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飞鸟琳

是谈何容易。

朝熙轻轻地抚摸着他头发，温言道：“等我再次回山的时候大概就看不到你了，不论如何我都还是很舍不得。”

见清忍不住道：“我的确是愚钝，可也能觉出来你待我的不寻常。在昆仑山上时我就觉得你似乎本来就认得我，可我怎

么想都想不出何时曾见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一直不知道的？若真是如此，你何必总藏着不说。”

朝熙幽幽地道：“你的确失去了一些过往的记忆，可是照理说你见了我，与我在这山谷里相处了这么久早该想起来才对

。我记得，见淳记得，所有旁人也都记得，偏偏只有你总想不起，我有时候都以为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想起那些事情，

不愿意想起我。就算我说给你听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见清皱眉道：“若真有什么事情是与我相关，我就有权知道，为何大家要一同瞒着我？”

朝熙道：“我不是想要瞒你，我只是很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来。不过到了现在，我就算是不想说也不行了，就这样不明不

白地结束，我怎能甘心。”

第39章

朝熙伸手扶了见清起身，与他理衣梳发，这些事情平常本来做得惯了，可见清还是有些羞惭，低了头任朝熙摆布。见清

并不讲究衣饰，朝熙只用手将他的头发在脑后捋顺束起便算弄好了。

见清正纳闷朝熙怎么讲着讲着就没下文了，就见朝熙将手指按到了自己的额头上道：“你先别动，我原本留了一件东西

在你身上，现在与你起出来。”朝熙闭目凝神，见清便觉得他的手指似乎生出一股黏力扰得脑内撕裂一般地痛，从深处

被牵引着向外，穿透了颅骨，只得拼命忍着。幸得那一阵撕痛片刻即逝，见清睁眼看时，朝熙指尖拈着一片拇指般大小

的石头，自己体内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怪不得朝熙能轻易地对自己施了咒术了。

接过那片小小的石头，只见通体黝黑，隐隐透出暗红的光泽，见清似有所悟。朝熙点头道：“没错，这片石头便是我的

原身，在你体内已留了几百年。不过我偷偷将它置入你体内，原本倒并不是为了对你施什么咒术，只是想时时感应到你

的踪迹而已。”

原来地界西方崇山峻岭，其中生有无数稀罕的奇石，年深日久灵气积存往往凝聚幻化成魔族。朝熙便是一块通灵的赤曜

石所化，修成人形之后本体只剩下这小小的一片。

朝熙道：“按照魔族的习惯，同族都将本体原石一起存放在前山的魔石塔里，这片石子再留在你身上也是没用，不如还

了我吧。”说着伸出手来。

见清将那片石子还了给他，心中却是说不尽的怅惘。想来朝熙此次是要跟他彻底了断了。只是，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还是不明所以。

朝熙续道：“那么见清，你的原身现下在何处？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见清猛地听到他这一问，惊得全身一震，只觉得四周的景物都开始在眼前扭曲旋转起来。自己的原身只不过是白雩泽里

那棵大榕树下长出的一株菖蒲。自己搬去紫鹭洲不过几年，之前一直住在白雩泽，可是现下白雩泽里并没有了那株菖蒲

。散仙一旦修成人形，原身就只是一株花草而已，寿命自然比普通的花草长得多，可是对于散仙已经没有别的用处。只

是说来奇怪，这株菖蒲是何时不见的？自己已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原身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见清苦苦思索着，自己

上一次见到自己原身时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都从没想起过这个问题呢？

越是去想，脑中越是混沌一片，痛苦不堪，却听到朝熙道：“见清你不觉得平凉山里的这片水泽很熟悉吗？你有没有想

过为什么会让你有熟悉的感觉呢？”

朝熙携了他的手走出屋外，细看着这片狭仄的水泽，才觉得水中充溢着微弱的灵力。见清本来以为山谷中的熟悉的感觉

来自于水边芦苇丛错落四散的样子，可现下才明白其实是水中的几不可察的微弱灵力让他觉得熟悉，怔怔地看着朝熙道

：“难道说，我的原身竟是在这水流的上游吗？怎么会这样？”

