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裴檀一张脸冷冷的,比现在这个只吹北风,不飘雪花的冬至之夜还要冷。
我把这个药方给了裴檀,他对太子的心比我诚多了,他就算是杀了自己,也一定不会害文湛的,所以让他去拿药自然比我稳妥。
裴檀也不说话,只是吩咐他的副将好好把守小行宫,然后自己带了四个人,骑马奔向太医局。
太子的热症极其凶险。
林若谦折腾了整整一夜。
大量的热药汁,针灸,割开手臂放血,甚至还在文湛的窗前放了一个大木桶,里面不断的注入滚烫的热水,用热气熏着,让文湛身体发汗,从而退热……
可是,太子的高热依然顽固不去。
裴檀陪着我坐在外殿,烤着火。
他一直很安静,什么都不说,可却在林若谦最后实在无奈切开文湛手臂的时候说了一句,“皇上一直在西苑清宫。”
“他在哪里做什么?又炼丹?”
“不,是静坐诵经祈雪。因为有谣言说,这一冬没有大雪,是因为朝中有奸人。”
我一愣,“这不他娘的扯淡吗?下雪和奸人就好像二嫂和三舅妈,这能扯到一块儿去吗?说这话的人都是二百五。再说,我爹是皇帝,他又不是龙王爷,他坐哪念经,这雪就能被他念下来?他不是和我娘在一起待太久,待傻了吧?”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才是个二百五。
他却说,“王爷可知道,就在雍京城,这个冬天冻死人了?”
“……”
这是正经事,是大事。
我艰难的说,“太子知道吗?”
裴檀说,“自然知道。”
我一惊,“他不管吗?”
如果他知道而不管,那就是太子执政失职,会被御使弹劾,我爹嫌弃,百姓指鼻子骂娘的!
裴檀说,“自然管。不过太子再震怒,也只能将顺天府赈灾不利的官员撤职查办。人死了,太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他活过来。”
……
然后,我嘀咕了一句,“他早干什么去了?”
“王爷。”裴檀忽然正色道,“这句话,外人说得,您不能说!太子这一年的劳累,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王爷,您虽然没有实职,不理政务,可您也在毓正宫读过书,也去过微音殿,这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王爷说出来。今年本就是艰年,云贵土司内乱,西北用兵,浙江鸢松江决口,江南七个县受灾,……这些不算什么,雍京官场党派纷争,上下掣肘……”
我掏陶耳朵,裴檀忽然不说话了。
我说,“裴侯爷,您这是在说储君的不容易吗?可我爹,我爷爷,还有那些早被供养的太庙的列祖列宗们,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有,不说别人,单说你那个早死的爹,前内阁首辅大人裴东岳,也曾经这么艰难,这不才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游了吗?”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是块顽石。
我们两个又开始烤火。
外面还是阴冷阴冷,大风吹的干树枝乱晃,影子照在窗子上,好似群魔乱舞。
等过了一会儿,可能裴檀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瓷茶壶,瓷茶盏都蹦三蹦!
“祈王爷!”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吓唬谁呀,你想干嘛?”
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我被裴檀吓的惊魂未定,就听见院子中一个小太监兴奋的高喊,“雪!是雪!天降祥瑞了!柳公公,老天爷下雪了!”
裴檀抓着我就向外走。
他粗鲁的推开大殿的雕花门,在外面数十盏红灯笼的映照下,纷乱的雪花,漫天飘荡,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似乎是从大正宫那边传来的声音,好像是数万太监纷乱的喊叫——
“天降祥瑞喽!——下雪喽!——”
“天降祥瑞……”
整个雍京期盼了一冬的大雪悄然落下。
可随着黎明的临近,从宫中传来另一个消息,是一个大正宫的小太监跑过来告诉柳丛容的:皇上封三殿下羽澜为嘉亲王,又召杜首辅的儿子杜侍郎入阁,圣旨已经下了,天还没亮,众人就往三殿下那里,还有杜皬杜阁老府邸祝贺去了……
这个事情如同一块大石,把我彻底砸懵了。
我爹这个葫芦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药?
他一面亲近我娘,似乎在为我撑腰,一面又封老三做亲王,还提挈老三的外戚,也就是杜老头那一家,还把他们杜家弄了一老一小两个阁老出来,这边太子又病着,他不闻不问的,他到底想干嘛?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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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裴侯爷说的义正词严的,我忽然一缩脖子。
“我可没那个本事。”
我帮他,他的储君位子不一定稳如泰山;我逆着他,他太子爷也不一定就做不成。
他是昆仑山,我爹是昆仑上的一根草,我是路边的小杂草。
我有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也只不过能然我自己吃一口安生饭,那还得他们之间斗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搭理我,不然的话,我就是他们面板上的一个面团,长短扁圆,差不多都不由得我自己。
不过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和我爹虽然不会任由某个人切切砍砍,揉搓扁圆,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能随心所欲的,个人头上一片天,个人头顶一朵云,至于是下雨还是不下雨,除了天知道,也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
如果文湛不做储君,他要做什么?
