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人的声音虽然跟以往相同,却不再有以前那种总带着哭音的声调,反而非常的温柔。
「你就先睡吧……睡吧……等睡醒以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七十二章
冬雪早已融化。
雪融了、梅落了。
梅花谢了以后,寒池山庄四周的山林树群又抽出了新芽,翠绿了满山荒野。
然后新芽渐盛、从淡绿变成了浓绿色,直到空气中带上了炽热的气息后,终于就连冷玉湖也融了冰——
蝉鸣的正响。
寒池山庄,名闻江湖的寒池山庄庄主的房里。
那房间跟它主人的气息很相近,既沉默又清净,宛若可以跟外面蝉叫得让人急躁的炽热隔绝开来。一般人也许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名声显赫武林、斩剑无情的人的卧房,因为这里气氛上还比较像一个修行人的禅室。
此时房间的主人就正坐在桌前。
桌上有好几封信,上官净正一封一封的拆阅着。
现在他手里正看着的那封背面盖着一个明显的段字商号,上官净不需要看署名就知道来自何人——
这段日子以来,皇帝已经确定要举兵攻打蛮夷,近日正积极的收回各王侯间的军权,但是虽然因为北疆军叛乱的事件有了充分理由,过程中难免还是会受到一点阻碍。段清云那里就正因为这些事是忙得不可开交,上官净后来得到他的消息大多也总是跟这些纷扰有关。
不过至少现在的情势还只是流于权谋,不至于到要动用武力的地步,所以上官净这段时间相对就清净了不少。
只是既然段清云会寄信过来,八成又有了什么麻烦事。
看到信件最后,上官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如果可以的话,他这段时间是不希望离寒池山庄太远的……因为……
暂时不想去操烦信里写的东西了,上官净把那封信先放在一旁,又拆了下一封。
这一封上面盖了的是个官印,刘家的印记。
不用看内容上官净就知道里面写什么了,大概又是要他让小春回去的请求。
这段时间左丞相府上不但是信件轰炸、特地派人来请小春回去的使者也没少过,可是上官净又能怎么办呢?因为又不是寒池山庄绑着他,既然小春硬摆着要留在这里,总不能拿剑抵着硬逼人去左丞相府吧。
上官净也不知道他跟那个刘玉琅是怎么的。
只是小春看起来柔顺,但某些地方却很死心眼,特别是提到这件事他就会暴怒。可据上次见到乐子齐他说,最近民间已开始流传,寒池山庄小姐跟刘丞相的公子成亲后大吵一架休夫奔回娘家,实属当代奇女子的这种奇怪八卦来了……
又是一件暂时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上官净觉得头难得有些抽痛起来……唉,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挺像江湖人士的,至少比剑决斗也好过搅和在这些理不清理还乱的事情中。
所以上官净只好又把信先搁在一边,暂时不去想刘家的问题了。
接下来的几封信就没什么了,有些是其他门派惯常的问候、有些是讨好、还有些是来要求决斗的,最后有几封甚至是想求见春小姐一面……?上官净不禁挑眉,顺手把最后几封丢进一旁的纸娄子里,至于其他大略扫过一遍就把它们都放到桌子最旁边去了。
只是在他伸出手放信时,有张纸条却从袖子里滑落下来,上官净一个反射,瞬间在纸没落到地上前就在空中接住。那张纸条虽然是被仔细珍藏、却又由于常常被拿出来审阅的关系,虽然没有破损,纸片却多少已有了些消磨。因为这半年来自己已看了这纸条无数遍了。
那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静候回音、江青。
看到那已经看到烂熟的几个字,上官净还是不禁愣了下。
感觉到心思又开始浮躁,他只好紧紧闭上眼睛强迫安下神来……
……如果不是有这张留言,也许自己没办法这样安静的等待。
等着某人回来。
以往都是那人等待他、现在轮到上官净自己来等待才知道,等待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的。该等上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更久——也许他至少该庆幸自己可以等待,因为等待毕竟意味着最后总会归来。
可是理性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却不能接受。
上官净虽然努力调整呼吸希望能像往常一样静下心来,可是思绪却还是纷乱着。所以当远处传来渐近的匆匆脚步声时,上官净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直到门外传来铿锵作响的撞击声,他才微皱起了眉头睁开眼。
只看见小春跌跌撞撞的冲进房间,连应该要敲门示意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那双原本就水汪汪的眼睛里上又涌上了泪水,可是也看不出是伤心还是开心。
上气不接下气,小春一整句话也说不完全的慌张开口:
「主、主子……后院……在后院里……」
纸条又从手中落下。
