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的是昆仑圣教教王殷忘川平定内乱,收复圣教的英雄事迹。
承怡忽然有些牙疼。
承怡在民间生活了很多年,因为当时有小孩子需要照顾,所以每天睡觉前都要讲故事。饶是承怡能白话,日子久了肚子里的油水也会灯枯油尽,所以平日讨生活之余,坊间流行的那些话本什么的,他能看的都看遍了。
他最喜欢看的是《樱桃唇》《柳叶眉》之类的艳情故事,不过那个不能给小孩子讲的,所以他也看别的,诸如传奇、惊案和神仙鬼怪狐狸精之类的,武侠的只看这个兰陵空空子写的,因为这个空空子似乎对昆仑殷忘川颇为景仰,写的所有话本都是围绕着殷忘川的风流韵事和英雄事迹,既传奇又香艳,颇得众人好评。坊间空空子的话本几乎是洛阳纸贵,一本难求。
承怡回宫之前,空空子的话本能看的他都看了,这个《持剑一笑万山横》是新出的,他没看过,于是他捻着手指翻看一页,就看见上面写着:
“……教王殷忘川劝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放下屠刀,他说:‘人是人他娘生的,你活这么大不容易,你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你要是死在我的剑下,那会白白浪费了多少年的粮食,圣人曾经曰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人一命省造十三级浮屠,……’”
然后再翻过四页纸过后,少年终于被殷教王的话感动的痛哭流涕,弃刀下跪,最后空空子还来了一句总结,这就叫少年人不识英雄汉,殷教王苦劝弃屠刀。
承怡囧。
文湛在旁边说,“我不知道他还有苦劝人回头是岸的本事。”
“怎么可能!?”
承怡大叫,“那个家伙根本没有耐心,遇到这样的事情直接杀人了,对他来说,让他拔剑比让他说话轻巧多了。”
“是这样。”年轻的皇帝陛下轻轻说了一句,“承怡,你很想他吧。”
承怡手肘支在桌面上吃花生豆,闻言抓了抓头发,“也还好,他这个人不太容易让人想起来,也不太容易让人忘掉。总之是个奇怪的家伙。”
文湛不喜欢殷忘川,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他,他想,在今后的几十年李,他也没有喜欢这个殷教王的理由,所以他没有接着这个话茬说,他说了别的,“泰山好玩吗?”
承怡和他吵架,自己跑出雍京玩去了,他本来想要派缇骑暗中保护,可是后来承怡飞鸽传说,说和他一起去玩的还是永嘉周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有了,也很安全,他让文湛不要管。皇帝想着承怡也不喜欢他暗中派人看着,索性就把所有的密探和影卫全撤了回来,只等着承怡自己回来。
这不,承怡吃喝玩乐够了,昨天才回雍京,先到自己的小院睡了个大头觉,今天就进宫了。
“好玩,好玩。不到山东不知道,在山东做文官可真不容易,要是没有两把刷子还真罩不住。前有春秋战国、前朝大才子等一干人的传世名篇,上有衍圣公孔府泰山压顶,后有若干学子欣欣向荣,诶,在文人堆里面当文盲的滋味不好过呀。文湛,你不知道,那里的人可好玩的,他们整天吃豆豉炒海蛎子,韭菜炒海蛎子,豆豉韭菜炒海蛎子,还有呢,你肯定不知道,现在的山东总兵彭大池武进士出身,原本就会写‘彭大池’三个字,这不,他还出了一本诗集,写的什么‘趵突泉里常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比我还有才,哈哈。”
文湛见承怡笑的开心,也淡淡的笑了。
他没有说话。
其实承怡说的事情他都知道,缇骑遍布天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每天想什么,做什么,只要他想知道的,他都能在第二天得到密报。当时,山东总兵的诗集和缇骑的密报,还有彭大池本身的邸报一起呈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破天荒的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彭大池挑了二十来个错别字,让他继续用功读书。
不用管表象多么可笑,一个武将在镇守山东的时候,不喝花酒,不上戏院,不进赌场,每天读书,这就是一件好事。
他正想着,承怡忽然问他,“文湛,哪天我们一起去泰山玩吧。”
文湛一怔。
曾经他以为,他上泰山唯一的理由就是,作为皇帝,承天授命,封禅泰山。
不过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恐怕永远没有那么一天了。
能到泰山封禅的帝王都是不世出的雄主,文治武功旷古烁今,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疯子,即使不是疯子,也是快要变成疯子异常执着的可怜人。
他爹四十年的丰功伟业,是用乱箭穿心的痛苦换来的。
文湛不禁想自己,这个世上一切都是公平的。一个男人,无论是士农工商,贩夫走卒,还是什么王侯将相,只要有一个美满的家,那么他大抵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想着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了。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承怡。
照自己这样每天只想着和承怡腻在一起的想法看来,用不了多久,没准自己就能堕落成‘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别说去泰山封禅了,不让御史台的那些鸟言官骂死就不错了。
不过,为什么这样的堕落也让人甘之若醴呢?
