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飞鸟琳

使者嘴唇轻动，也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就一揖辞去了。

见清心下惴惴，嗫嚅道：“师兄放心吧，只是送一封信而已，我就算再笨也至于出什么岔子。”

见淳苦笑道：“别的先不说了，你知道去往平凉山的路怎么走吗？”

见清脸上一红道：“见清不知。”

因是下山，这回也不用青翼使者护送，见淳一路握了见清的手似乎极为不舍，眼中流溢而出的是绵绵不绝的怜爱和悲伤

，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反反复复地交待见清记得西去的路。见清想起见淳长久以来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不禁伤感，奇

怪道：“师兄何必这样担忧？见清还会不回来不成？既然承诺过师兄不离不弃，此去就算有天大的变故拼了命不要也会

回到师兄身边。只求师兄将来不要嫌弃见清蠢笨才好。”

见淳有苦说不出，勉强笑笑，终于只能看着见清独自西去了。

出了昆仑向西就全是魔族地界，苦寒之地，一望无际的穷山恶水。见清踏云而行暗自诧异魔族竟会甘于留居在这么贫瘠

的地方，自己出身的那片沼泽相比起来真是得天独厚的钟灵毓秀之地了。牢记了见淳的嘱咐避开阴冷的崇山峻岭和残虐

的各魔族部落，幸而一路上没有遇上任何麻烦，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好景致，见情心底里却充满了愉悦，不论如何，

毕竟马上就可以见到朝熙了，至于见过之后会怎样，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越是往西，越是怵目惊心的不毛之地，连丝毫绿意都再也看不到，偶然入目的枯藤老树昏鸦只是更点缀出些许凄冷苍凉

而已。终于看到一条混浊黑河，绕过了一座死气沉沉的暗褐石头山，这应该就是朝熙那一部聚居的平凉山了。

第20章

其时满天阴云寒风直砭入骨，更是称得这平凉山诡异森冷，见清延着崎岖小道走在那山脊上，发现一座座山峰层层叠叠

也不知山巅在何处，四下眺望远近都是萧索景象，除了谷底黑河尚在流动之外，连个活物都不见。正犯愁不知该往何方

去，就看到山道上转出个瘦高个儿魔族来。

那魔族装束与朝熙相类，穿着粗布袍子披件长披风，一头灰白头发束在脑后，形容仍像个少年，只身材比起见清还是高

大得多了，显是觉出见清踏进他家地盘才出来察探的。本来满身戾气，可一看到见清就如看到什么了不得的怪物一般，

瞠目结舌地呆在了当地。

见清也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暗道难不成这平凉山太过荒僻这魔族连旁的生灵都没见过么，噗嗤一声笑出来，问道：

“敢问这里便是平凉山么？”

那魔族点点头。

“那魔君朝熙的部族便是在这山上吧？”

那魔族用古怪之极的眼光看他。

“冒昧到此，是替王母送封信给朝熙大人，烦请带路。”

那魔族道：“近日北方妖族犯境，朝熙大人与西方六部一同征讨去了，并不在山上。不如你随我去后山暂住，少则十日

，多则一月大人便会回来。”

见清乍听这话，一时十分失落，勉强道：“阁下既然留守在山上，想来是朝熙大人的亲信了，不如我把信给你转交，我

一个外人恐怕不便在贵地久留。”

那魔族瞟他一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却答道：“我叫做元迟，本是随侍朝熙大人的，不过这信既是王母传来的，还

是你亲手交给朝熙大人的好，有什么岔子我可担待不起。平凉山自然不比得你们南方沼地，可后山收拾得很好，想来你

也不会住不惯的。”

这元迟看上去年幼力弱不过几百年的道行而已，见清也不惧他，迟疑半晌道：“那就叨扰了，我叫做见清。”

元迟“嗯”的一声就带他往后山去了。

原来这平凉山方圆竟是极广，从前山上去只看到光秃秃的山脊，可元迟领着见清走小径绕过前山，一路上是一重又一重

的山坳，每处山坳中果然都打理得很用心，石砌的庭院错落有致，想来聚居在此的魔族规模不小。只是如元迟所说的，

一路所见都很冷清，留守在山上的就如元迟这般道行浅的都很少，倒是被拘来役使的下等小妖很多。见清就有些诧异，

何以元迟竟这样信任自己，原本山中无人的话是不该教外人知晓的。

元迟却不停步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平缓宽阔的谷地，对见清道：“便请你暂住在此吧，山上最清静的就是这里了

，明日我也会来带你四处逛逛解闷的。若有事便来前山找我。”

