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浮生似梦)——萨赖河畔

作者:萨赖河畔  录入:05-07

他眼里只是虹,他全顾不得了,这十一年的相思若不发泄,他会疯掉。

他翻过虹的身子,令他拱起腰,将他双手反扣在背上,像刀子一样狠狠进入他的身体。

虹断了气儿,如脱水的鱼,眼前一片漆黑。

绝不是这样的,儿时那个抱他睡觉,替他擦泪的重明绝不是这样的……即使仍有情,也不是这般的苟且之情……他的前世付了

重明,却将今生许了烟生,前世的情还魂而来,却索要了他的性命。

「哥哥,疼,好疼……求你……啊!」

五更鸡啼,天微明。

重明累趴在虹身上,摸着他的头,流着泪道歉。

虹在床单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握得满手狼藉的残红,被帘幔卷去,随了树梢西辞的蟾宫。

相恋是直线,步程极远,有去而无回,

相思成曲线,曲陌交错,有路不知何处走。

只要他的背影在他眼中仍冤魂不散,他们这一生,这一辈子便注定是对亡命鸳鸯,落不得善终。

天微亮,南城天桥市场的杂货铺陆陆续续地张罗开了。吆喝声三三两两而起,热闹却有些歇斯底里地愁闷,人要活,得呐喊,

却又唯恐撕碎这时代苟安的嘴脸,露出鲜血淋漓的乱世。

卖包子的小贩刚搭起铺子,身边风一般地掠过一个人,又撞散了他还未扎稳的杆子。

他刚开口想骂,回头细看,那人竟是虹老板。他身上挂着一件松垮长衫,帽沿压得很低,只看到鼻与口的轮廓,似枯叶的卷边

,一般憔悴的。

他走得那样急切,似要赶去投胎。

那小贩大声道,「哟,虹老板,一大早的您可真勤快,赶着去唱戏儿呢?买两包子吧?」

虹又走了一阵,转过身,给他钱,说,「要四个包子。」

「好嘞!」

小贩高兴地拿四个最热腾的包子给他,虹小心拿好,走了两三步,又回头问他,「你可见着烟生了?」

「呃……是那个熬烟的烟生先生么?」

「正是。」

「哦……未曾见着。」

虹兀自叹了口气,道过谢,又向前走去。

他将手中包子递给街边乞讨的母子,又沿街询问过去,却始终无他的音讯。

虹害怕烟生会像十一年前那样又突然从他眼前逃走,怎么寻也寻不着,再数一番轮回,再换一张面孔,他们可能真的就永世错

过了。

身前撞来一堵高墙,他一愣,抬头,是文五爷。

他正要往虹的居处赶去,安抚好了文夫人,得向他来讨情债。

「虹,你这是去哪儿?」

虹惶恐道,「我……我寻烟生来着?他身上有伤,还未擦药就出门了,不知去了哪,我担心他……」

五爷迅即黑了脸,在昏色的天幕下俨然一尊凶恶的烟神,索命来了。

「好你个小畜生,竟然还惦记着他?!放他一条生路也只想你有个自知之明,我文崇山待你不薄,全心全意地待你,你却在背

后死心塌地地养着情人!」

虹也怒上眉心,道,「烟生他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爱人,虹这一辈子只忠于一个爱人!你是待我不薄,该给的不该给的,通

通都给了,若还有欠着的,我大可阔气点,也全清了。从此后,我不想再与你们那家子有任何瓜葛!」

若能唤回烟生,这切肤的仇恨也慷慨点,全赖给命吧。

不想再纠结了,还想把一条贱命留给烟生糟蹋呢。

他转身,以为自己的慷慨终能换得仇家的感恩,但他逃得过情仇,却逃不过血缘的羁绊。他生来便是属于这个男人的,从血肉

到尊严,完完全全地无自主的权利。谁叫他是他的父,是他不可忤逆的神明。

面前冲上几个大汉,毫不费力便将他擒住。

他的四肢似纤弱的豆藤,被扭曲着,全使不上力。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群地狱来的勾魂小鬼给掳走了。