热面端上来了,承怡照例挑挑拣拣,把自己碗里的姜丝都拨到文湛碗里面去了,这才安静的捧过碗来好好吃面。
他还在游说文湛,“走吧走吧,泰山可好玩了,去泰安这路我熟,我们不带柳芽黄瓜他们两个碍眼的,就我们两个人去。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照顾好你的,我现在洗衣烧饭还有做鞋底子,什么都会,要说做家常菜,凤晓笙那个丫头都比不过我。”
说完很义气的拍拍胸膛,“没事,跟我混,饿不着你。”
现在的承怡烧得一手好菜,鸡鸭鱼肉,别管它们的脖子上有没有一丝或者一坨哀怨的血丝,他全照宰不误。一边利索的上调料还一边说,“这算什么,老子当年在太行山的时候,连生田鼠都吃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笑成眯眯眼,像一只没有睡醒的懒猫。
而是,他的话,却让所有人心酸得差点哭出来,直到他们那群没良心的被承怡的烤鱼喂的饱饱的,那股心酸才慢慢的消除了。
承怡的烤鱼是在天山脚下的塔图河边跟那里的老渔民学的,那里的人都是高昌人,琉璃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喝着甘洌的酸马奶酒,唱着中原人听不懂、却感觉到哀伤的歌谣。
文湛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即使他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送阿伊拉公主的骨灰归葬天山。
很多人,背负了多少年的罪恶和愧疚,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文湛没有去过天山,但他知道,这个被出自微音殿的政令灭掉的国家其实很美丽。有清甜的葡萄和瓜果,金黄色的戈壁滩,还有永恒的天山和一汪雪水、亘古不变的流淌着。
承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山东泰安的种种好处,直到被文湛抱上床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于是马上眨了眨眼睛,双手抓紧被子,轱辘到大床里面去了。
他偷偷的扭过头来,像一只小鼠钻出山洞,偷偷打量着文湛,“先说完,今晚让我睡觉,你不能做。”
文湛笑了,点了点头,“好的。”
然而承怡脑袋瓜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么好说话?
他又看了看文湛,像是终于确定今晚应该‘安全了’,马上就高兴了起来。他舒服的伸了伸懒腰,像一只地鼠一般开始满床打滚,就差喵喵的叫几声来庆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宽衣,嘴角边是淡淡的苦笑。
直到他拉过被子躺好,床那边的人才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就感觉承怡轻轻爬了过来,在他脸旁边蹭了蹭,然后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就滚过去径自睡觉去了。对了,在承怡躺好之前,他把原本放在床那边的被子都拉了过来,堆在两个人中央,似乎筑起一座高墙,这让皇帝着实哭笑不得,可是他却没心没肺的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文湛就没有那么好命了,他睡不着,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
承怡不在的时候他睡不着,他总觉得承怡会忽然回来,就出现在大殿外面,全身湿漉漉的,单薄消瘦,好像吃过很多苦,这让他提心吊胆的,可是当承怡回来之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会一夜惊醒数次,总是连忙伸手扯身边的人,看看他是不是真实的,他总是做噩梦,似乎身边的人是一个虚假的影像,他身处一个美梦,每当梦醒之后,身边的人不过是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可笑安慰罢了。
幸好,承怡已经回来了。
他不知道,只有把他抱在怀中,自己才是真实的。
承怡很郁闷。
他裹着被子左滚滚,右滚滚,不知怎么了,就是睡不着。最后他从被窝中爬了出来,趴在他自己筑的‘被子高墙’向外看,文湛以原先老崔挺尸一般的姿势严谨的躺着,他的胸前压着被子,淡淡的呼吸着。
文湛真是好命呀,睡得这么踏实。
承怡抓了抓头发,爬在‘被子高墙’上,下巴压在松软丰厚的被子上,像一只嘴边的鱼儿被人叼走的懒猫。
睡不着!
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
对了,做了皇帝的文湛和太子文湛还有一个不同,皇帝陛下没有那么锋利,没有那般的尖刻,他越来越像一座山,……和火炉。
……
呃。
好想……好想抱抱他哦……
第十九章:开到荼靡
151
崔碧城的富贵窝留园大门紧闭,门外车水马龙,对面的茶楼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里有密探。
我从茶楼顶层看下去,发现几个人总在留园门外溜大街,他们分别装扮成买脆梨的小贩,卖针线的货郎,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要不是这个老头腿脚不利索的把留园门口踏了三圈,比我吃饱了还有劲,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不对劲。
这伙子人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
我窝在茶楼,放黄瓜出去认人,不一会儿,他回来说,“不认识,瞧着不像是镇抚司的人,也不像是禁卫的人。”
我抓了抓头发,说,“甭管是谁的人了,反正我来看他又不犯王法。”
说完,黄瓜去结账,然后我带着黄瓜转到一条街之外的东棉花巷子里面,这边有一溜卖吃食的小摊,人来人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在这里买了几个肉包子,又拿了一个糖人,就从留园后巷的西角门进去了。
老崔最宠的小厮白凤得了信,赶忙到后面来迎我。
我就问他,“老崔在家吗?”