让见清吃惊的是，这处谷地并不止于清静。看山上颇贫瘠，可这谷中却有一个接一个的水塘。塘边旱地上几间小茅屋，

屋里东西虽粗陋却也齐全，显是布置这里的人花了不少心思。花这里是没有，水塘边却长满了如烟如幔的芦苇，这就已

经是很难得了。最难以置信的是，水波荡漾中弥散出熟悉的微弱灵力。这周遭其实并不像白雩泽，可一草一物都让见清

想起白雩泽。

第21章

身在白雩泽中，放眼四望，总是无止无境的雾气和水泽，若遇到月朗星稀的夜晚，躺在平静的水面，似乎夜空会与倒映

着星光的清澈水泽融为一片。闭上眼睛，四周会有微弱而清晰的蛙声虫鸣。轻风偶尔掠过，草木的叶子才会擦出沙沙的

声响，而此时水面的星光会摇晃着碎成一片一片。即便独自一个，见清在那里也从未感到过孤独。

现下平凉山的这个仄狭山谷却不完全相同，两边高耸的是陡峭冷硬的山壁，谷底的水塘像是苦心留出的一般，抬头只能

看见窄窄的一小方天空。虽然只是小水墉，水却极清澈，带着些许寒凉。水中的气息是久别重逢一般的感觉，见清会觉

得这山谷熟悉，主要就是这个缘故。

我，是回到故地了吗？如果这里不是故地，那何处才是故地？天色渐暗，见清也不进去旁边的茅草屋，而是像在白雩泽

中的时候一般，心无顾忌地躺在水面上，静静地运息理气，看着天色与山色慢慢融为一体。没有一丝星光，最后终于是

伸手不见五指。见清心中清明一片，朦胧睡去，只是觉得氤氲水气里掺杂着隐隐的伤感。

次日天大亮时才醒来，却是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的。仔细分辨，那“呜呜”的叫声是从茅草屋旁传来，原来是一只小猫妖

，此刻并没化人形，现了原身蹲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瑟瑟缩缩只不敢下水。

见清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是来找我的吗？”

小猫妖又呜呜几声伸出爪子来，明显烧伤了，黑黑红红的伤口好不可怜，原本它就毛色枯黄，现下爪上的毛烧得七零八

落更是狼狈。可见得是来找见清帮它治伤的。

见清微微一笑，从塘片折起一枝芦花，将花心中凝集的晨露慢慢滴到小爪上，片刻功夫那小爪就回复如初。

那猫妖试探着舔舔爪子，果然不痛，一时欣喜，就变回了人形。它道行极浅，勉强化了人形，头顶却仍耷拉着两只绒绒

的耳朵，背后垂着一根猫尾，穿件褴褛不知形状的短衫，仍是胆小，不敢抬头看见清。

见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猫妖小声道：“我叫折耳。今天早上生火给大家煮吃食，火还没升起，就把手给烧了，元迟大人骂我，叫我来找你，

说你可以治好我的手。”

见清早知道魔族与妖族冲突不断，占到上风时便会掳些小妖来充作使唤的仆从。猫妖其实本性惫懒，遇着强者固然作小

服低，可是遇着更弱小的生灵就要作威作福了。可见清看到它这样幼小就被魔族驱使，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元迟与朝熙

一般是火属性的魔族，只元迟还不会使用治愈的法术，怪不得会让这小猫妖来找自己治伤了。

折耳却问道：“我从没听过后山的芦花可以治伤，以后我也可以这样自己治吗？”

见清摇头道：“芦花里的晨露虽然滋润，不过我刚才也施过法术才能治好你的手，你自己还是不行的。”

折耳果然沮丧，两只耳朵垂得更低了。

见清便道：“你年纪还小，不会用法术也是自然，以后做事的时候多加小心就好了。元迟现下还在前山吧？我想找他，

你带我去好不好？”

折耳点点头，带着见清往前山去了。

第22章

折耳看似弱不禁风，在山间行走起来却矫健轻捷，一条环形花纹的猫尾在身后甩来甩去灵活之极，哪还有半分适才的可

怜样。见清在那奇怪的山谷里睡了一夜，此时也是神清气爽，跟着折耳左一弯右一拐果然在前山找到了元迟。见清摸摸

折耳的那双绒绒的耳朵，折耳便甩着尾巴走开了。

元迟平日的任务就是巡山，见清来了就跟他一块在山上东游西逛。元迟看似精明谨慎，可对见清毫不见外，山上大大小

小的事情从不隐瞒。小妖们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元迟也是直接交给见清处理。现下山上就只剩了元迟并那些小妖，所做

的不过是些扫洒之事，见清大事上懵懂，这些小事上倒还是能干稳妥。时间久了，元迟更拿他当了自家的一分子了。只

一件，就是从没提到过关于读月的任何事，似乎是故意避开了，连见清都要怀疑那日看见的小白狐狸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了。

见清住在平凉山上竟没有半分不适，白日里去前山转转，闲来回到小山谷里就打坐修炼，跟在白雩泽时没两样，就是这

样的安宁才显得古怪。回忆起昆仑山上与朝熙相见时的情景，恍如隔世。其实对朝熙的那点恋慕永远放在心底里就很好

，时不时偷偷拿出来回味一番也不算是对不起见淳。见清此时已经开始害怕再见到朝熙，既然早知无望，再见了只是徒

增烦恼而已；可是，若朝熙一直不回来，难道就要从此在这里住下去了？既然答应了见淳早些回紫鹭洲，就不该食言。

这种等待虽然平淡宁静，见清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如此等了月余，一日午后见清正独自在后山静思，折耳来传话说道：“朝熙大人回来了，元迟大人请你去前山。”

