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一声:“你这不是很明白么。”
“为什么……”西泽尔闭上眼睛,声音充满怨恨,不断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我也想问他为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不能顺从他,不能忍耐他的婚姻、家庭,他所拥有、所在意的一切。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美丽的黑色鬈发,“西泽尔,要怪就怪你对我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当我尝过你的吻的滋味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接受你亲吻任何人……”
“……”
西泽尔愈加用力地攥紧手指,一句话也没说。
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不说是因为他明白,任性的要求已经不会再被无限制地容忍,我们彼此各有自己坚持要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妥协。
说到底,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许久过后,西泽尔终于松开攥紧的手,神情淡淡地说:“帮我穿上衣服。”
仍旧是颐指气使的姿态。
我莫可奈何地摇摇头,小心地给他穿戴着。
西泽尔下了床,我扶着他站起来,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说,“米凯莱托,至少陪我回到意大利境内,这段时间,就我们两个人。”
我轻叹一声:“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泽尔用力地握紧我的手,又开始拿他那双对我来说是致命武器的黑色眼睛凝视着我。
我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好吧,我输给你了……”
即使是夏季,高山环抱间的阿尔卑斯山谷仍旧有些凉意,我用羊毛毯裹住西泽尔,然后两人一同离开了玫瑰堡。走出山谷,前往阿尔卑斯山南麓的城镇。
刚一进入威尼斯的国界,西泽尔便令人给鲁克蕾西亚送去了消息,两天之后,阿方索·艾斯贴便派来马车将西泽尔接到费拉拉。
在马车上,西泽尔屡屡打断我开口说话的意图,就像是明知道我准备离开,却执意要拦住我一样。
“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叹息道,马车在艾斯贴公爵的宫殿前停下,我伸手去推开车门。
西泽尔手一伸,按在门沿上。
“放手,西泽尔,我跟你同时出现不是什么好事。”
“米凯莱托,你听我说。”西泽尔没有松手,马车门外的仆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试探地唤了一声:“公爵大人?”
西泽尔淡淡斥道:“你们滚远些。”
外面立时悄无声息。
西泽尔说,“米凯莱托,我不可能再一次让你从我身边离开。无论如何,我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现在我父亲已经不能控制我,而却需要我扶持他。不论你做过什么,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父亲,或是任何人,都威胁不到你。”
“西泽尔,恐怕你还不知道。”
他的神情里写着坚决的意志,我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你父亲的确已经不能拿我怎样,因为他已经死了。”
“什么……”
“你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已经死了。”
西泽尔微微一颤,“什么时候……”
“就在你中毒的当天。”
“……”
我说,“你不问怎么死的吗?”
西泽尔闭上眼睛,“也是毒药?”
“是啊。”
“米凯莱托……”西泽尔深深长叹,“你到底要怎样……”
“西泽尔,”我握住他的双手,“你还不明白吗?你的帝国,波吉亚家的城堡已经开始崩塌了。我决不会让你站在这废墟中,和它一起灭亡。”
西泽尔冷笑一声,看着我:“米凯莱托,你可真狂妄。你以为我父亲死了,波吉亚家的末日就到了吗?”
我摇头:“你难道想不到?西泽尔,波吉亚家有无数仇敌,每一个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们身上的裂缝。你父亲死的那一天,你中毒倒下的瞬间,所有那些原本在你们面前瑟瑟发抖的领主都迫不及待地反叛——波吉亚家的统治有多脆弱,你不是最明白的吗?”
西泽尔听罢,眼睛睁大,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轻声道:“露易丝……”
我愣在原地。
原本打算继续劝说他的话停在口中。
西泽尔猛地推开马车的门,神色焦急地走了出去,大声唤道:“来人!把信使叫来!”
我听到外面西泽尔吩咐信使去往罗马,让人护送他的妻子和女儿到费拉拉来……
我一动不动地在马车里,只感觉有一股冰冷黑暗的恨意在胸中升起,在周身的血管里奔腾流窜。
露易丝。
露易丝……
是西泽尔女儿的名字。
他最心爱的继承人,波吉亚家的小公主。
我多想用自己的双手,掐断那如同百合花枝一样柔嫩的纤细脖子。好让他看着我,永远只看着我,别再忽略我,别再把他的目光投向别处。
第六章:妒忌(上)
然而西泽尔视若珍宝的女儿却没能回到他的身边。
朱利亚诺·德拉·罗维雷在亚历山大六世死后迅速攥取教廷中的大权,同时西泽尔中毒,波吉亚家人心失散,对罗马失去控制,他的女儿在一时的混乱中被罗维雷派人在路上掳走。
几天之后,夏洛特被护送到费拉拉,那个绿眼睛白皮肤的女人一下马车就扑进她丈夫的怀里,一副哀伤欲绝的样子,那柔弱的哭声听起来真是惹人憎恨。
我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一幕,嫉妒就像蛆虫一样,慢慢地啃咬着我的骨头。
西泽尔轻轻吻着他妻子的额头,神色温柔,轻声说着安慰的软语。
我的指甲嵌进手心。
西泽尔,你不明白,我就是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才离开。
现在我看到了这一幕,就算理智告诉我应该离开,然而我的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恶毒的想法如藤蔓一样在我心头攀援而上。
若我杀了那个女人,你也会感到愤怒吧,西泽尔。
“啧!”