朝熙微笑不答，只带着他向上游走去，一路只有一条细细的溪流在山石间蜿蜒流淌。谷中崎岖难行，见清随着朝熙艰难

地向前走去，只怕行了十数里，还没见到这溪水的源头。两侧的石壁越来越陡峭，几乎快要无路可走时，才隐隐听到哗

哗的水声。这狭窄山谷的尽头原来是一座极高的山峰，顶上恐怕有冰川沉积，雪水缓缓消融，沿着山壁流下，在山脚下

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再一路流出去。这潭水青碧澄澈，潭边果然生着一株开着靛蓝花朵的菖蒲。

朝熙道：“都看到它了，见清你还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吗？”

见清只觉得胸口压上了无止无境的悲伤，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沾湿了脸颊，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言语。

第40章

朝熙见他哭得肝肠寸断，就跟几百年前被从自己身边带走时一模一样，捏着那尖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来，看到那双清亮

的眼睛此刻泪雾弥漫，一对长眉紧蹙像打了结，不禁怜惜，搂过他连连亲吻，哄道：“别难过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

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不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阻拦你勉强你，你想怎样便怎样，不好么？”

见清听他这话，越发心如刀绞，哭了个鼻堵气噎。朝熙暗暗叹息，抱了他回去小茅屋，搂了他躺下，再不说什么，只轻

轻抚摸着他的背。见清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朝熙只好哪儿都不去，就这样陪了他一整天。见清哭得累了还是不说

话，像只胆怯的雏鸟一般缩在他怀里，天色渐暗，最后朦胧睡着了。

次日天明，朝熙醒来，见清的手指还牢牢地抓着他的袖口，苦笑着一根一根的去掰开，这一掰见清自然也跟着醒了。朝

熙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无力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硬起心肠掰开他的手，起身理衣。见

清低头坐在榻上，仍是一语不发。朝熙心中自然极为不舍，但此刻婆婆妈妈也是无用，不能再耽搁，临走摘下头上束发

的那根蓝水晶链子，绕在见清手腕上，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见清追出门去，看到朝熙的背影在崎岖山路上越行越远，黯淡晨光里只见那头赤红的长发在山风中飞扬。

朝熙用来束发的那根链子远看似是蓝水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水晶石，而是从前某时见清用法术变出来的；此刻朝熙起