裴檀看着我,我坐在金丝熏炉旁边,冥思苦想。
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湛依然没有醒过来。
天亮了。
冬至节过后,大郑朝廷好像过正月节一般,风起云涌,热闹异常。
首先,冬至过后的第一天,太子文湛竟然缺席早朝!所以,即使再费尽心机隐瞒,太子遇刺重伤的消息还是蔓延开来。
太子养病的小行宫门外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探病的,送礼的,拍马的,刺探虚实的,落井下石的,甚至还有存心巫蛊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
太子还没有醒,所以这些人一律被挡驾在小行宫门前的长街尽头外面。
裴檀的近卫军守住了方圆一里,任何人不得进入。
不过,即使再严密的防卫,总有例外。
这不,天刚蒙蒙亮,一位娇客直闯太子寝宫。
“怡哥哥,怡哥哥!~”
回廊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香风一股扑面而来,我怀中扑进来一只香喷喷的小肥鸭!
“怡哥哥,我听说六哥……我听说六哥快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嚏~
我又被越筝小肥鸭熏的打了个大喷嚏!
我连忙说,“别听别人乱说话,你六哥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还会很长远的活下去。”
一直在旁边的裴檀看了我一眼。
越筝倏的长长出了口气,“哦,那就好,今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见他们偷偷的说,我快要吓死了。”
越筝小肥鸭揪着我的领子,在我怀中扭屁股,眼看就要滚下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由于老和尚念经一般又重复着,“宝贝儿!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让后宫那群女人这么熏着你了,每天熏的香喷喷的,不变仙儿也能成熏鸭!”
越筝委屈的在我面前嘟着嘴巴,手指还一对一对的,“怡哥哥又冤枉我,都说了,这些衣服都是母妃吩咐,宫女姐姐准备的,我又不能说什么。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衣服,只能传他们弄的,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忽然在我怀中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丢丢的看着我,“要不,怡哥哥你搬回玉熙宫吧,我每天都去找你玩,可以吃到你宫里面那些稀罕东西,还可以和你一起睡,让黄瓜给我准备衣服穿,他笨手笨脚的又很小气,不用熏香,也不会熏香,我就有不香喷喷的新衣服穿了。”
我摸摸他的头发。
这个玉熙宫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玉熙宫比祈王府要高贵的多,不过,我的王府大院比玉熙宫宽敞,豁亮。而且那个小院子里面,关上门天老大我老二,满王府都是给我下跪作揖问安的主儿,这比在玉熙宫可好多了。在玉熙宫,随时都有让我下跪作揖问安的神仙们跑到玉熙宫串门。
禁宫中,我头上有我爹,东宫有太子,后宫的皇后,这三座大山压顶,岿然不动,我比那个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还憋屈。
我说,“就算我搬回玉熙宫,宝贝儿你也不能住过来呀。你娘……呃……祯贵妃……妇人一般都头发长见识短,就算是裴东岳裴首辅家的小姐也一样,拿着三从四德当包子吃,饭都吃不饱,长的像一颗豆芽菜,说话好像病猫……”
哎呦~
越筝把着我的脖子,小嘴巴凑到我脸蛋上就咬了一口。
我连忙对越筝说,“宝贝儿,别怕。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你就是再肥三圈,刷上酱汁,外焦里嫩的,被烤的香飘十里,越筝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怡哥哥不会嫌弃你的~”
啊!!
我捂着鼻子。
我的鼻头被越筝小祖宗一口咬住,单单这个鼻头自己,已经可以和‘猪头’媲美了。
我刚想要把越筝按在我的腿上,扬起手揍他的小屁股,可越筝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居然像透了曾经的文湛。
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怡哥哥,六哥待你很好的,你不要和他吵架了好不好?”
“六哥脾气大,连皇后都对他很客气,可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的,怡哥哥,你和六哥和好吧。”
我又摸了摸越筝的头发。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呢?
他对我好,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对他好呢?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天生就应该是太子这边的人呢?
太子这么想,我爹这么想,裴檀这么想,杜皬这么想,楚蔷生这么想,三殿下羽澜这么想,老崔也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来三天前,崔碧城请楚蔷生吃饭,而楚相破天荒的也给面子了,不过要拉着我作陪。席间,老崔好像吃了耗子药一样的颠三倒四的。拿着银酒船(是一大海碗的量),凑到楚蔷生跟前,醉眼懵懂,胡说八道!
