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姐,买房子吗?”
“不考虑换个环境住吗?”
“房价还会涨,现在不买就亏了……”
午后的阳光懒懒散散,跟阿三不小心蹭翻的茶水似地,随随便便泼了一地。小店临街,街边的梧桐高高大大长得壮硕,街上“
嗖嗖”地蹿过几辆车,顶上的树叶子“哗哗”响开一阵。阿绿伸开脚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发呆,店堂里男人热络得夸张的搭
讪声此起彼伏:“那么出租呢?现在租房的需求量也很大,阿姨不考虑一下?”
“既然不买房子,那么卖呢?趁行情好,应该赶紧出手……”
仰天翻一个白眼,阿绿忍不住皱起眉头,洗了一上午的头,手指被泡得发白,僵硬得既无法弯曲又不能舒展。
“这是我的名片,姐你考虑好了,可以来找我,我叫Jerry。”
“阿姨,你也拿一张吧,我们店就在路口,没事过来坐坐了解行情。你来了就找我,我叫Jerry。”
“大哥,想买房子吗?我们店房源多,你不买看看也行,交个朋友吧,我叫Jerry……”
“瞎胡说什么呀……”门外的阿绿忍不住了,小声地跟自己嘀咕,“还Jerry……”
用力把手指弯曲又伸直,酸痛的感觉仿佛十根手指头都不是自己的。撇着嘴,扯扯身上的店服,阿绿心说,周天昊,你装什么
大头蒜?在老家,谁不知道你小名叫耗子。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耗子!又是你!又来我这儿拉生意。出去出去出去……”
宽叔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阿绿一个激灵,赶紧蹦起来往隔壁电玩游戏店跑:“阿三,阿四,别玩了,宽叔回来了!”
正抓着游戏手柄和电玩店老板战得面红耳赤的理发店伙计们顿时疯了,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走,嘴里不停抱怨:“不是让
你望风吗?怎么才说?”
“阿绿,你干什么的?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吗?”
“这下好了,宽叔一生气,这个月的工资又没了。”
阿绿低声说:“我是在外面看着,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宽叔会从我的背后走啊……
“望个风都干不好,怎么这么笨啊你!”压根不让阿绿往下说,阿四顶着一头蘑菇似的夸张卷发,一阵风般卷进自家店里,声
音嘹亮,“宽叔,我出去上个厕所。”
“小兔崽子,都去哪儿了?怎么只剩了严俨一个?客人都等了一屋子了!”叉着腰站在店中央,宽叔瞪着眼,气得好似后脑勺
的马尾辫能翘起来。
阿绿被他看了一眼,忍不住脖子往后缩:“宽叔……我……”
又是一阵风,阿三有模有样地抓着裤腰带推门进屋:“在呢,在呢,宽叔,我在呢。就是刚刚跑去上个厕所。”
“上个厕所都一起,你们怎么没一起掉下去?”宽叔的脸色仍然不好,客人们倒是都笑开了。
“这哪儿能啊?宽叔,喝茶。店里的水太凉,我去隔壁魏哥那儿给你倒了壶热的。”还是没有阿绿开口的机会,跟阿绿一样是
学徒工的红中笑嘻嘻地把茶壶递给了宽叔。
懂得察言观色的伙计们赶紧抓梳子的抓梳子,握剪刀的握剪刀,阿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领着客人坐到镜台前,样
子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店堂里的音响继续活力四射地往下唱:“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吸一口茶,宽叔的眼睛又转到了耗子身上:“你怎么还没走?”
脸皮比城墙厚的房产经纪人大大咧咧地占着一个座位,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宽叔,我来洗个头。”
“洗个头你还发名片?”
“呵呵,职业病,呵呵……宽叔,你也拿一张?生意都做这么大了,婶子还大着肚子,该买套房给我婶子了。养家的男人,听
听,多帅气。”
“呸,丧气还差不多。房子这么贵,都是让你们给搅合的。”咕哝着,宽叔随手一招,呆在门前发傻的阿绿被逮个正着,“阿
绿!站着发什么楞!赶紧过来给客人洗头。”
“哦。”小声地答应一声,声音转瞬就被强劲的音乐吞了。
宽叔吼道:“阿绿!干什么呢!过来洗头!”
“来了!来了!”扯开嗓子喊回去,阿绿搭着毛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耗子身后。镜子里,那张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正没心没肺
地咧着嘴角冲他乐。
“先生,干洗还是水洗?”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镜子里的人笑得欢乐。
阿绿微微抬高声:“先生,干洗还是水洗?”
耗子挑起眉梢:“连个笑脸都没有,你们店的服务态度就是这样?”
“……”阿绿低下头,然后迅速地抬起脸,嘴角微翘,咬牙切齿,“周、天、昊、先生,您要干洗还是水洗?”