心抛弃过往，便连这小小的束发之物都不肯要了。

见清在昆仑山上就已留意到这根链子，当时只觉得颜色蓝得很特别，此时当然已经想起了这链子的来历。一颗颗的细小

珠子在手中晶莹剔透，流溢着鲜活的水润光晕。见清遗失的记忆此刻全都复苏，一桩一件，历历在目。

他与朝熙的纠结还要从数百年前妖族异变说起。

妖族大多聚居在人间以北的高地，靠吸食其他生灵的元气精血提升自身的修为。比如玉琉读月之流的媚狐素性喜爱去人

间追花逐月在欢合之际吸取元阳之气。不过妖族性情并不暴虐，吸人阳气多半都是适可而止，以不伤人性命为度。南方

沼泽和东海上的散仙修行之余也常会去人间稍作流连，若是遇到极凶戾的妖族便出手收去，也算是功德一件。南方沼泽

北临人间，又有云岭和昆仑山为屏障，大多时候都与妖族井水不犯河水。

出昆仑山向北，有一条河蜿蜒流向西北，俗称大荒河，滋润了妖界的草原和密林，生灵妖族都靠着这条大荒河生存繁衍

。从某个时候开始，大荒河的水流渐渐变小，水质似乎也发生了异变，但也无人去理会这点小小的变化，直到后来，大

荒河边生灵随之异变，生出了种种奇形怪状的凶悍妖物，开始祸乱人间，众人说不清这些妖物的来历，便笼统称其为暗

妖。天庭也逐年遣了神将去剿杀暗妖，奈何暗妖却越来越多，渐渐地连南方沼泽都开始有暗妖入侵。

第41章

云岭上有魔族盘踞由来已久，白雩泽在偏远外围，见淳不免挂心见清，唯恐他遭遇什么不测，不止一次提出要接他来紫

鹭洲同住，可见清却总是抵触双修一事，迟迟不肯应允，见淳也只能由他。魔族时时骚挠沼泽，不过做些毁树倒木的事

情，终究沼泽里沉寂荒凉之地居多，散仙也并未受到太大的祸害。可暗妖一旦来袭，所经之地水质都受到玷污，生灵尽

受荼毒，散仙便不能坐视不理，须得时时察探剿除。魔族性情彪悍，为战而战，没什么道理可循，往往散仙与暗妖交锋

之时前来趁火打劫，混战成一片。

见淳全副心思只想护着见清，总将其中来龙去脉瞒着见清，不教他知晓；散仙们联合起来出去剿杀妖族之时，总是哄着

见清说有琐事要去人间游历，嘱咐他独自一个不要四处乱走。如此说来，见清之所以不明世事，与见淳对他保护得过了

头有很大关系。见清有时也奇怪为何见淳越来越常出沼泽，可见淳不提，他也无从得知，只是道声珍重送他离开而已。

见清受见淳照顾习惯成自然，虽说总不愿搬去紫鹭洲，可见淳一旦不在便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不踏实，真是无所适从。一

次连过了一月有余都等不到见淳回来，就有些惦记。每日里四处闲逛也打不起精神，却渐渐闻出风里传过来一些说不清

的怪异味道。起初没大放在心上，后来发现连水流也开始不对，踩在脚下竟然隐隐的浑身不适，这才留意起来，想要查

探这些污物的来源。细细分辨风中的味道，向北而去，果然那股异味越来越明显，走出数里已经是冲鼻的腥气，心下大

感惊诧，在沼泽中待了几千年，何曾见过这等怪事。再往前走不过多远，赫然看见水泽中一具硕大的妖物残骸，墨黑的

一团连四肢首尾都分辨不出，怵目惊心，腥臭欲呕，回想着见淳传授的收妖之术，将这残躯化去，净化了水流。这妖物

收拾了，可风中还是不断有怪味传来，想来前面肯定还有更多。果然一路走一路浮尸不绝，饶是见清道行高深，这般不

断化去妖尸也慢慢地有些受不住了。到后来妖尸遍地也就罢了，竟然在浅水中拾到了一片仙箓，见清不禁大惊失色。

散仙流派众多，每派门下都各自有仙箓为记认，其实是一片镌了道号的名牌。见清自己的那一片上面自然是道号“见清

”二字，与见淳的是一模一式古木所制，而水中拾得的这一片却是贝壳打磨而成，形状大不相同，上面的道号生疏不识

。仙箓既然遗落在水中，想来那位散仙已经是神魂俱灭，他的同伴连拾回仙箓都来不及做到，可见得当时的情形何等的

惨烈紧迫。见清忽然醒悟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见淳许久不归，心中突突乱跳，脑中尽是可怕的念头闪来闪去，在沼泽

中慌乱地四处奔走，只希望能快些寻到见淳。（作者按：“仙箓”什么的，当然是我杜撰的）

第42章

那一日实在太过混乱，是见清不小心中了妖尸上的毒还是被侥幸活下来的暗妖袭击，已经说不清。见清再次有意识的时

候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内，脑子里一片混沌，全身麻痹不能动弹。

诺大的山洞里只他一个躺着，许久才有一个少年捧着个罐子走了进来。这少年面容稚嫩，刚过肩长的头发却是奇特的灰

白色，在耳后扎成小小的一束。看他醒了相当兴奋地奔过来道：“你终于醒了，可以说话吗？”