我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手背流出血来,痛觉好歹唤回了一点可怜的自制力,我转身迈开脚。
“米凯莱托。”
可恶。
西泽尔的声音在后面唤道,冷冰冰地。
“你想去哪里。”
不容违逆的语气。
他走到我身后,“不许走。转过身,看着我。”
我僵持了一会,慢慢转回身,直入眼帘的就是紧跟在西泽尔身后,那个穿着蓝色长裙棕色头发的女人。
她像只小鸟一样紧紧地依附着西泽尔,目光一和我相遇,惊得悄悄颤抖了一下。
我移开眼睛。
“米凯莱托,”西泽尔神情平静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夏洛特。”
“夏洛特,他就是米凯莱托。”西泽尔侧头向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说道,然后转过头看着我,那眼神紧紧捕捉着我,不允许我回避。
夏洛特从西泽尔身旁走出,向我微微颔首:“您好,阁下。”
我没有理她。
虽然西泽尔的眼神在敦促我维持住面上的和平,可惜我做不到。
我冷冷地看着她。
即使是再蠢的女人,也能感觉到我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善意。
况且,这个女人并不蠢。
夏洛特的眼神也变了。
她的绿眼睛里显出防御的神色。
我冷冷一笑,对西泽尔说,“我暂时不会离开,既然你一定要这么任性的话。不过,呵,我也不会让她好过的。”
夏洛特吓了一跳。
我从她身边走过,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身后夏洛特犹豫地问,“西泽尔,这是怎么了……”
西泽尔柔声道:“没什么,亲爱的,他说的是其他事情。”
西泽尔你个无情的混蛋。
手背的裂口隐隐作痛。
我加快脚步走开。
接下来的几天,西泽尔开始联络他的盟友,安排重回罗马的事宜,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夏洛特转移到我的视线之外,在偌大的宫殿里,我一次都没有正面遇到过那个绿眼睛的瓦伦蒂诺公爵夫人。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晚上,我刚刚从帕多瓦回到费拉拉,刚一踏进宫殿,就在庭院里看见了那个女人。
偌大的花园里,夏洛特穿着一袭银红色的丝绸长裙,坐在长椅上,神色忧伤。
花园里四处点着闪烁的烛火,她身后的侍女正在为她摇着扇子,一边与她说话。
我并没有走过去,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停下交谈,远远地看着我。
那目光里防备之色甚浓,然而却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畏惧。
呵,有意思。
我冷冷地笑了笑,朝她走过去。
夏洛特冲身后的侍女招招手,然后在侍女的耳边吩咐几句,将她打发走了。
我走到她面前。
夏洛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冲我高雅地点头:“晚上好。阁下。”
我冲她弯下腰:“夫人,上一次请恕我无礼。”
“无妨。”夏洛特神色平静地说,“有个问题我……”
“夫人,女人就应该安安静静地,什么问题都不要问比较好哦。”
“西泽尔……”
“关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西泽尔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对吧。”我低下头,俯视着她,一手撑在她身后的柱子上,挡住烛火的光。
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映出我的阴影。
夏洛特保持着镇定,她身体微微后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你觉得西泽尔爱你吗,瓦伦蒂诺公爵夫人?”
夏洛特从我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什么。
聪明的女人。
她保持着轻盈与平稳的坐姿,微微扬起下颚:“那是自然的事情。”
哈,我翘起嘴角,一手轻轻捏住她的喉咙,抬起她的头:“就凭你这张乏味的脸?你这股可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我见过西泽尔不计其数的红颜知己,随便哪一个,都比你惹人怜爱。”
“美貌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夏洛特的绿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维持着完美的平静。
我嗤笑一声数落道:“像你这瘦弱的身体,惨白的皮肤,不起眼的发色,毫无情趣的性格……还有你那空空如也的脑袋,有哪一样,能配得起瓦伦蒂诺公爵夫人的头衔?”