还不等那张纸条掉到地上,人影已消失在门扉远处。
后院里。
绿荫茂密、蝉鸣乍响。
阳光从树梢落下,一个熟悉的背影就站在那点点的光影里。
他背对着上官净,正举头盯着后院里那棵最高大的古枫树瞧。
上官净原本走得很快,看到那人时却突然慢了下来。
因为他虽然觉得心脏正跳得紧,却依然不敢加快脚步,像是怕一旦惊扰到这个人对方就会消失一样。上官净虽然站得还很远,却已能清楚看见那个人举起手似乎是想爬上树去,可是才抬起到一半,却顿了下、紧握了握手指似乎有点犹豫,终于还是放弃。
上官净对这种事情向来敏锐,他一眼就注意到对方的脚步略有停顿,似乎已经无法只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树去了。
……但这个人原本是多么喜欢眺望那片天空的呀。
想到这里,上官净觉得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心里五味杂成的,也许有些欣喜、或许有些庆幸、有些伤感,更多少带了点酸处,只觉得这种感觉实在很难用几个字句就能解释清楚……他不禁开始猜想这个人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可能会很无奈、也可能有些疲倦。
但是当对方转过头来的时候,模样却很平常,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寒池山庄一天那般,他的口气也像过去千千万万的日子里一样,总嫌有些太过无赖随便。
「净哥哥,拉我一把可好?」
转过头指着枫树顶上自己最喜欢的那根树枝,江小楼笑着。
上官净终于走上前去,他虽然握住了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却没有马上跃上树梢去,只是盯着江小楼的脸看了良久。
那双眼睛里的光泽也许比以往稍微深了些。
可这笑还是很纯粹、这双手依旧很温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如此。
足以。
上官净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可能依旧没什么表情。
可他竟然能感觉眼底隐约也有些发热,只是当自己好不容易开口时那口气却还是淡淡的——毕竟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说话方式。这也无妨,反正江小楼也知道深情还是激昂的话是不可能从这人嘴里说出来的。
而且很多时候。
最单纯的话语才越能囊括很多很多的含意、包含很深很深的感情了。
……这话以往都是江小楼说的,上官净大抵是第一次说吧。
「欢迎回来。」
——正文完——
番外:
三月春、梅时雨 (上)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没有名字,公子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萧春雨还记得十三岁时第一次遇见那人的时候。
适逢三月初春。
寒池山庄后院子里一棵高大的古枫树,才刚抽出新芽。
他抬头望着树上,发现树梢上竟有个人。有个少年只穿着一袭嫩绿的内衫,衣襟处还不甚整齐的敞开了一半,整个人就挂在树枝上往下垂着一只白嫩的脚,悠悠的晃着。
没想到自己往后要服侍的人竟然是这番模样,萧春雨不禁有些吃惊。
……一般人对寒池山庄的印象,最深的一定就是无情剑了。
那剑无情、人也无情。
这些年已在江湖上闯出显赫名号的上官净,萧春雨是时常有所听闻的,虽然也曾听说冷漠严肃的上官庄主有个不太露面的结拜兄弟,但总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那人应该也是不苟言笑之人。
怎么知道,竟然会是这种样子。
「喂,你是谁?」
少年从上面往下看,挑眉问道。
发现自己不礼貌的直盯着人家良久,萧春雨赶紧低下了头,努力的用自己所不习惯的、极其恭敬又柔顺的口气回答:
「我是被上官主子买回来的,从今天起就是公子您的贴身小厮了。」
「贴身小厮?怎么这事我从没听说过?」
少年愕然道。这时才一溜烟的从树上滑了下来。
看来这人也是有些轻功底子的,但却并不高深。这个发现又让萧春雨有些意外,他难免在心里把上官净跟眼前的人做个比较,发现两人不但毫无相似之处,还可说是天差地远。心里揣着这等心思,等到少年终于走到他跟前了,萧春雨忍不住更仔细的观察起对方来。
其实以年纪来说这人也是快接近二十弱冠的青年了吧?
只是那随性又悠哉的态度,让萧春雨觉得这人还只能算是个不甚成熟的少年而已,他长相其实颇为端正,可是眉宇间的神情又太过于漫不经心,使得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变得平凡了。
平凡,真的。
萧春雨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是平凡罢了。
他真不懂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殊的人,为什么需要自己的贴身护卫呢?
