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踏出凉亭,外面的大雪下的铺天盖地的,凉亭外的假山上堆了厚厚的一层,把原先秉承‘皱、漏、瘦、透’媚态的太湖石修理的好像一个一个大白猪。
我从凉亭这边上回廊,径直向外走。
沿途净是一些宫女太监近卫军,他们在外面游走,裹的很暖和,我随便扯了一个近卫军小头目的披风,边走边穿好,直奔后面的马舍。
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足够足够的,呆到再也不想呆了!!
太子也好,老三嘉王羽澜也好,杜阁老杜小阁老,再加上什么楚蔷生,裴皇后,柳丛容,裴檀,崔碧城……一群顶尖聪明人,撒下一个一个的网,布下一个一个的局,他们面前就是一个赌桌,上了这个台子,无论本事高低,身家大小,不拼个倾家荡产,诛灭九族,没有人会罢手,也没有人愿意罢手!
你们争去吧,争去吧,争去吧!!——
老子不奉陪了。
一出回廊,我的胳膊被什么人攥住,扯到一旁。
我被拉扯的差点就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回廊的楠木柱子上!
还没等我回过神,站稳脚跟,我就感觉我的领子一紧,我身上的披风被他一把扯下去,不但揪的我脖子疼的要命,还捎带着刮下去一根头发。
“嘿!——疼。”
我揉着脖子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在寝殿睡觉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面前的人正是太子文湛!
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着,我感觉他的气色忒别的不好。
肤色苍白的过分,白的透明,就好像过完三九的残雪,又薄又透的。
他消瘦多了,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下子更是尖的有些过分了。
文湛穿了一件半臂玄狐披风,黑色的缂丝锦绣长袍,那么浓重的黑色,显得他的气色更加惨淡。
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向我,然后张开手指,我看到他掌心有一块黑玉虎符——东宫令符!
我连忙抬头,文湛的脸上好像戴了一块面具,看不出来表情,我侧眼一瞅,却看到不远处戳着的柳丛容。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边说,“还是殿下体恤我,多谢多谢。”一边伸手就向要拿过那块虎符,谁承想文湛看着我,手中的虎符却递给了别人。
文湛说,“裴檀,你拿着这块令符到大理寺,让罗显贞把祈王府的人放了。”
裴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就站在一旁,却没有接过令符。
我连忙说,“不要劳动裴侯大驾,那这个令符给我就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足够了。”
文湛没有把令符给我,他的手指一松,那边本来挺尸一般的裴檀连忙弯腰接过去,看的我的小心肝咯噔一下子,我怕他一生气的,把令符给摔了,这里不是大内,他太子又不是卖假印章的,不会把所有的东宫信物带在身边的,这块令符要是毁了,这一时半刻,让我上哪里找另外一块呢?
文湛却问,“你信不过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算什么话说的?
我连忙说,“怎么会?”
文湛冷冰冰的说,“如果你信不过我,等人接回来之后,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他伤了一丝半点,你在我身上割一刀,如果你还不解气,割十刀也可以,这样可以吗?”
我竟然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未落,文湛斜睨裴檀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檀不敢过多停留,他握好令符,转身离开。
文湛不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我。
他的眼光比外面的雪还要冷。
我说,“你别这么说话……”
文湛,“我不要怎么说话?”
我,“刀、伤什么的,这些词都带着煞气,说过了妨主。”
文湛,“我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你一直乖乖的待在小行宫,所求的不过是一块令符。其实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去教唆柳丛容为你偷虎符。你以为自己是谁?信陵君吗?”
我,“……”
文湛,“承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瞎子吗?你究竟还有没有心?我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可在你心里面,我竟然还是一文不值。也许我的一条命也比不上那个人的一根头发。”
我哑着嗓子说,“你何必这样说呢。这样说有什么意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你明明知道的,你是储君,国之重宝,以后的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矜贵。”
“闭嘴!!”
文湛呵了一声。
我看见文湛的手都抬起来了,我以为他要打我的时候,他的手指骤然攥紧,硬生生的垂在一旁,指骨都发白了。
然后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终,他的声音恢复了异常冷静。
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的你都听到了。”
文湛,“我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
……
我咬了咬牙,说,“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
“闭嘴!——”
文湛的脸显得狰狞。
我看见他终于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转身就要向外跑,可是却被他扯住了领子,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的时候,身上却是一暖,我疑惑的张开眼睛看着他,他把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却后退了两步,像是如果不离我远一些,他肯定忍不住要出手打我了。
文湛说话了,他的声音中竟然有我根本无法忽略的痛苦。
“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
我心疼的厉害。
好像就要完全碎裂一般。
疼的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直接见阎王爷去了。
我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我转身就跑。
他在我伸手一把扯过我,“你做什么去??”
