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的,可以,但时间长了,终究你会受不了我。”
“怎么受不了你?”
“……现在你是活人,不会觉得,可我毕竟是屈死的冤魂,又执着一念不得超脱,你若是死后还和我距离太近,会被我
影响。”
“什么影响?”
“大概……会和我一样越来越悲观吧。”
“你哪儿悲观了?”
“我……”
“哦我知道了!”没等对方说出口,安东就一脸恍然,“是你大哥那事儿吧!”
“就算是吧。”
“不对呀,你不是一直等他呢嘛。我觉得但凡是一悲观的,早就不等了。”
“……也许我只是习惯了等吧。”马进武低着头,坐在床沿,“已经等了数百载,还能怎样,不如继续等下去。可要说
希望……真不敢抱有太多了,至少不像当初那么多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由我递上孟婆汤一饮而尽的亡魂不
计其数,可一直没有大哥。”
“那,就肯定是还没赎清罪过呗,你想啊,他把你给害死了,还打算害别人,罪过太大。”
“嗯,我也这么想过,但亲眼见了许多杀人如麻的凶匪,某朝篡位的叛党都已经过了奈何桥,我不明白为何他只断送了
我一条性命,却反倒落在那些人后头。”
“哦……哎,你问问阎王爷啊……”
“阎君公事繁忙,许多旧案尚且堆积着,我怎么敢去打扰,更何况,阎君当初也答应过我,如若大哥赎清了罪孽,跪在
他驾前听候发落时,他一定会告知我就等在奈何桥头。地府不是人间,生死无儿戏,阎君从不食言。”
安东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或者,那就只能猜是他怕你还恨他,不敢见你吧。”
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几圈,还是低声念了出来,安东沉默片刻后,听见旁边一声惨笑。
“恨,谈不上,不如说是不解吧。”
“不解?”
“总觉得,有些话要亲口问他,问出个究竟来,才能心安。”
“问他为什么害你?”
“也许。”马进武发呆一样看着前方,“他并非不知道我对他何等……却竟然害我到那个地步。”
“你对他,何等什么?”安东下意识的问了,又突然觉得好像不该开口,在马进武拒绝回答之前,他就先打了退堂鼓,
“我又说错话了说错话了,不该打听你私事儿,抱歉啊……”
马进武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微微抿着嘴唇,看着那男人分散注意力似的,唠叨着方便面塞到哪儿去了,躲避一样走到橱
柜跟前,拉开小门翻找。
“你要吃饭了吗。”也不想纠缠于诡异的气氛,他轻轻问。
“嗯,本来我还想吃大餐来着呢,可现在钱不够了。”故作着很悲哀的表情,他边偷看了一眼那让他的鬼样子逗得有点
想笑的马进武,边撕开方便面的袋子,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干嚼。
“这样吃,不会很难受么?”
“习惯了。”侧身坐在椅子上,安东咯吱咯吱啃着干巴巴的面,“哎,你说,生死簿上会不会写着我吃面的时候不留神
卡死?”
“你说什么笑话。”这次是真的笑了,马进武没辙的摇了摇头。
“可是有可能吧。”嘴里塞着东西,说话声音就更加可笑,安东看着对方的笑脸,自己也忍不住快乐起来,“如果我真
卡住了,你可别救我啊……”
“万一,生死簿上写的不是这种死法怎么办?”
“那就算是死于非命了哈,进不去鬼门关了……对吧?”
“嗯。”
“那就麻烦你给我求求情,看在我多少还算是阴阳眼又能看见红线,也算是稀有人群的面子上,就放我进去呗……”
“地府法令如山,远比阳间的严苛啊。”总也听不下来想笑的感觉,马进武在那家伙终于不再多唠叨,只顾填肚子时,
沉默了几秒,才再次开口,“等你吃完……我给你疗一下伤吧。”
“啊?”安东愣了,“你还会这个?”
“会。”
“怎么弄啊?不会又得借渡吧。”
“疗伤而已,不需借渡。”
“那好那好。哎~你刚才怎么不早说会这个啊,早知道我就不出去溜达那一圈儿了。”
“……我原本,没想到你会让我等到这时候的。”语调有些局促,脸上表情也略带不好意思,马进武说完,抬眼过去,
却只看到了对方大大咧咧的笑。
“也是哈,我怎么还活着呢,嘿……你以前遇上过这样的事儿嘛?”