「你叫做什么名字?」少年被他死盯着看也不生气,只是发问。
「……小的没有名字。」
萧春雨沉默半晌,才缓缓的吐出了这句话。
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光是说出口,都让人觉得难受,会让他想起酸涩的记忆。想到这里,总觉自己此刻的表情八成很不好看,萧春雨赶忙低下头。
「没有名字?这可麻烦了……那我要怎么叫你才好?」
「怎么叫都好,公子可以叫我小黑、小白、小黄或小花,什么都可以。」
「喂喂喂,你以为我是在养狗呀!」少年瞪眼怪叫,眼里的兴趣却更浓了,
「算了,你现在不想说总有一天会说的。」
那人噗哧的笑了,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孩子非常的有趣。
萧春雨对这话却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因为连他都想舍弃自己的名字。
春雨、三月落雨。
三月的雨不管怎么下,也比不上夏日狂岚。
******
结果那人说不再问了,还真的就没有再问过他的名字一次。
简直像是真的等他自己想说再说一样。
萧春雨觉得有些奇妙,自己家来了个来历不明的下人,一般人遇上这种状况,应该多少都会好奇跟质疑吧?怎么这位公子竟然可以如此的不在意。不过,虽然心里对少年的态度还是想不明白,但至少现在这种状况他是很乐意的,因为萧春雨可不想花时间去编造一些谎言。
毕竟,他不可能跟少年说明自己到底来自何处。
四季红。
——四时四季生死劫、春夏秋冬血中红。
这听起来有些女子气的名号,实际上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的名字。
只要他接受杀人合同,便没有死不了的人。
这杀手论年资已经纵横江湖数十年却还是相当活跃,甚至有些人猜测这个人搞不好根本是一只山精妖怪。可是萧春雨却明白,四季红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杀手组织,他们里面培养了好几个孩子,个个都是从小被教导杀人技艺的武学高手,却只有最成功的那个,才能成为真正的四季红。
其他的,都是失败品罢了……就如同自己这般。
萧春雨不觉得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是呀,自己是个失败品……被舍弃的、可悲的失败者,可他明明是在培养的孩子里武功最出色的,在选择时却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知道这结果时他崩溃了。
那是他第一次不顾尊师之道紧抓着师父的衣服,强迫对方给自己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那时师父是什么表情萧春雨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回答:
『你不适合杀人。』
『我不适合,难道他就适合?!』
自己的弟弟个性胆小,每看见血就会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适合?
『夏岚的确畏缩怕事,但——他不会心软,我们不是武人,不需要在面对敌人时气势摄人,只需要杀的下手才是真正的杀手。』
『我也……我也行呀!』他不服气的说。
但师父淡淡的笑了,那笑竟然有些愁绪。
『你不行,夏岚杀人不会有愧咎、你会,也许一年半载还看不出来,可总有一天……这愧咎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心。』
『……』
『……我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他杀人时的剑实际上也砍在自己身上……直到有天他死为止,为师的不希望你也变成如此,懂吗?』
懂吗?怎么能懂呢?
他不懂。
后来,萧春雨忘了师父又说了什么。
反正是什么也不重要了。从小的信仰跟自我都被剥夺的现在,他哪还有什么重要的……然后就在跟师父那番对话没过一个月,萧春雨被派到了寒池山庄。
是想摆脱自己这个失败者吗?他难免这样想。
其他的孩子就算没有成为第一,也还是能留在组织里为其他人效命,但自己却……像是一个没有价值就丢了的抹布一样,凄惨落魄。萧春雨不知道寒池山庄的人会怎样看待自己这样一个废物。
至少上官净怎样想他就不明白。
萧春雨甚至不懂自己原先的组织跟寒池山庄有些什么关连。
寒池山庄一直在江湖上是正派名门,照道理怎么可能跟杀手有关呢?何况还接收了自己这个失败品。虽然他以前也曾怀疑过自己师父并不只是一个杀手这么简单,但现在看来,这『不简单』还真是够不简单的。
——我们都带着秘密活着,死了也要带进坟墓里去。
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萧春雨黯然笑了。
他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眼前这少年面前演着荒唐的戏码,假装自己只是个不会武功、年幼无知的小厮,可悲可笑。
「你又在发呆了!」
被突然的声音唤回思绪,萧春雨抬头就发现刚刚正想着的少年就正低头望着自己,眼里有些不满。他们现在正走在冷玉湖旁散步,说散步是好听,实际上就是要躲上官净。这位公子讨厌练武至极,偏偏又被压着练,所以萧春雨只好三不五时的陪他翘班去也。
「我刚说了那么多话,你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吧!又在想啥啊?」
「……小的只是在想,好像快下雨了。」
天空阴郁阴沉,的确是快下雨了。
三月的天气是很不稳定的,常常莫名的就会变天。
「你不喜欢下雨?」看出了萧春雨脸上有些低落的表情,少年忍不住问。
「没有,小的没有不喜欢。」
他的确不是不喜欢,是厌恶。
厌恶那样看起来软弱无力的三月雨,就算再怎么下,也比不上夏日狂岚。
「既然快下雨了,我们就走回家去吧。」
虽然少年明显不相信萧春雨的回答,却也没再多问。
但萧春雨摇了摇头:
「看样子雨马上就要下了,如果您着凉了主子是会骂我的……公子就施轻功先回去吧,我慢慢的走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