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恨地一甩袖,廊侧盆中的万年青立刻被连根拔起飞落在地,数十斤重的瓦盆也是片片碎落。如此巨大的破坏,竟是连
丁点儿的声音也是没有的。
第二日,关铭又不知所踪。不过他向来独来独往,也没人思索他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毕竟以他的身份,除了当今皇
帝没人管得了他。而岳映等人也是忙着招待宗伊春一行,无暇管他。
沈烟一人独自走在回家路上,身后背着一个不算大的包裹,里头除去自己的几件衣物外,还有他沿途为了蓝月月买的些
个胭脂珠花什么的。他知道蓝月月不太买这些东西,偶尔进城也是为了去置办些个家里需要的物什而已,对于这些个应
该是女人家最喜欢的东西,她是从来也没有余心去顾及的。
当然,他没有忘了自己的爹爹。他为沈大福买了些上好的水烟丝。虽然他平时抽得也不厉害,但是这对他来说也是难得
的享受了。这个老实的男人平时一直忙着干农活,别人家的男丁长大了都是帮着自家干活的,但是沈大福从来都不让他
打赤脚下田——他生怕他又受了凉脚上犯病。而他有时候捉着沈大福一个不注意就卷了裤管跑下田去,想着先斩后奏他
总归说不得什么了吧?没想,每次都会被沈大福再赶上田边去。
沈大福对他的爱惜以及蓝月月的疼宠,总是叫沈烟疑惑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投得如此好的父母?
这么简单的生活,却是自己以前从未享过的幸福。沈烟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心里一时感慨良多。
想起彼时,自己的三子总是说他没有当父亲的资格。所以就算是到死,他的三个儿子也没有回来看过自己。人人都说迟
暮最享儿孙福,偏偏自己行将就木时却是连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没有陪在身边。最后的最后,吸引他们来到床塌前的
,不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儿子,而是因为他们是他的遗产继承人。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此吧……
再想想现在,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这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叫自己遇上了呢?沈烟再次为自己的人生感叹。
上天啊上天,你竟是如此对我不薄~
沈烟不禁嘴角带了一抹淡淡的笑,心里只想快快回家跟二老说说话。想着想着,脚步也是轻快起来。
可是,他不知道,即使阳光再是如何得灿烂,也终究会有阴霾的一刻。
话说那头,关铭自从知道沈烟不告而别后,心里是气得不得了。于是当夜就跑下山——而不是沈清他们认为的第二天,
跟着沈烟的踪迹一路追了上去。
可是,跑了半路的他才想起:自己追到了人,要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脸上出现了久违的苦恼。
再说了,沈烟只跟沈清沈杰交代了一声,丝毫没有想着要同自己讲的。自己若是就这么傻傻地追了去,岂不是显得自己
太主动了么?……他凭什么要自己追个不停的?!哼!……
关铭一个不悦,浑身散发的戾气叫山林里路过的小动物都是下意识地逃避开去。一时间,方圆数十米内竟然是连鸟叫声
都没有了。
一干暗暗紧随其后的死士卫队都是心里一惊,想着自家主人又为得什么心情差成这样?尽管疑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问
出声。否则会死的很惨滴……
可是尽管心里闹着别扭,关铭却从未停止过脚步。
终于,他看见了沈烟的身影。他没有过多的接近,只是收敛了自身的气息,尽量让自己与周围的人融合,不至太过突兀
叫他发现了自己。
而他的脑海里,从头到尾满满的都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心里有诸多的不满不悦不舒坦,甚至是像个女人家一样怨
这个恨那个。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会觉得很餍足。
乃至于只是看到他笑,他就会觉得很舒心——如果他笑的原因不是因为别人的话他会更舒心。
像刚才,他只是买了些珠花还是什么的,一张脸就笑得跟个孩子似的,那模样惹得卖珠花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二人
的头还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个不停,这叫他看得嫉恨不已。
啧!长得不咋地还那么会勾人!
而且,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全是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难道说他要送给什么女人吗?!
