。」
此话一出,台下的人精神又是一振。
毕竟他们都明白单凭武功也许赢不过上官净,但这下对上没有剑的无情剑,说不定还可以奋力一搏,整个院子里一时间是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不断。左丞相稍停歇片刻,直到大家嗡嗡的耳语声停下,又说:
「那么仪式马上开始,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就先请各位小姐及其他家眷分别入屋内休息,本相已备好酒水,还望各位赏光。」
话才刚说完,就有好几个仆人上前领路。
江小楼跟小春见状只好也跟了上去,但走到半途,那些小姐们跟其他人似乎是要被带到不同的房间里去,硬是被隔开成两路。小春迟疑着站在路中间,握着江小楼的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就去吧。」江小楼安抚的拍拍他,催促道:「现在这里人多成这样,哪可能出什么事。」
「……那二哥,我们等下见吧!」
被仆人带走的小春一路上还频频回头张望,直到看不见影子为止。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进了屋里去了。
可是江小楼却刻意远远落到队伍后头,想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能瞧上丢绣球仪式两眼,但这主院旁边种了一堆树,绕了几个弯之后就再也看不见院子中央的楼台了。
这下也没法子了,江小楼才正想放弃转身跟上其他人,左肩头却突然搭上了一只白嫩嫩的青葱玉手,大红色袖子在夜晚中依旧红的刺目。
他甚至还没时间来得及会意过来那人是谁。
只突觉眼前忽地一黑,然后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第四十二章
江小楼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地上冷得像冰。
他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翻身坐起,肋骨跟腹部突传阵阵剧痛,整张脸是被痛得吱牙裂嘴。抚着疼痛的地方,江小楼这才记起昏迷前看见的那张恼怒火红的脸。
——这金凤凰,真是好个凶狠歹毒的女人!
竟然敢在丞相府里就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点了他的穴道又把人暴打一顿,也真是有够冲动没脑子的了……想想自己离开上官净跟小春视线范围不过几分钟,就经历了打昏痛揍、又丢包弃尸的过程,运气是能不能背成这样的呀?
好在江小楼上下摸了摸自己全身,发觉虽然身上疼的厉害,但没有留下什么伤口,脸跟手脚更是完好如初。看来这柳金灵也只不过是想找机会泄愤,却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大概是唯一的好事了……
心里哀叹三声,现下他也只好专心探看起四周的状况来。
只见到处黑压压一片,树影重重、地上又长满了枯黄的草,似乎是在不知哪个偏僻别院的园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但不管如何这里至少还在左丞相府内,只要找到一个经过的仆人带路,就可以顺利回到招亲现场才是。
江小楼这番一想,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打起精神就朝那黑暗中继续往前走去。
可是他越走,就越发现这丞相府真大得不像话。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举办招亲仪式,仆人们似乎也都聚集到主院里去了,江小楼走了大半天竟然一路上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这下他不免开始烦恼起来,但现在停下也不对,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今晚是新月。
没有灯笼烛火映照,根本看不太出来路的方向。
江小楼连左右也分不大清,只能完全凭直觉去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踏进了一个广大的树林子里面去了。他一时间还以为这里已经出了丞相府,楞得停住脚步。但定睛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本以为是枯木的树林,其实是还未结出花苞的梅树。
……看来自己是不小心误闯进丞相府里的观梅园里了。
正想转身往回走,眼角却突然撇见苍凉的梅园里竟然站了一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月光此刻刚好从云里落下,他还真没发觉那人就站在那里。
对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衫,沉重的红……就像干涸掉的血迹,在夜晚乍看起来还真有些阴森。因为光线昏暗,江小楼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貌,只知道对方是个男子。
「呃,这位兄台。」江小楼客气开口问,「可不可以请问一下,这主院要往哪里走呀?」
那人沉默不语,似乎连听都没听见。
难道这个人耳背吗?还是——
「这位大哥?还是叔伯?大人?老爷?……都不对?难道说你其实是夫人小姐呀!」
终于,那个人这才轻轻侧过头来。
「你不是刘邦洋府里的人。」男人只撇了他一眼,又马上转过头去,「也是,今日此处必是闲杂人士众多……但你是如何能走进这梅园的?」
「当然是用脚走来的呀。」
这简直就是废话。
但江小楼此时就故意想说些废话,因为他可以从这男人语句中听出满满的不屑跟高傲,每次遇上这种人他老忍不住想多回嘴两句。这可不能说是个好习惯。
那人听见这般玩笑的回答,似乎觉得有些奇特。
好像一辈子没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一样。
「你不知道我是谁。」
「啊?」江小楼呆了呆。这些高官子弟怎么人人皆以为自己该名震四方、万人所识。他忍不住噗哧就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难道你就知道我是谁?」
「——你必定是个傻子。」
「……」
江小楼沉默,他觉得再继续跟这人对话下去自己才是真的傻子。
但没想到那男人这时却主动开口了,可听那口气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并不是真的在对江小楼说话。
「……什么时候才会落雪呢?」
——要等到什么时候。
才会下起白色、纯白色的纷飞大雪。
突然被这样一问,江小楼觉得胸口不知为何缩紧,竟有些恍神了。
他顺着那人的眼神往前,楞楞望着这一大片还未结出花苞的梅园,却彷佛透过黯淡的月光可以依稀预见,那积雪之中,梅花盛开满园芬芳的样子。白梅盛开、凋落,宛若下着纷飞大雪。