“哧——”他倒笑得开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满脸僵硬的阿绿,“算了算了,虽然难看了点,凑合凑合也能看。越
长越不讨人喜欢,这也没办法。”
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如果不是在店里,阿绿真心地想把手里的加量装洗发剂瓶重重抡上他的脸。
“重点儿,你吃没吃饭啊?”
“哎哎,轻点儿,都给你挠破了。”
“往上,往上,不对,往下,再往下,还是不对,是往右,跟你说了往右……怎么总找不到地方?你有没有学过怎么给客人洗
头?没遇到过你这样的。”
挑剔的客人絮絮叨叨,一张嘴开开合合没有停下的时候。阿绿泄愤般用力抓着他的头皮。没遇到过我这样的?你遇到过什么样
的呀?哪次洗头不是我给你洗的?吹牛也不怕吹上了天。
在宽叔的理发店里做了大半年学徒,客人们都说阿绿的洗头手艺很好,不轻不重,按摩得也到位。只有耗子横挑鼻子竖挑眼,
好像没一次是满意的,可下次来,却还是只盯着阿绿一个。
阿绿推开他的脑袋甩手不干了:“不满意你找别人去,店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洗头的。”
耗子却从容,老神在在地歪在椅子上点烟:“杜青律,你怎么还这么幼稚?说你一句就受不了。”
你说的是一句吗?阿绿委屈地想,抬起沾满泡沫的手气呼呼地揉上他的头:“你说谁幼稚了?”
耗子在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却不抬杠了,乖乖地挺直腰,一言不发地由着他的手在自己头顶蹂躏。过了一会儿,手指间的肥皂
泡变得绵密。阿绿抬高手,不停地把垂落下的泡沫往上挤。
“手不疼了?”耗子抬眼看了看他发红的手肘。
“你怎么知道?”阿绿转头抬起手肘,擦破了一点皮,有些红肿,大概要青上两天。
耗子说:“我看见了。”
刚才红中捧着茶壶跟宽叔献殷勤,站在一旁的阿绿被挤了一下,手肘正撞上镜台的尖角。
“你走哪儿都被人欺负。”耗子皱着眉头说。
“……”阿绿崩着脸不说话,心里暗暗地想,真好意思说,欺负我最多的不就是你吗?
“他们去隔壁店玩,怎么把你丢在外面?”
“阿三说,让我望风。”
耗子的眼神更轻蔑了:“好像每次都是让你望风。”
“嗯。”重重地手里的泡沫“啪”一下拍上他的头顶,阿绿垂着眼说。
“不是好像,是就是吧。”耗子睨着眼看阿绿。
阿绿难堪地把眼别到一边。
“为什么?”其实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一张脸笑得跟爬上油台的耗子似的。
闷闷地低下头不去看耗子的笑脸,阿绿小声回答:“他们嫌我玩不好。”
老实憨厚的孩子干什么都比旁人慢半拍,一慌张更容易手忙脚乱。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被身后莫名的汽车喇叭声惊得绊倒,更
不用说瞬息变化的电子游戏。宽叔不在的时候,伙计们溜到隔壁游戏店玩,他总是输得最惨的那个,连严俨都能轻松赢过他。
喜好和理发店台柱严俨拌嘴的游戏店老板魏迟摸着下巴说:“难怪严俨喜欢你。”
转眼,严俨手里的游戏手柄就擦着他的脸落进沙发里。魏迟抱着手柄鬼哭狼嚎:“这个很贵的!”
严俨抱着臂膀自上而下冷冷睨他:“先把你的洗头钱结了。”
被打趣的阿绿却窘得说不出话来。
天性如此也没办法吧?反应慢,听个笑话都比旁人晚笑那么几秒;话又少,不会说好听的话引诱客人办会员卡;宽叔生气的时
候也不知道撒谎蒙混过关;就连坐在门外望个风都会走神……一起进店的红中因为跟阿三阿四这些老伙计相处得很好,已经开
始跟着他们打下手,他却还只是个洗头的学徒工。
“笨。”耗子用一个字总结。
怒冲冲地昂起头想反驳,话到嘴边,看着耗子自信满满的脸,阿绿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喂。”
“干嘛?”机械地搓揉盈满手掌的泡沫,阿绿还陷在自怨自艾里。
“泡沫流到我衣领里了。这是我新买的衬衣!”话音的重点落在“新买”两个字上。
阿绿装作没听见,慌慌张张跑开:“啊?你等等……”
“喂。”悠闲地转过椅子,看着有一张娃娃脸的学徒工正小心又笨拙地在爬满地面的电线中碎步行走,耗子笑容甜蜜:“骗你
的。”
“……”有那么一瞬间,阿绿很想哭,可是对上宽叔严厉的眼神,连哭都不敢了。
“好了,别垮着一张脸,更难看了。”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毛巾,耗子问道,“什么时候下班?”