当下,手里捏着的墙檐被整块捏碎下来……
没错,我们的关铭大人正躲在墙后偷看着某人……其实沈烟也有买不是女人家喜欢的东西的,只是他觉得比起那些来这
些东西更值得他在意。
关铭就这么一路跟着沈烟,沈烟住哪儿他也住哪儿,两人几乎就是隔壁邻居的关系。可就是如此也没叫他发现了。这一
来,是因为沈烟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一路跟着,自然是不会去注意的了。二来,是因着关铭打定了主意不让对方发
现,撇开他自身的本领不说,跟在后面的护卫们自然是要遂他的愿竭尽全力地叫他不被人发现的了。
所以每当沈烟只要有发现关铭的可能时,他就会被人“不经意”地撞一下拐一下碰一下,而他每次都是疑惑地看去,却
是什么人都没有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总之,什么手段能吸引他注意力他们就使什么手段。
一路下来这些个护卫觉得自己真是比打仗还累。而沈烟有时候还经常鬼使神差地忽然回个头什么的,每次看得他们都是
头上的冷汗一碴碴地往外冒。关铭偏偏又只顾着看他,而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踪。护卫们只得再次挖掘自己演戏的潜能扮
起了小贩走卒以及路人甲乙丙丁——这时的他们只恨自己不能再生得平凡些,好多充几次场。
有几次关铭其实是故意的。看着对他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沈烟,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总是忽略自己……
但即使如此,沈烟还是没有怀疑地一路快快乐乐地走着。
最后的最后,关铭很是郁闷地得出结论:沈烟在某些时候神经粗得真是和门栓有得一拼。
第76章
残阳如血。
沈烟站在那里,从早晨站到了日暮,一直站到浑身发凉面无表情为止。
他的身体,现下竟然是连颤抖都没有了。
忽然,身后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要拉我。
不要拉我!
不要再拉我!
眼前被温暖的手掌覆盖,他的眼睛,被人遮住。
“啪!”的一声,挥开手掌。
酸涩的眼睛再度被人覆掌而上。
他转身,竟然是关铭。
“你怎么……咳、咳……你怎么会在这里?”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喉咙,询问着对方。
……还有,你的脸上——
为什么会悲伤?
而那双眼睛里,映着的是谁的脸?那张脸,又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要哭?
是我。是我。是我。
一股钝痛从心里冒出来。一阵一阵,又一阵。沉闷而猛力。
关铭的眼中有着深切的担忧。
“……啊……没事的,我只是……”沈烟低垂着眼转过身去。就那么站着。然后他看到,满目的疮痍。
是的,疮痍。
一清早他兴冲冲地赶回来,心里还在想着见到他们要先说话,还是先给东西?还是先说话吧……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
他们说,呵呵……结果,他见到了什么?
他看见,原本是村子入口的地方,没有人在。
他看见,原本是沈二叔的打铁铺,没有人在。
他看见,原本满是劳作农人的田里,没有人在。
最后,他看见,原本是称做他家的地方,没有人在。
究竟是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望遍四周,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只能看见被烧成焦炭的屋榞,只能看见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后院,只能看见曾经叫
做“家”的废墟?!
“这里……娘最喜欢坐在这里拣菜,晒着太阳,娘总说很舒服……”沈烟在夜色下指着一块曾经平坦的门檐。
“这里……爹应该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对我说:烟儿回来了呀……”沈烟说着,手指着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
乌漆漆的地方,有的只是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发抖的手被人握住,人也被用力地摁进怀里。而他,就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任凭别人拉扯着自己。
哭出来!
关铭现在只想对怀里的人说这三个字。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
为什么我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哭不出声?