——“啊!啊!楚相,楚大人,楚探花!你道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那些功名利禄,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大正宫外年年有人打马走御道,年年人不同!”
“人生苦短呀,应该及时行乐!”
“您看看我,我上上上辈子是比干,那是有名的大忠臣,名气大了去了!最后怎么样?一辈子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最后还不是被人做成空心菜了?再后来,我就成了隋炀帝,权相蔡京!要说我怎么不去做童贯?那忒没劲了!他是太监!下边都没了的人,活着干什么吃的?”
“我那几辈子可是大起大落呀,大牢蹲过,印把子也掌过,呼风唤雨,穷奢极侈,可能是阎王爷看我过的太自在了,就把我转成了王宝钏!那王宝钏是谁呀,苦苦守着寒窑以一十八载呀,顿顿青菜豆腐,吃的小脸白里透青的,都快成小葱了,这不,刚把薛平贵盼回长安,吃了十八天的小炖肉就一面呜呼了。我冤呀,我冤到差点把孟婆的汤连锅端也不能解我心头郁闷!阎王爷看我太郁闷了,就把我投生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哈哈!”
“为了我十八年的寒窑苦等,可不能辜负了今晚的美酒佳肴呀~楚大人,小的敬您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老崔一仰脖,一个大银酒船的状元红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楚蔷生一直坐着,嘴唇上似乎有笑意,又似乎没有。我给他夹菜,他就吃一口,如果我不加菜,他甚至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可老崔敬他酒,他也喝,给了他东西,他都收着,老崔递过去的凤凰单枞(永嘉周熙给的),他就替裴檀收了一斤。
要说楚蔷生和裴檀的关系,那就是明摆着的事。
楚蔷生位高权重,几乎比裴檀的官位还要高,但是他根基实在太浅,就好像长在盐碱地上的水稻,小风一吹就一直打蔫。
而裴檀虽然说军职,可他背后是整个清流,几个门阀!那群人和皇室之间互相联姻,迎送嫁娶,关系交横连纵,错综复杂,真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楚蔷生收了钱,收了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脸颊都是淡红色的。楚蔷生侧身在我身边说,“承怡,能做我都做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老崔也没有真心想要拦他。
老崔一脸谄媚的把楚蔷生送出大门之外就回来了,看见我端着一碗馄饨面正吃的津津有味,我喝了酒之后只想吃面,老崔凑过来说,“最近你行情见涨。”
我嘴巴里面嚼着马蹄鲜肉馄饨,含糊不清的问,“怎么,又有人想买我的古董字画?我可告诉你,我不卖!崔碧城,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出大价钱买我古董的人都是你撺掇来的。”
“不是!不是!”崔碧城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赶紧说,“不是,这次绝对不是有人想买你的宝贝东西,这次是……”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嘴巴都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哑着声音说,“在闵浙沿海一个小县的荒山上挖出银矿了,有人想把那个送给你,……,银子可不是黄金,根本就不用换手兑换!只要挖出银沙,炼出白银那就是钱!整整一个银矿,怎么样,出手大方吧。不过你也别担心,谁都知道你是太子一党的,黄金都不换,哥哥替你挡驾了。”
“我就对那个人说,什么,送祈王一个小小的银矿就想把人拉过来,这不是寒碜人呢嘛!你说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外面人挖空了心思,想着法的要送我东西,把我拖下水。
这些年来,崔碧城当真是替我挡了不少麻烦,不过他也趁着这些事,把自己的腰包塞的鼓鼓的。
他很喜欢钱,很怕自己变穷,他说自己上辈子就是王宝钏,是个有丈夫的寡妇,苦守寒窑十八年,没酒,没肉,没钱,没男人,活活被饿死,穷死,旷死的。
老崔说,他这辈子就是来捞钱的!
捞钱之余,他到底还会想想他的家人。
还有我。
我知道他对我好,而且绝对是诚心的!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座银矿!我们连个也是一对冤家,我坑他银子花,他心肝颤抖到恨不得咬死我,又不敢当真下嘴来咬。
对于老崔和我关系,杜小公子曾经送了老崔一句话,
——君以此始,则必以此终。
这不是杜玉蝉自己说的,是他翻看《左传》的时候摘抄的。
在他看来,老崔固然是三殿下的人,我是太子的人,不过我们表兄弟两个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最终,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
雍京是如此的神奇!
乱麻一样,包容一切,却没有佛陀的怜悯和慈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温好的酒都已经冷了,就算是用红泥小火炉温着,可它还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