在宽叔的注视下,阿绿不得不继续把手插进他的发间:“干什么?”
“请你吃饭。”
“为什么?”
“我发奖金了。”耗子的口气很平淡,阿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维持着平淡的口吻,靠张嘴说话挣钱的男人开始滔滔不绝又不着痕迹地炫耀起来:“最近行情好,真没办法,想不做生
意都不行。一不小心,这个月的业绩我又是第一,公司给我特别奖金,也不多,吃顿饭就没了。上个月也是,只够买两件衣服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还行,有总比没有好,是吧?”
镜子里的男人极其自然地看向阿绿,阿绿的预感更不好了。
眯起眼,耗子笑吟吟地盯着阿绿:“哎,你奖金拿了多少?”
“……”上周刚被扣了二十块钱,因为被地上的电线绊倒,顺便拽倒了一个客人。内心在淌血,阿绿面无表情地转身,迈过脚
步往里间走。
“喂喂,阿绿,去哪儿……”叫做周天昊的天敌不死心地在背后追问。
“给你找条毛巾。”阿绿头也不回地回答。
找条毛巾勒死你。
第二章
“喂。”
“干什么?”
“什么时候把你的头发染回来?绿毛龟啊你,难看死了。”
毫不客气地抓过阿绿的刘海,耗子用筷尖对着一缕被染成鲜绿色的发丝指指点点:“谁给你弄的?弄成这样你也不吭声?窝囊
。还嫌走路摔得不够多是不是?人家远远看你在那儿晃悠,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个绿灯。”
阿绿低头咬着碗:“Andy。”
“哪个Andy?”
“以前店里的那个,创意总监。”
隔着一张小方桌,耗子没好气的脸色越发看得清晰。阿绿越说头越往下低,鼻子快要碰到碗里的面条。
“那个妖精……”含着一嘴面条,还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还好吧……”那边立刻扫来一个冷眼,阿绿咽了咽口水,乖乖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其实也还好,不就是瘦了点么。
在周天昊面前,杜青律从来都是被训斥的那个。
小时候一起玩捉迷藏,小耗子一把把小阿绿从被窝里拖出来:“你属蚂蚱的?被子底下藏一个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小阿绿扁扁嘴,只敢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对他瞅啊瞅。
上学后,耗子天天一早当着一全班同学的面,把阿绿的作业本重重摔到课桌上:“这题、这题、那边的,还有这儿!都错!猪
脑子……看什么看?还看!赶紧改!老师一会儿就到了。”
默默捡起本子,阿绿扁扁嘴,想说什么又不敢。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耗子叉着腰站在他跟前,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头明明白白
地写着“你敢哭,你哭我就整死你”。
眨巴眨巴眼睛,阿绿委屈地对着他手里的新铅笔瞅啊瞅。
初中毕业,耗子考上县里的高中,阿绿念了一所中专。每个周末阿绿放学回家,耗子挎着书包准时准点守在校门口:“慢死了
!你磨蹭什么?怎么又这么慢?”
阿绿期期艾艾地解释:“留下来打扫卫生。”
“怎么又是你?”
“同学有事。”
“我操!每个星期你都有同学有事,就你没事呐!”走过校门前挤挤嚷嚷的小马路,穿过路口,来到车站,一路都是他花样百
出的呵斥声。
别的没学,你光学怎么教训人了吧?腹诽着,阿绿缩着头走在他身后,老老实实挨他的训。他一个回身,一把抓过阿绿的胳膊
,老实不客气地往前拉:“快点!腿瘸了?车来了,赶紧上啊!我等你等了大半天!”
你哪有功夫等我大半天?又逃课。回家告诉你爸,看他不打死你。知道如果说出来,一定又被骂得狗血淋头。挤得透不过气的
车厢里,阿绿扁扁嘴,湿淋淋的一双眼对着耗子新买的运动鞋瞅啊瞅。
高中毕业那年,耗子连高考都没参加:“考大学有什么用?考上了就吃饱穿暖天上掉钱啦?幼稚!博士都找不着工作,一个三
流本科谁肯要你?连学费都挣不回来。还不如趁早打工多挣两年钱。”
睁大眼睛,阿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慷慨激昂的脸。他忽然低头,手指头重重戳上阿绿的酒窝:“你呢?想好出路没有?”
阿绿如实回答:“我二姐让我跟她一起去广州打工。”
“没主见!”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
阿绿反射性地缩脖子。然后,耗子说啊说,边说手指头边往阿绿的酒窝里戳,阿绿听啊听,听得云里雾里云山雾罩的。回到家
,阿绿还没醒,被灌了迷魂汤似地,跟家人说:“我想跟耗子一起出去打工。”
爹妈一合计,竟然也答应了。
直到提着大包小包,跟耗子一起登上火车,阿绿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我跟我二姐打工是没主见,跟你一起怎么就是有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