夏洛特似乎是被我激怒了,她攥紧拳头,绿眼睛里燃烧起火焰,然而良好的教养令她没有发作,而是冷冷地回道:“就凭我是西泽尔·波吉亚的妻子——我丈夫是瓦伦蒂诺公爵,我就是瓦伦蒂诺公爵夫人!”
我收紧手指,捏着她细瘦的脖颈将她用力按在后面的柱子上,夏洛特惊叫一声。
我笑道:“蠢女人!你以为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安坐多久时间?我跟你打赌,用不了一年,我就会让你的美梦变成碎片……”
“米凯莱托。”
一个平淡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我抬头,西泽尔一身外出归来的装扮,手里挽着他的披风,站在庭院的台阶上看着我,“放开她。”
第七章:妒忌(中)
我哼了一声,松开手。
夏洛特捂着自己被捏得泛红的脖子,两眼盈盈含泪,不解地看向西泽尔。
西泽尔对她亲切柔和却毫无感情地说:“夏洛特,我不是让你不要到这边来么?”
夏洛特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
女人果然还是很愚蠢。
她都不明白,她的丈夫只是要她做一个乖乖听话的玩偶,坐在绣房里,整日不发一语地绣出美丽的花边,就够了么?
想要更多?想要他的爱?
真是蠢到家了。
夏洛特失神地坐在长椅上,我从她身边冷笑着走过:“你需要认清现实——瓦伦蒂诺公爵夫人。”
绿眼睛的女人受伤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这天晚上过后,夏洛特便再也没有到西泽尔这边的宫殿来过,她和鲁克蕾西亚呆在一起,住在艾斯贴公爵的宫里。
再之后过了半个月,我在弗洛伦萨,得知德拉·罗维雷的动向,惊讶地发现罗维雷居然和美蒂奇家私交甚密。然后忽然想起西泽尔遇刺的那天晚上,正是在乔万尼·美蒂奇的宫殿里赴宴。
在此之前,乔万尼一直都是西泽尔忠心耿耿的拥护者之一。从比萨学院时期开始,西泽尔和乔万尼便以挚友互称,然而萨佛纳罗拉暴乱那次,西泽尔的本性暴露无疑,乔万尼却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地装出顺服模样。
时至今日,我想他终于有了反咬一口的大好机会。
我回到费拉拉。
想必西泽尔对这一层关系浮出水面并没有多大惊讶。
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波吉亚家一直以来都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扩张称霸的。
这种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
正如一句古谚语所说:“一旦擎天的大厦出现崩塌的征兆,魔鬼就开始纷纷攀登。”
我走进宫殿,正面遇上弗朗西斯,他现在是西泽尔军队里的前锋指挥官。
他配着长剑,一身戎装,正走出宫殿,看到我,他叫道:“米凯莱托,你等一下。”
“弗朗西斯,什么事?”
“你知道德拉·罗维雷的使者今天到博洛尼亚来了吗?”
“来见西泽尔?”
“来谈判。”弗朗西斯说,“他要求在秋天结束之前成为新教皇,给出的条件是归还公爵大人的女儿以及波吉亚家族在罗马的所有资产。”
“他要西泽尔怎么做?”
“他要公爵殿下退出对教皇之位的争夺,还有放弃罗马涅地区的统治权。”
“西泽尔决定了吗?”
“还没有。”
我看看弗朗西斯的神情,心里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你和他谈过了?你不希望他接受这个条件?”
“那是当然。”弗朗西斯脸上露出愁容,“罗马涅地区是公爵影响力最大的领土之一,一旦解放这一块地区,无异于斩断整个意大利半岛的半翼。我建议公爵进攻罗马,我们有战力,也有供给的领土和盟友,我们的士兵训练有素,仍有可能夺回罗马。”
我说:“我不知道。”
弗朗西斯一愣,不解地看着我:“难道你觉得不应该宣战?而是接受条件?”
我有自己的打算,摇摇头,“我去和他谈谈吧。”
我和弗朗西斯告别,然后走进大殿,走到二层西泽尔的房间前面,看见一个棕发绿眼的女人站在门口,正焦虑地握着双手,一副下不了决心的模样踟蹰着不敢敲门。
“夫人。”我走上前。
“啊!”夏洛特吓了一跳,“是你。”
我向她弯了弯腰:“真意外啊,我还以为您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呢。”
夏洛特微怒,抿紧嘴唇。
我笑了笑:“请原谅,夫人,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对您如此冒犯。请问您到这里来有事情吗?我看您这样犹豫,想必是有什么事令您十分为难吧。”
夏洛特绞紧双手,面上板得神情生硬。
她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