“没有,至多让我等半个时辰而已。”
“说的就是啊,怎么我这么顽强呢。”
“总之,待会儿,我试试看吧,至少,让你进地府时,不必带着疼。”
安东愣了极短的片刻。
他咧嘴笑了。
“看来,做好事儿还是有好报的,最起码,连鬼都对我好……”
这话也许说得单纯,但却好像格外让人容易面红耳赤,马进武本是亡灵,脸颊自然不会有血色浮现,可听过之后还是别
扭起来,只是短短嗯了一下,他扭过头去不吭声了。
屋子里那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持续了一会儿,安东把最后一口方便面也干掉后,扔下包装袋,掸了掸手上的渣子,站起身
来。
“得了,完事儿了,咱开始吗?大夫?”
“你还要拿我取笑么?”无奈的苦笑着,马进武指了指床,“躺下吧。”
“哎。”答应着,安东乖乖爬上床,躺得平平整整真的像具尸体似的,“那个,大夫你可手轻点儿啊,我其实挺怕疼的
。”
“放心。”已经懒得再计较了,马进武看他躺好,略微闭了眼,集中精神,一点点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指掌。
极轻的碰触到那眼角的伤处,明显冷冰冰的感觉让躺着的人一个颤抖,告诉他别动,马进武小心又小心的一点点把指头
拂过那片红肿的皮肤,很快,就好像魔术一样,原本肿痛不堪的地方,竟都随着那冰凉触感渐渐隐去,终于完好如初了
。
缓了口气,又调动了一些力量,把他手上的创口也抹平,马进武稍稍挪动了位置,隔着安东的衣裳,慢慢摸上他肋侧。
游移的手掌格外仔细,从肋侧,到肩胛,最后到心口。
可就在掌心刚刚贴在那仍旧包裹着强有力跳动的心脏的胸膛上时,一阵贯穿了双耳的尖锐鸣响却让本来快要完成的红衣
男一下子触电般抬起了手。
亡灵也是会觉得疼痛的。
紧紧闭上眼,他用尽全力捂着耳朵,颤抖中缩成一团,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哀鸣。
“你……你没事儿吧?!”安东确实吓到了,赶紧一翻身爬起来,他想去扶一把对方,却无奈于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实体
,“哎,马进武!你怎么了?!”
“……好疼!”皱着眉头,仍旧被头脑里迂回的刺痛折磨到睁不开眼,激烈喘息的灵体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吐出半句话,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是……炸开了!……”
第八章:咒符
爆裂一样的剧痛,真的持续了挺长时间。
安东吓坏了,他寸步不离守着那个碰不到实体的男人,急得手足无措。
然后,等到那蜷缩着在痛苦中煎熬的灵体终于随着痛苦一点点消退缓和了表情,睁开了眼,安东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你……没事儿了?”他小心问。
马进武长长吐出一缕冰冷的呼吸。
“确实没事儿了吧?那个,什么炸开了的感觉,还有吗?”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安东直到看见对方点头,才真的放下
心来,“我的老天……真吓死我了,你到底怎么啦。”
“……不知道。”马进武皱眉,继而抬手捏了捏鼻梁,“好像让一根针,从两耳之间刺过去一样……”
“以前这样过吗?”
“没有。”
“怪了……那不会是因为给我疗伤吧?你刚才摸我哪儿了?”
“是……胸口。”迟疑着指了指安东心脏的位置,指尖战战兢兢去靠近,眼看着大约寸把距离时,又是隐约要来袭的耳
鸣声让马进武立刻缩回了手,“果然。”
“什么果然?”
“果然是这儿……碰不得。”
“啊?”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安东质疑,“什么都没有啊。”
“不对,肯定有!是灵符或者咒术一类的东西!”马进武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去看清楚究竟有什么隐形的刻印在心脏的位
置上,可到最后也怎么都看不出来。
“到底有什么啊?”安东也发毛了。
“不行,我看不见。”脱力的摇了摇头,亡灵放弃了,“这咒符太高等,藏得又太深,不是我能看出来的。”
“不是……你等会儿啊,你是不是说,有什么你不能碰的东西在我身上,然后刚才你不留神碰了,所以头疼欲裂?”
“嗯。”
“可……我真不记得自己遇上过什么特殊的事儿啊……鬼,我看得见,可跟我接触距离最近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别的
我敬而远之躲还来不及呢。”
“不,这不是一般的鬼能施加的咒符,我连看都看不见它。”
“那,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只有比你厉害的才会?”
“何止厉害,简直就是……登峰造极了一样。”
“那就更不该了啊。我哪儿遇上过……”安东绞尽脑汁琢磨,而后突然抬起眼皮,“你说,这会不会是天生的?”
“人怎么会凭空从血肉之躯上长出咒符来……”
“不是,我是说,会不会是我不记事儿时候,比如刚生出来,就让什么高人给下了这东西?”