见清跟了他往前山走，一路上果然不再是之前的悄然无声，处处都是嬉笑叫闹，更有些魔族不待完全安顿妥当就已经开

始抱着相好的小妖开始亲腻了。折耳带了见清尽量走偏僻的小道，到了前山的较场，果然一眼便看见了朝熙。一群魔族

正在清点分得的战利品，大多就是些兵器战甲之类，打了胜仗回来好不痛快。而那小狐狸读月就站在朝熙的身边。

见清在一边呆了半晌，双腿都沉重得迈不开步子，折耳扯扯他的袖子悄悄说声“我走了”，见清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步

一步走到场中，讷讷不能成言。

场中一群魔族见了他，都如元迟那日见他时一般瞠目结舌，一时间鸦雀无声，个个都一起呆了。

朝熙大概早知道他在山上，便道：“你们且先回后山吧，这些东西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大家听朝熙这样讲，自然没有异议，各自摸摸鼻子四散而去。读月却瞪着见清冷哼一声，偏就不走。元迟眼看着不对连

忙上来把读月给拽走了。诺大的较场倾刻就只剩了朝熙和见清两个。见清莫名其妙，就更不自在了。

朝熙微微一笑，带着他走近旁边的一间小石屋。

第23章

朝熙笑得很温和：“我刚一回来元迟就跟我说你来了，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见清强自镇定，转述了那日青翼使者的话。朝熙不发一语，要笑不笑地听着。见清本来就有些不自在，看到他那怪怪的

神情更是慌张，唯恐自己让他笑话，索性不再说什么，从怀里拿出那封信交到朝熙手上。

朝熙慢条斯理地拆了信封，抽出信笺只瞟了一眼就重新折起塞回了信封里，似是并不在意信中的内容，反而微微挑眉颇

有兴味上上下下打量着见清。

见清坐在那里，被他瞧得越发窘迫。对朝熙的那番心意说来的确可笑，然而若是连朝熙本人也要来笑话他，也未免太可

怜，因此那种戏谑的眼光就格外难以承受。见清喉咙哽了半天才又能说出话来：“信已交到大人手上，见清此来所为的

就是这么一件事，现下就告辞了。在山上月余，承蒙元迟大人的周到照顾很是感激，请代为转达见清的谢意。”

朝熙看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站起来就就要走，倒着慌起来，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袖：“你在山上等了这么久，我刚回来就

要走，那可就真是我慢待你了。平凉山虽荒僻，可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何不多留几日？”

见清衣袖被他拽住，不由地又想起之前靠在他怀里时的意乱情迷，身上刷地火热起来，可这次不论如何不能再犯糊涂，

硬生生地从他手中抽回衣袖，冷道：“见清只是送封信过来，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大人实在不必放在心上。出门这么久

，再不回去，见清恐怕师兄担心。”

朝熙不敢再逼急了他，温言道：“实不相瞒，王母所说的灰骨石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一次备齐三百粒也要花些时日

，算来再过月余就可以了。你再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到时候与我一同回昆仑山复命，这事岂不是做得更妥帖么？以你现

下的修为，平凉山上下能胜过你的也只有我而已，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师兄就算再疼惜你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再

说我难道会不好好照顾你吗？”

见清听他这等体贴入微的言语，再难自持。回过头来，朝熙脸上适才的戏谑早已荡然无存，那双深灰眼瞳里盛满了说不

清道不明的某种情愫。见清想：我这是在自欺吧，朝熙怎么可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可是软化

的心再冷硬不起来，暗道：总之已经又见了，总之以后再不能见了，总之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月了，就算再在这里多住一

月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想着，就垂下眼点了点头。

朝熙等到他点了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微笑道：“这一个月来元迟是让你住在后山吧？今日我送你回去歇息。”说着站

起来带见清往外走。

一路走，朝熙一路问见清些平日在做什么住得惯不惯的琐事，见清一一作答。一路上来来往往的魔族看到走在朝熙身边

的见清差不多全都是满脸错愕，见情初时还会不好意思，到后来干脆就不当一回事了。

终于走回了见清独居的小山谷，朝熙似乎有些激动，问道：“见清你喜欢这里吗？”

见清默默地点头。

朝熙又自顾自地道：“见清，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看到你站在这里。”

他口里说着话，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见清的一双手。

见清混身一僵，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道：“见清要休息了，大人请回吧。”

朝熙眼神暗下来，呆了良久，终于只能转身离开了。

第24章

朝熙其实很了解见清的一些小性儿，于是大概猜得出他今日的那些情绪从何而来。见清来到平凉山，可想而知朝熙的欣

喜，不过看到见清竟然真的一本正经拿出一封信递过来的时候，朝熙还是觉得那样傻乎乎的见清很好笑。就因为当时没

有完全绷住那点笑意吧，见清明明搞不清他在笑什么就跟只敏感的小动物一样恼羞成怒了。即使能明白见清的心思，朝

熙还是被那种冷淡的态度刺伤了。死死地抓住只有自己一个还记得的往日的残影，执着不放弃地演着独角戏，这样的自

己是不是更傻呢？明日是今日的延续，将来是过去的延续，可是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够一直不断地延续下去，就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