见清道：“这里是哪里？”

少年道：“这里是云岭里的八宿山。我叫做元迟，是朝熙大人的侍童。你叫什么名字？”

见清茫然，竟连自己的名字都答不出。

元迟从枕边拿过一件东西递到他眼前道：“这个是你的么？你认得上面的字么？写的什么？是不是你的名字？”

见清手臂没了知觉，就着元迟手中细看。散仙所用的是上古字体，元迟本来就识字不多，是以不认得。这片东西自然就

是见清的仙箓。见清道：“上面是‘见清’二字，遇见的见，清澈的清。”

元迟点头道：“这东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想来‘见清’就是你是名字了。”说着低下头将这片仙箓系在见清的腰带

上。

元迟拿过适才带来的罐子搅拌捣腾一阵，就来解见清的外袍。见清瞪大眼睛。元迟笑道：“干嘛这么怕呀，我帮你敷药

。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都帮你敷过好多次了。”又拿过一块小帕子蘸了罐中之物细心涂抹在见清四肢胸腹，那药水无色

无味，所到之处果然清凉舒适。

见清微笑道：“谢谢你。”

元迟道：“不必谢我。我原本就是朝熙大人的侍童，现在服侍你一下，等你好了，就轮到你服侍朝熙大人了。”

见清怪道：“为何我要服侍朝熙大人？他是谁？”

元迟道：“你别是在装糊涂吧？朝熙大人是我们这一部的首领。魔族的规矩，战场上抓回来的俘虏全都是魔族的奴仆，

瞧你这身衣服，想必原本是住在沼泽里的吧？竟会不知道？我年纪太小，不过可不是奴仆，只是暂时力量不够而已，将

来定会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朝熙大人说你被妖毒浸得太久，恐怕会损了神志，现下看来你是真的完全傻了。傻了也没关

系，我告诉你就知道了。”

见清哑然无语。

元迟又道：“你与别的妖奴不同，你这条性命完全是靠了朝熙大人才救回来的，报答他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吧。那天咱们

在战场上收拾战利品，情状真是惨烈，到处是尸体，朝熙大人一眼就看到你被几只妖尸压在下面。大伙都说你这样子是

救不活的，救活了恐怕也得成白痴，可朝熙大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要带你回来，花了几天几夜为你驱毒。”元迟停

下手上的活，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一下见清，“不过说实话，你真的长得很美，我再没见过谁的脸比你长得更漂亮了，怨

不得朝熙大人会喜欢。”

第43章

元迟年纪看来极小，可是机灵利落，很快就敷好了药，收拾东西走了，说是还有别的活要干，又将见清独自留下。见清

听了他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只知自己一夕之间成了魔族的奴隶，可自己到底是谁，从前住在什么地方，一片茫然。照元

迟的说法，做了奴隶，将来就是要代替他去伺候那个叫做朝熙的魔头，看他做事麻利熟练，似乎他所做的也并不是特别

为难的事。可自己过去做过些什么，会做什么呢，还是完全想不起来。元迟说自己的脸好看，所以朝熙才会花力气救回

自己一条命，可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连这个都毫无印象。放眼望过去，想找到什么能映出影像的东西，至少看看自己

长的是什么模样，却找不到。

这是个宽敞的山洞，被整理得很好，干燥而温暖，洞口大概是向阳的吧，日光照进来亮堂堂的丝毫没有阴沉之气，可见

清是头冲着洞口而卧，无法回头看到洞外是什么样子。除了自己睡着的兽皮干草铺成的睡榻以外，只有摆放在角落里的

各式战甲长戟并一些书册，再无别物，于是显得越发空旷。这里虽然东西不多，可这般布置显是之前一直有谁住在这里

的，难不成这竟是那魔头朝熙的居处？若真是这样，他将居处让给了自己，对自己真是好得很了。想起元迟所说的，朝

熙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来为自己驱毒，见清心里忽然对这个魔头充满了感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