我用力抓着心口,可是文湛一看我的动作,他马上扯过我的手。他的手是炽热的,甚至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我说,“你别生气了,如果你这么不愿意借我令符,我这就去追裴檀,把那个东西追回来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耳朵中似乎听见文湛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都带着嗡嗡的回声。
我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知道文湛板过我的身体,然我面对他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的贴近我的脸颊,然后在我鼻子下面蹭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红呼呼的一层血。
我流鼻血了~
妈呀!——
我晕血。
我只感觉两眼一黑,身子好像面条似的,左扭右扭,瘫倒。
84 无责任番外·失忆
我失忆了。
但我不是傻瓜,我只是失忆了。
傻瓜和失忆是完全不同的。
傻瓜有可能忘记吃饭,而失忆只是忘记一些往事罢了。我还记得吃饭,我还认得字,我甚至还大约记得我家湖水旁边的一个密道中,我存放了很多瓷器和字画,我还记我的银票都放在哪里,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首先,在我床前有个长相很清秀的小宦官,他自称自己叫做黄枞菖,是一个很有品级的太监。
他用了整整三个时辰向我详细解说了我的家族。
那简直就是麻线团子一样错综复杂,迷宫一样布满了死局和陷阱,传奇话本一般哀怨情仇,调味品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我爹是皇上,我娘是他后宫的小老婆,我还有几个弟弟,死掉几个,留下几个,目前的太子殿下是我六弟,他是我爹大老婆裴皇后的独生子。
我对他有印象,因为我醒过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了。
他听说我失忆之后,表情很意味深长,我甚至感觉他有一点点高兴。
我想,他一定很不希望我记得过去。
不过……
我想,如果我的过去和现在一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有吃不完的大包子,有喝不完的永嘉太雕,还有祈王府这么大的花园子让我随便睡,我也不用太抱怨。
太子的模样长的肃杀了一些,不过挺俊的,人也不错。
他每次过来都让他的随身太监那个叫做柳丛容家伙给我一碟子包子。包子做的很精致,除了羊肉萝卜馅的其他什么都有,比如茄子,海蛎子,辽东酸菜,高丽泡菜,有一次甚至还有野菜和猪肉的。
今天太子又派柳丛容过来了,给我送的是茄子肉馅的,我很高兴。
我说,“黄瓜,你把包子拿下去,让厨房给我热一些,然后把他们焖好的南瓜粥端过来。”
柳丛容一愣。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僵直。
他欲言又止,“王爷,是记起来什么了……”
而黄枞菖则苦着脸说,“王爷,我叫黄枞菖,不叫黄瓜。”
我端着茶盏歪在靠椅上说,“上次我看你在厨房吃黄瓜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这个名字也不错,就算给你起个小名。你那个破名叫什么黄枞菖谁给你起的,真拗口,多难听!索性不要了,改名吧。”
黄瓜苦着脸,不说话了。他默默的端着盛着包子的食盒到厨房去了。
我问那边的柳丛容,“最近没看见太子殿下,他很忙吗?”
柳丛容说,“是的。最近江南水患,有大户趁机兼并土地,如果这个时候出了反民就是祸事了,所以太子殿下一直很担心这事。殿下说了,等忙完这个,要请王爷到雍京郊外的行宫玩几天,那边还有猎场,有王爷爱吃的鹿。殿下说,到时候猎几只,和王爷一起烤着吃。”
“太好了。”我很高兴,“到时候也带上小莲,他好像挺喜欢打猎的。”
柳丛容有开始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可能会不高兴。”
是的,太子不喜欢小莲。
我想,可能因为他为人正派,不喜欢小莲这样出身的人。
其实,怎么说呢,当我醒过来之后,他们告诉我,说小莲是我的男宠,我觉得他们在欺骗我。
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失忆,我不是傻瓜。
失忆和傻瓜是有本质区别的。
傻瓜可能忘记吃饭,可是失忆绝对不会忘记吃饭的!!