当他跟在沈烟的身后走进这片废墟时,他便密切关注着这人的反应。这人只是定定地站在了村口,没有疯狂地奔跑,没
有崩溃地大叫,只是往前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在关铭看来,这里除了废墟还是废
墟。
什么都没有了。
沈烟知道。关铭也知道。
可是,沈烟依然在走。然后,关铭发现他走得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焦躁,步伐越来越乱。最后的最后,却还是安静了
下来。
沈烟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了表情。
关铭却知道,这人是真正地伤了心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沈烟这样的眼神——好像全世界都死了一样。
“关铭……我没事。只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沈烟自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依旧亮亮地看着他。只是,那眸
光似乎只是月光在他眼中的反射,冰冷,没有人的感觉。这不是平时的沈烟。
他的烟儿,眼里从来都是闪着温暖的光芒的。
“……人呐……终究是有一死的……只是……”他垂下头。
“我没有想到……”声音低哑,好似那孱弱幼兽的呜咽,“会……这么快……”
背上的包裹里还放着自己的思念,而思念的对象,却是没有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沈烟握紧了双手成拳,心中酸楚悲伤却又哭不出来。真正的悲伤,仿佛像是心被撕裂的痛却比之更深上了万倍,无奈嘴
却被人封死发不出一丁点疼痛的呻吟。那种烦闷抑郁焦躁悲伤的感觉,就像是一头困兽,在心里打着转横冲直撞,直撞
得心壁发紧,收得人喘不过气来。
“哭……曲来……!”有些奇怪的声音从上方冒出来。沈烟抬头,看着那从来不会发出声音的嘴在动,然后他的耳旁清
晰而艰难地听到了三个字:
“哭……处……来!”说得人是那样的吃力,而脸上的表情叫做努力。
关铭忽然明白了心疼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痛苦的时候自己比他更痛苦。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难过的时候自己比他更难过。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绝望的时候给予他新的希望。
他要告诉他,他要亲口跟他说——哭出来。
在关铭的记忆之中,很久很久以前,也有着这么一个孩子。他心中悲伤得想要流泪。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礼教,因为
束缚,因为规矩,因为惊恐,因为害怕,因为……太多太多的理由,太多太多的限制,最后,这个孩子没办法哭了。他
甚至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声腺像是没有了一样。他哑了。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我。
关铭不希望沈烟成为第二个自己。他要他以后还能说话,以后还能叫着他的名字,以后还能笑着活下去。
终于,沈烟放肆了自己的泪水——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救赎他了。
抱着被自己点了睡穴晕獗过去的沈烟,关铭收敛了脸上隐隐深切的痛楚。
一个手势,数十道人影即刻出现,半跪在地上的领头人激动地压低声音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数年顽疾就此不药
而愈!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
“足口!”关铭还有些不习惯说话,所以说出来的字都有些偏音,但是跟随了他数年的人又怎能不知他的意思?而他怀
中的人……以后恐怕就是自己半个主子了罢。
“咳……本王,要你们……去查!”用力地低声说着,他恐怕着怀里的人就此又醒过来。
“是!”他们当然知道静王要他们去查什么。
眼下,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更重要了。
关铭看着怀里的沈烟,心里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第二天,沈烟在关铭的陪同下用着简陋的酒洒祭了,跟着就被关铭带去了官府。
沈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十来户人就这么一夜间没了,官府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这里的父母官名唤焦文,平时虽
然不大作为,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贪官,只是做人难免谨小慎微了些。
昨儿个夜里忽然跑来几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把自己从书房抓出来,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对方亮出了一面金牌,一旦看
清立刻人就跪了下来——这上面“静王”二字只要不是文盲都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文盲见了金牌也知道这来得定
是不好惹的主。
于是,当沈烟和关铭来到官府的时候焦文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他们来立刻俯首鞠礼跪地请安。
把人迎进去后,当然是关铭坐了上座,而一同前来的少年却也不客气的坐了上位,这倒没叫焦文生气,只是心中对来人
身份半是好奇半是惊恐,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下官不知静王前来有失远迎!”拍马屁的话说得再多总归是不错的。
关铭眉头一动身旁立刻出现一人,玄衣玄裤,脚踏镶了银边缀着黄玉的靴子,跪在地上的焦文立刻认出是昨天夜里把他
抓起来的人——那时自己也是这般跪倒在地,自然是看得是格外清楚。
“静王想知道,那沈家村缘何被屠?”侍卫说。
关铭看到,沈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回静王,这阵子不知怎地,附近那座山上的匪忽然变得凶悍起来,五天前夜里趁着月黑风高发了疯似的冲进最近的几
个村,见人就杀,不光是沈家村,附近的几个村都遭了灭顶之灾。不过下官已经向朝廷禀报,不日即有回音。”焦文拿
出十成十的恭敬诚实回到。
“那里何时开始住了山匪了?!”沈烟又惊又悲。
“似乎是一年前左右的时间,开始还只是小动静,冲了几次没啥大动作就没有顾得上了。”焦文对他的问题也是毕恭毕
敬地回答。
沈烟心里的怒火这时止不住地往上冒。
“啪!”的一掌拍了桌子他站起身来指着焦文怒斥:
“你身为一州之府竟然不知道何为‘养虎为患’么?!朝廷天子命你做的可是父母官啊!百姓黎民的安危托付在你身上
你竟然如此疏忽大意不知防备!这等事又岂是小事?!若是守了边关的卫士只是因为对方人数堪少就不加监察,那国之
安危岂不是危在旦夕!父母官、父母官自当是爱民如子啊!子之脚下有狼附焉你又岂能夜夜安睡!?”说到重处沈烟又
是悲从心来,双眼酸涩,声音因为巨大的愤怒悲伤而显得急促低哑。话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却还是强忍着不欲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