没走多久,他被丢进一个屋子,房门一关,便与外头乱世隔离了起来。

外头虽乱,还算得人世,这屋子清静,却恐是了无人烟的鬼府。

第二十二章:父似禽兽

地上窜起一阵潮气,转入虹衣内,霉烂了伤口。

虹从地上爬起,不屑地笑道,「哟,五爷,没想您也玩绑票这一套?这青天白日的在大街上绑人,这孬事儿也只有您做着别个

还会拍手叫好……」

话未落,一耳光甩来,那苍白的脸迅即破了春,开得五彩斑斓的。

「虹,你这胆儿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敢这么跟我说话?还敢这么背叛我?!」

自打虹认识五爷以来,是从未见着他这副阴寒的面孔的。但他贵在胆大,这胆儿是仇恨给的,命运逼的。

他站不稳身子,扶住旁边一张桌子,从额前散落的乱发丛中看着他盛怒的父。

自他知事以来,这个赋予了他血肉的男人便一直是这样一幅凶恶的面孔,只是儿时,仇恨再大,他也仍是他的父亲,有恨亦有

爱,而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嫖客,花了钱,却买不来他的身,有恨却无爱。

虹说,「五爷,您抬举我了。背叛为专情之物,我不过一戏子,人尽可辱,没来专情,又何来背叛?」

念起昨夜重明对他的凌辱,还从心底抽一口冷气,除了伤外什么都被扒尽了。

五爷听他这番话,更觉得盛怒。

他一心将他当成贞玉,连身子都不曾沾过,他却自甘当婊子,风流之后不复长情。

他将他揪起,又重手挥去一掌,虹再难支撑,在地上落成碎玉。

「好你个人尽可辱的戏子!我花钱养你难不成是为了让你再去喂饱其他男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戏子有情,嫖客亦非无情物。

一番气话,伤的却是自己。

忆起虹的母亲,丽娘,他当初待她也是一番厚爱,只换得一场腥风血雨的背叛,今日待虹也是,却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隔了一世的怨终于重逢在了一起,轰轰烈烈地操戈在父子两近于咫尺,却末路殊途的眼中。

五爷对那几个下手喝令道,「你们,快把这戏子的衣服给我扒了!」

「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一叠银票甩在他面前,文五爷操守起一个嫖客的本分,冷眼道,「买你的身子。」

这是他万没想到的,一个父亲竟会对他的孩子有如此龌龊的觊觎。

疯了,这人世是疯了!