再说小莲。
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正派人,正派人一般都窝在家中,不会去逛酒馆女昌窑之类异常销魂的场所,所以我对于自己曾经亲自去观止楼(雍京有名的相公堂子)买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
小莲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他长的漂亮,身材好,眼睛好。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淡蓝色的,像一对精致的琉璃珠子。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怎么看他,他也不像一个小倌。
王府里的人和他关系不错,可又都不亲近,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事情,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
黄瓜告诉我,有一次小莲和崔碧城喝酒聊天的时候,崔碧城问他是西疆哪人,是高昌人吗?
小莲说,丝路上几个不同的国家,二十多年的柔然,后来的回鹘,波斯,黑衣大食,还有匈奴,和遗国高昌。
他哪里都去过,他哪里人都不算。
他亲爹是谁他不知道,不过他亲妈却是郑人,她曾经是大郑边界小城凉叶城一个银匠的女儿,后来被乱兵虏走做了战奴。
太过神奇的身世,老崔后来连连说是假的。
我到相信是真的。
他的身世很飘零,不过他自己倒对这个尘世没刻骨的仇恨。
就是有些疏离。
太子不喜欢他。
我想,其实太子应该放宽怀抱,不要学鲍叔牙,要学管仲。
治理江山如大河奔流,要泥沙俱下。
不要把自己扭曲成国子监的老学究做派,穷酸的要命,大雪天揣着炒热的黄豆看《四书》,要不就满肚子的阴暗,总想着怎么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改变别人,把堂堂大郑非要弄的万人一面。
小莲出身不好,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哦,对了,还有老崔。
崔碧城是我表哥。
他是个商人。
也是个铁公鸡。
我也不记得他了。
不过,我很纳闷,我这么一个正派的人,怎么会有他这么一个亲戚?他和我简直就不像同一个尘世的人。我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人,他是一毛不拔的一只钱鬼。
我想,一定是大家都弄错了,非要说我和他是表兄弟。
我正想着,黄瓜把我热好的包子端过来,南瓜粥也端过来了。
我正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门外一层一层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其实现在太子殿下的马匹还没有出大内,那群马屁精就开始一层一层通报。
我很鄙视他们!!
85
我好像晕了,不过我又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他们说话。
都是有些叽里呱啦的。
我只能真切的感觉到我躺在文湛的床上,却看不清楚床前的一窝子人。
眼皮太重,我又懒得用手扒拉。
……
“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殿下,以臣看,王爷不是昏倒,而是睡着了。王爷三天三夜没有阖眼,想必此时见太子无恙,心一宽,就睡着了。”
沉默。
可我感觉一双手很轻柔的给我压了压被子。
细如游丝的一个残句,“……他心宽……不是为了我……”
我想要抓着他的爪子狠命的摇!
你是太子,不能心眼这么小!!
宰相肚子里面还能撑海船呢,你看你一切转危为安之后只不过临走的时候想要和柳丛容套近乎顺手牵羊的顺走你的一个小小令符,你就不能别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吗?
我满腹义正词严,可惜张不开眼睛,也卡不了口。
“怎么会突然之间流鼻血?”
这好像又是文湛的声音。
“他一生气就会吐血,这是有顽疾吗?”
突然无人说话。
我感觉我的脉被一只手摸来摸去,摸去摸来,又探了探我的鼻息,还掐了掐我的胸口,最后似乎好像下定很大的决心,才用类似上断头台一般笃定的语气说:
——“如果臣下没有断错的话,王爷这是肺腑燥热,肝气郁结所致。”
哦,这是林若谦的声音。
似乎文湛又问了一句,“这个季节怎么会肺腑燥热呢?”
——“食多羊肉萝卜所致。”
文湛,“……”
林若谦说,“殿下,王爷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有一些体虚之症,而羊肉又是凝热大补之物,多食并无益处。这就好比人参,有人可以用它续命,而有人则因为多饮参汤反而重病缠身。”
“臣仔细切了脉,王爷脉象平滑,虽然有些内虚之症,单并无大碍。殿下所谓的吐血,也许可能是王爷一时急火攻心,偶而为之罢了。”
半晌……
“柳丛容,你们谁给他买的包子?他吃了几个?有几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是奴婢叫人给大殿下买的包子,大殿下吃了四个。”
“四个……,似乎并不算太多。”
“……,是,是七两一个的大包子,大殿下一口气吃了七个,其中四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又半晌……
太子阴沉的声音下了一道命令,“以后谁也不许再给他吃羊肉萝卜馅的包子!违令者,定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