白凤说,“在家。我们爷正在客厅见客。”
“见客,谁呀?”
白凤低头,脸色有些尴尬。
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可谁想到看到这么一张俊俏的红脸,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我心中的冉冉升起了一坨寂寞如雪。
我赶忙说,“快,带我去客厅,还有,别告诉他们我来了。”
“诶。”
白凤把我引到客厅,就看见原先一直敞开的“远香堂”门窗紧闭,老崔的几个心腹干将尤平安他们都爬在柱子后面,小心的抻着脖子,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着什么,那模样就好像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驴耳朵。
……
“崔郎,你让奴家做的事情,奴家都给你做了,这次你要怎样奖赏奴家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透墙而出,差点把我吓一个跟头。
我缩回去,揪着尤平安的耳朵,悄悄问,“这娘们是谁?”
老尤嘿嘿笑了两声才说,“这是京城天下镖局总镖头佘太君的掌上明珠佘浣浣姑娘。”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是我们爷的红颜,嘿嘿。”
我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做红颜嘿嘿呀,不过……”这次换我摸下巴,“没想到老崔还有这一手,这姑娘听着就不赖。”
说完,我们继续霸着那里听。
然后是老崔不咸不淡的声音,“佘姑娘的话折杀小生了。小生感激姑娘仗义相助,这么着吧,按照天下镖局的市价,小生再加三倍如何?”
“不嘛,奴家不依。崔郎,奴家这次可是费尽心机才帮你找来的东西,这还是瞒着奴家的妈妈,这么惹祸的东西要是让奴家的妈妈知道了,定然要打断奴家的双腿。崔郎,奴家为了你,连妈妈都不要了,你,你还不明白奴家的心吗?”
嘶嘶~
佘姑娘的小撒娇,威力无边,酸倒一大片。
我心说,老崔不像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的人,他到底想要什么,非要这个姑娘帮他?
我翘着脚上前,看那边的窗子似乎有一道缝隙,无奈正对着正厅,老尤他们怕被崔碧城抓住打板子,都不然去,我过去了,就透过那道缝隙看着里面。
那姑娘不像我想象的穿着风骚,她打扮的非常漂亮,绣花的裙子外面罩了一层珍珠纱,高挽起的头发戴着一只金丝明珠攒的牡丹花,模样长的不算多出众,不过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看着相当的有精神,和她的声音却恰好对不上。
她不是在涮老崔吧。
热闹看完了,此地不宜久留。
不然让崔碧城知道了,我怕他面子上挂不住。
我正想着偷摸回来,忽然听见屋子里面一道声音冷然说,“谁在外面?!”
陡然之间,根本不容我躲藏,远香堂三面墙,正中六扇大门,两边四扇大门,一共十四扇门同时大开!
老尤他们躲的远,于是像耗子一般缩回柱子后面,空留我一个绰在门外,像一个卖不了的书呆。
我马上调整姿势,双脚一前一后站成丁字步,昂首挺胸,映衬着不远处波光明灭的湖面,以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闪亮登场。
崔碧城正襟危坐于主位,他就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了了我一眼,平静的垂眼去端他的茶碗。佘姑娘受到了惊吓,她娇柔白皙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朱红色的樱桃小嘴圆圆的张开,像雍京食肆上正在等待油炸的鹌鹑。
姑娘问,“你是……”
我笑着进去说,“姑娘不认识我,我就是崔碧城的弟弟,我叫崔碧水。”
“呀,崔郎啊。”佘姑娘歪着头笑着对崔碧城说,“奴家原先都不知道奴家以后还有一个这么俊秀的小叔子呢。奴家真是好命呢。”然后,她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着崔碧城,“崔郎啊,还记得你送奴家的那首诗吗,奴家写在绢帕上,一直珍藏着呢。”
我心中想,老崔还挺有一手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样的解风情呀。
没想到崔碧城说,“姑娘想是记错了,小生从未送过姑娘诗篇。小生是生意人,不懂舞文弄墨。”
佘姑娘娇嗔道,“崔郎太见外了,满雍京谁不知道崔郎是杜阁老的高足,在毓正宫读过书呢。”
说着,佘姑娘站了起来,可与此同时,崔碧城大叫一声,“承子,快出去!”
他一撅屁股,就着他的姿势把身下的椅子掀了起来,冲着佘姑娘狠力一砸!
那姑娘笑着轻轻巧巧的躲开了,可是她却没有报复崔碧城,反而转身冲着我狞笑,手中是一把尖刀,闪动着诡异的光,似乎被淬过毒。
变起肘腋!
有刺客!
我还没有逃出远香堂,佘姑娘的刀就到了,她手起刀落,割下我一撮头发,我就感觉一股子凉气贴着我的脑袋皮飞了过去,于是慌忙之间,赶紧钻到这边的桌子下面。
我这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有十几场,可是到我面前的不多,除了我小的时候被我娘抱着回冉庄省亲的那次,据说被刺客的血泼了一脸,所以后来就落下个晕血的毛病,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