五爷手下像阎王座前勾魂的小鬼,阴森地围聚拢来,将窗子透进的最后一抹光线也覆没,他从人间坠落地狱,逃不出去。

屋内腥风血雨,屋外依旧是那个一层不变的乱世,延绵在历史的长河里,滞流成冥顽的断章,穷尽了前途与后路。

人们视而不见,那双呼救在窗沿上的血肉模糊的枯指,等栏上雕花都已枯尽,他方才绝望地死去。

天又降暮色。天桥市场的小贩们陆续收起摊子急往家中归去,唯有一人,似个落魄的浪子,宽垮着衣带,从远处急奔而来,未

来得及收起的摊子被他撞得四处都是,小贩们有怒不敢言,因为谁都认得他——文五爷家的公子。

他推开了一间废弃店铺的门,见到了一整日都令他魂不守舍的他。

他坐在一条跛脚的长凳上,袒着血迹斑驳的胸脯,长衫一直盖住地上的尘灰。他将银票卷成烟,那桌上那盒旧火柴点燃,肝肠

寸断地抽着,眼泪一直不停落下,眼角似干裂的荒原,触得到那深可见骨的裂痕。

重明见他这样子,魂都丢了,三两步跑上去,将他的伤痕看得分明。

但虹抢在他前头说话了。

他哭着,笑着说,「我不准备唱戏了,有了那么多钱还唱什么戏呢?这不好么?反正都是挣钱,撑破嗓子唱了一辈子,还是只

值那么几个子儿,还不如卖一回身子,只一回就将一辈子的饷粮都给挣足了。」

重明浑身一搐,他知道是文五爷将他劫来了这儿,但不敢想象他遭遇了什么。虽然他的模样不说也能令人七分明了,但他还是

不愿意相信。

「吉儿,你说什么?你说卖,卖给谁了?……爹对你做了什么?」

虹这才侧过头望向他,他望着他笑,笑得撕心裂肺。

重明刚要靠近他,他似受尽的鸟,狠狠在他脸上抓开一道口子。

「你们这群……鬼!」

这群恶鬼,一个吃了他的血肉,一个还来啃食他的心脏。

他逃了出去,没命似的逃。

重明追着他出去,他的背影似酴醾的花,溅红了他的眼。

于是,那一整个深暮与长夜,北平都响彻着一个戏子深情的哀唤:

「师哥,你在哪儿?快回来!别丢下我一个人受苦……师哥,带我回去,回到人间去……」

再说五爷,害了虹之后自己也跟丢了魂似的,只剩下一副皮囊,蹒跚着被风吹回自家宅院里。

迎面撞上二奶奶,她端着虹给的毒,正准备送去文夫人房间,撞上五爷,吓得将药都翻了,洒了五爷一身。

她赶忙拿袖子为五爷擦身,心虚道,「老……老爷,真对不住,没见着您……我……我这是给大奶奶送药来着……这真是药,

不是别的……」

没想五爷竟不生气,只疲倦道,我今儿累了,就去你房里休息一宿吧,明儿得去杭州,一年半载的兴许还没那么快回来……

他绕过她,二奶奶瞅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全没了往日的威慑,莫名的怅惘。

她随文五爷进了屋子,关上门,见五爷下坐,便赶在他前头,用袖子擦去凳子上的灰尘。又倒好水,退到旁边,他不说,她便

不敢乱动。她是他卑微的妾室,无微不至的奴婢。

「兰儿,你过来。」五爷喊他。

二奶奶听到这称呼,竟久违得不知如何应答。待五爷喊她第二遍,她眼里才落下委屈的泪,走到他身边,却“噗通”一声跪了

下去。

「老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受害的明明是自己,却仍觉得愧疚于他。女人如是,一旦爱了,尊严就当是狗屁了。

文五爷扶起她,叹嘘道,「对不住的是我啊……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

错在于执念太深,却又甘愿糊涂,挽不住旧人,便无端端戕害了新人,报复最深的却仍是自己。文崇山这一生,外人看来风光

,其实窝囊至极。

文五爷突然细细看起二奶奶,眼角终有了岁月的留痕,似曲终人尽的花街柳市,深深浅浅,冷冷清清,唯有这一个婊子,仍候

在风雨梦里,盼他许她的那三世清贫的荣华。

「跟着我,还只得受气,你后悔了么?」

二奶奶噙着泪摇头。

五爷拍拍她的手,道,「休息去吧,明儿一早便得赶路了……虹呢,你也别再去找他麻烦了,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吧,只当也与戏子配了场戏,戏子勾魂,只得撕破了他痴顽的脸谱才能还自己一条薄情的归路。

此次去杭城,一别半载,却永无相见。

入榻已是四更时。

霜天冷,秋宵短,寸心万绪,咫尺千里枕难继。

第二日一早,二奶奶屋子的门被撞开。

五爷惊起,见帘外之影正是重明。

他正要怒骂,床帘被重明扯开,他对上那一双布满红丝的眼。那是他的儿,此刻却仿佛是欲将吃他的兽。

「重明,你做什么?出去!」

「你对虹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是为虹而来的,他为一个人尽可辱的戏子如此恶言厉色地质问他的父亲。

「混账!我对他做什么还需要向你来汇报么?!你给我滚出去!」

重明似顽石一样,死死挡在他的面前,手心用力,将床帘也扯落。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是吉儿啊,他是你的儿子啊!」