既美丽又凄凉。
「——梅……若雪。」
做梦一般,这词就突然出现在脑中。
几乎是反射动作,他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空气似乎瞬间凝结。
不知怎么的,江小楼甚至可以感到身边的男人此刻全身散发出压迫的气息,跟刚刚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恍若两人,竟像是一丛近身闷烧的烈焰,让人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那男子原本凝视梅园的眼睛缓缓转过,最后盯在了江小楼脸上。
他声音虽毫无感情,却跟上官净那样冷淡清漠不同,含着灼人的魄力。
「……你刚刚说了什么?」
「啊?」被这样一问,江小楼才回过神,他对这气氛突然的转变一时还无法反应过来,只呐呐的回:「我只是想,等这园子里的梅花都开放凋落时,看起来一定就像下雪一样吧?」
听江小楼这样回答,男人仔细观察他的脸许久,却似乎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原本锐利的眼神这才回复了最初的目中无人,窒息的压力也消逝无踪了。
他移开盯着江小楼的视线,又转回去望着那梅园。
「是呀,的确如此。」男人的眼睛虽向着前方,却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看什么,「若是在夕阳暮晚时分,那景象真是美极了……正所谓——『天光照日火磷磷、明夜映月梅若雪』。」
江小楼呆了下。
他这人一向没啥诗词才能,听了跟没听懂一样,只能歪着头站着。
那人看见江小楼呆滞的反应,哼了一声轻蔑道:
「连这也没听过?真想知道你是哪户人家的儿子,竟然没学赋教养至此。」
「我有没有教养关你屁事呀!」
江小楼怒回。
他觉得这个人才是彻底的没礼貌,态度让人恨得牙痒痒。
正还想回嘴两句,这时宅邸远处却忽地传来一阵掌声跟吆喝声,甚至还放起了鞭炮,看来必是抢绣球一事已经有个结果。江小楼这才惊觉现在可不是在这悠哉晃着的时候,若是大哥跟小春发现自己不见了,搞不好会引起一阵骚动来。
既然对方不打算回答他路要怎么走,江小楼也懒得花精力再去搭理眼前这奇怪的家伙,赶紧转身就要闪人。
但那男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江小楼的手臂。
力道虽然不致于吃痛,却还是让人有些精神紧绷。江小楼只觉这个人的手掌就算在这样的寒夜里也是热得发烫,似乎跟他的双瞳一样,隐约中燃烧着火焰。
发现自己竟抽不出手来,江小楼忍不住皱眉。
「是怎样,想打架不成啊。」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就要我说?你又不先说你叫什么。」
江小楼瘪了嘴巴,很不满的回道。
他就是看这人那种人人什么都该顺着他、由着他摆弄的态度不爽,语气中不免就夹了些挑衅。可男人这次竟没出口毒舌,只是更有兴趣的盯着江小楼的脸瞧,好半晌才说:
「你先说你叫什么,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江小楼才懒得甩他咧,他本来甚至还想伸出脚去踢这态度自大狂妄的家伙一腿,可转个念头想起,眼前男子在左丞相府里也不知是个怎样的角色,如果得罪了这人以后在京城被盯上,那可就惨了。所以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
「……楼。」声音憋的像从牙齿缝里钻出来似的。
「嗯?」
「老子就叫江小楼,你耳朵是聋了呀?」这次他总算是放开了声,「现在可以把手放开了吧!」
眼看这人还不打算放手,江小楼一脸凶相就准备要开骂。
可对方却似乎觉得江小楼不爽的表情有趣极了,嘴角竟然还浮现出了一抹微笑。男人的笑容跟他给人的印象很相配,是既孤傲又不屑的笑。
就像燎原的孤火、藐视天下一切苍生。
「纪天磷。」
「……啊?」
「我叫纪天磷。」
男人又重复着,总算放开了紧扣的手。
江小楼却觉得那热烫的温度几乎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跟那人低沉的声音一起烙印在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他只觉胸口再次收紧,竟然隐隐开始抽痛起来。
眼前这人的语气满是不容质疑,就如同是在下令。
「你可要记住了。」
第四十三章
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江小楼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离开的这样狼狈。
那人的声音跟传来的炙热温度,竟让他隐隐中有某种熟悉感。那感觉让江小楼整个脑子都昏忽忽的……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翻腾、喧闹,像是要破壳而出的鸟儿,叩叩叩的敲着脑门。
若是不赶紧离开,他怕自己脑子就要炸开来了。
跌跌撞撞的往刚刚过来的方向往回走,江小楼只希望可以越快离开这里越好,可是越是走着,就越是失去了方向感。到最后他也只能暂时放弃,抬起手撑扶着一旁的树干,噗哧哧的喘着粗气,实在是累极了。
……到底,在怕什么呢?
江小楼抚着砰砰跳的心脏,只觉胸口疼的不得了。
如果不是有双手突然自黑暗中窜出,打从身后环住了他,江小楼还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滑落到地上去。
这夜实在昏暗,转瞬间根本无法看清来人是谁。
可是江小楼既没有大喊,也不觉得吃惊。
——是啊是啊,还会有谁。
不管何时迷了路、失了方向,这人总是会找到自己。
……仔细一想还真是奇怪。若不是明白刚刚上官净还在跟一群江湖人士拼搏,绝不可能分身,不然江小楼还真以为自己根本是被跟踪了。
「你受伤了。」
黑暗中,上官净已经把江小楼身子扳过,两人面对面的倚靠着。
那双冰凉的手抚上他还热烫的脸颊,让江小楼忍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这触感虽然凉透了,却让他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好像可以驱赶掉刚刚那人留在自己身上的灼热感,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终于渐渐变得和缓。
他放松般的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净一只手还撑着江小楼的脸,一只手已探上了他的身体,摸索了下发现没受到什么实际伤害,这才开口询问。
被这样一问,江小楼猛然回神。
「就是那个金凤凰,她真是有够歹毒!」他出口就是大骂,「我只不过是让她摔了一跤、又扒了她的衣服,竟然可以记恨到现在!敢趁我落到大家后头去没人注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