“啊,这倒是可能。”
“嗯,不过就算可能,现在也没法儿追查了,二十多年了都。唉,算了去他的。”不爽的撇嘴,安东掀起衣襟,看了看
肋侧。
那里的淤青已经消失了。再去摸脸,眼角的肿痛也不见了踪影,最后看了看手上的伤,更是已经愈合,喜出望外的高兴
起来,受了好处的人赶快道谢。
“不管怎么说,伤都好了,真是得好好谢谢你啊……其实,怪不好意思的,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见有什么要完蛋
的迹象,还麻烦你给我治伤,又把你给伤了,真是……”
“客气就不必了吧。”安抚似的笑了一下,马进武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反正,倒是也没有什么太大损伤,可
能那咒符只是和灵石一样驱鬼的而已。”
“那就好,不过问题是……我还真是纳了闷儿了,包括那灵石什么的,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安东足够疑惑,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太诡异,太让人接受不能,这才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呢。
轻度不爽着,他度过了那一整天的后半段。
马进武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略微隐去了一点人形,化作朦胧的影像,在屋子背阴的一角小心调养休息。
用实体出门消耗了一些力气,疗伤又消耗了一些,尤其是那会让人耳鸣到疼痛不止的灵符,更是给了他足够大的疲惫,
干脆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凝神调动舒缓全身的气息,他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又起身睁开眼。
安东已经睡着了。
用在黑夜比白昼看东西更清晰的眼细细打量着那侧躺在狭窄的床上,均匀呼吸着的男人,马进武好一会儿错不开视线。
这个人……真的好特殊……
阴阳眼也就罢了,看得见红线什么的,也暂且放到一边,关键是等了一天,都不见半点临终迹象,莫非,阎君真的派错
了任务,把他指送到一个本不该死的人身边来了?
不对,他自己都说了,地府远比阳间秩序井然法令严苛,怎么可能如此草率让他接引寿数尚存的人的魂魄呢。
总也想不通的鬼卒混乱而且失落了,但,让他更加惊异的,还在后头。
他眼看着,从安东心口那碰不得的位置,渐渐浮现出浅淡的亮光来,这朦胧的光慢慢增加着亮度,就好像皮肤下的源头
正一点点向外涌动。过了大约十来分钟,就从亮光最集中的地方,竟隐约透出蛛丝般晶莹剔透弹指可破的一根细线。这
细线以极其优美的姿态和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外蔓延,悬浮在空气里,而后眼看着一点点迂回缠绕,逐渐成型,并终于在
纤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尾稍也脱离开肌体时,分毫不差的,盘成了一个马进武从没见过,也完全不认得的梵文咒符的形态
。
他确实是不认识梵文的,然而这咒符抽丝剥茧一般的出现,却让他很快就受到了非同寻常的巨大影响。
好像要被某种漩涡吸进去了似的,瞬息的眩晕之后,是开了泄洪的闸门一样,几乎承受不住的幻象侵袭。
周围的环境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着令人呼吸停止的变化,眼看着黑夜成了白昼,桌椅门窗墙壁屋顶都化作虚无,凄冷的风
紧贴着身体吹过,将头顶的炎炎烈日吹冷了火焰,又涂上了血红的颜色。不祥的血色阳光洒在一片死寂的槐树林里,枝
干扭曲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一语不发的男人。
不,不对……那是个亡魂。
喉咙上还带着血,让打鬼针刺穿了的皮肤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亡魂回过头来的瞬间,马进武僵在原地,想动弹一下都已是难上加难。
那是他的兄长,他一奶同胞的大哥,那鬼迷心窍害死了他,也活该报应害死了自己的,曾经跟他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到
头来却只捞到幻梦般的一场空的,他的亲哥哥。
“进文,你生性好强,不如进武心境平缓,若是将来爹娘撒手人寰,你可记得,要照顾好他,免得他受人欺负,更要约
束好自己,切莫因一时心窄,马入夹道,落得个进退两难呐……”
耳根似乎回荡起幼小时候父亲碎碎的低念,那些隔了数百年时光才再度记起的言语,就像一个起点,携带着奔腾巨浪一
样的,本应该在暗无天日的地府,让那不自觉泛滥开的绝望,和无尽的业火烧成灰烬的过往片段,叫嚣呼喊着,尽数朝
挪不动脚跟的马进武扑了过来。
整个人无法呼吸的被层层记忆缠绕纠葛包裹在当中,他拼了命的挣扎,拼了命的不去被迫吞咽那些几乎令他溺毙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