尘封了十一年的秘密,经由这个迫害者的嘴以受害者的凄然之态转述给了另一个迫害者,这语出,他似乎将自己的灵魂都倾尽

而出,掏空了所有,他瘫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二奶奶傻了,五爷只差一步就疯了。

「胡说,胡说!他怎么可能是我儿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吉儿……吉儿他十一年前早就得天花死了,早死了啊!」

「他没死,这是真的……真的……」

他没死,他是不死的冤魂,复仇来了,但多情反被无情害,丢了命,魂魄也成灰飞尽。

他仍是不信,他要亲自问个明白。急急下床,身子却似被雷击中,重若悬了千斤铁。

「他在哪儿?在哪儿!我要去问个明白,怎可能是我儿子,怎可能!」

怎可能是他儿子?他有怎可能如此禽兽不如地奸污自己的儿子,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知道……」

虹是那样渐渐地消失在重明的视线里的,似风里的落叶,蜷曲着缓缓地翳入天幕,在何处跌得支离破碎,除却秋知,谁也不知

第二十三章:烟馆夜栖

已是末秋了,阴雨绸缪,不比冬天热一些。夜晚的风尤是凄戾,撕扯着行人的皮囊,仿佛就要活吞生咽下去。

有家的,赶紧回家,无家的,便当是落叶,找一摊烂泥,随处埋了吧。

北平闻名的大烟馆——浮生园内,夜未阑珊,却是门庭冷落,不同往日的热闹。只因只因民政府坚决执行“禁烟令”,查封得

厉害,即使是大有靠山的浮生园,也不得不关起门,暂闭风头。

民政府下了令,凡今日起,再有吸食烟毒者,必关进监狱,严惩不贷。

民主的天下唯独不属于这些烟鬼,魂魄可是自主的,肉身却不由自己支配。活不成,想灭亡,便成滔天的罪恶。

人人自危,不敢再堂而皇之地来烟馆享乐,只敢窝在家里,叫人偷偷捎些烟来,和着苦难独自凄凄凉凉地吞咽。

但依然有不畏法,不怕死之人,夜半登门讨烟来了。

还守在浮生园内的烟馆伙计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吵醒。

他披了衣服,预备出去撵人,开了门,却看到虹。

他已经多日没来烟馆了,今日再见,那模样却把伙计都给吓着了。

只见他一身青衫成裂帛,花容瘦于孤月轮。

他未打伞,身子被雨淋透,斑驳的皮膏都似窗上糊纸,仿佛就要酥烂开来。

「哟,虹老板,您这是怎么了?怎成了这副模样?」

虹未答,只道,「我想抽管烟,让我进去。」

伙计道,「这可不得,监察院现在查烟查得紧,老板交代,这阵子不得开门做生意。」

「这有什么好怕的?一条烂命,大不了抓进笼子里去……」

「哟,您是贵人多福,准出不了事儿,可我还怕丢饭碗哩。」

伙计执意关门。

虹将手指都卡进门缝里,那门一撞,直把他手指都截成两段。

他倒不显得疼,倒是伙计替他捏一把冷汗,只得开门,求道,「虹老板,您就别为难我了?您要抽烟,我明日给你送去就得,

何必非逮这儿抽呢?」

「不,我非得这儿,我没处去……」

他说得低声下气,甚为可怜,伙计于心不忍,只得答应了他。

「好吧,就今晚,明儿一早您可得立刻离开。」

「好。」

他进了屋,伙计伸出脑袋瞅了瞅外头,确定没人见着,便急急关了门,将风雨锁在寒门外。

虹进了雅室,还像平日那样滋享地躺下,伙计递上烟,虹的指尖仿佛执不动那烟管,不停地发抖着。

伙计在他边上坐下,与他攀谈,换平日里是不敢这样端平身份的,只不过今日虹这幅落魄的模样看来也不比他来得尊贵。

虹抽了口咽,觉得无味,又吐了出来。

「呸,这是什么烟,没一点毒药的味道,给我换漂烟来。」

推书 20234-01-29 :小儿无赖 上——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