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子伊说她行李很多,所以我和启介、我的养父母分别开了车去。
在机场等待时,姜启介一直用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看上去像个无脊椎的软骨动物。
养母年轻时候是个美人,现在也风韵犹存,完全没有五十出头的老态。她依然那么活泼健谈,和姜启介谈笑风生。至于
他们说了什么内容,我一概没有听进去。
就初次见面的印象来说,我给人的感觉和养父很相似。比如现在,我们都沉默地垂着手臂站在唧唧咋咋说个不停的两人
旁边。偶尔看一下腕表,关注电子看板上的航班信息。
子伊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我很肯定子伊即使到了五十岁也是像养母这样可爱。而我也曾经憧憬着成为养父那样的男人,
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也陪在子伊身边。
这一切,不过是年少时候浪漫的梦罢了。
看似随意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其实一直传来启介的重量。我明白他在紧张什么。我明白。
六点多的时候子伊的航班准时降落,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久未谋面的苏子伊总算出现了。
有时候人连自我都无法了解。比如现在。
之前确实不愿意和苏子伊再会,来机场的时候也有种被押着赴刑场的复杂心情。然而看到她仿若没有随着时光变样的身
姿,我的身体在没有得到大脑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先众人一步抢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的行李推车。
在子伊挂在我手臂上用如同我们一直亲密如昔的声音说“小蒙,你越来越有男人味了嘛”的时候,养父母也靠了过来。
子伊转身扑入她母亲怀里,我和她父站在推车旁看着那对母女又哭又笑地搂成一团。
不想看那对感情丰富过头的母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肥皂剧戏码,我将视线投向其他地方。于是惊觉站在六七步外的姜
启介在熙攘的人潮中显得那么孤零零,而离我又那么遥远。
我歉意地对他笑了笑,他摆摆手示意我不必介意。但是无法忽略掉他脸上明显的落寞。
子伊和父母玩闹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远远站在一边的姜启介。她走过去。“你……是姜启介吧?”
启介好像很意外,连同我也觉得意外,因为五年前他们只是匆匆见过一次,没想到苏子伊还记得启介的名字。
“嗯。”启介没有表情地回答。
子伊突然用力拍他的手臂,“没想到小蒙的室友是个大帅哥,我真应该拖玛丽一起回来,她很喜欢你这类型的哦!”
“呃……谢谢。”就算是苏子伊这种活泼过头的自来熟性格,平时的姜启介也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此刻他的表情却有些
扭曲,露出结结巴巴的忸怩样子。
看着和记忆中并无二致的苏子伊以及不同平常印象的姜启介,就像二次元和三次元突然重叠,空间的扭曲让我感到晕眩
。
察觉到姜启介的尴尬,养父母忙过去将宝贝女儿架开,一行人向停车场走去。
我推着推车,子伊走在我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挽着我的臂弯,自然地让我带着她走,自己却左顾右望。她这种毛毛糙糙大
而化之的个性从小就如此,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在美国呆了五年……
不,其实她在美国并不是一个人呆着的。我苦笑,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道路。
子伊的行李真的很多,整整两个三十寸大箱子,正好塞满两台车的后备箱。还好上车的时候子伊没有坚持非要我和一起
,以便“和小蒙及小蒙的室友增进感情”,这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
坐在驾驶席上,把头埋在叠在方向盘上的双臂间,长长舒气。
直到此刻依然没有什么真实感。
驾驶席的车门被打开,姜启介把头探进来。“师兄,回去我来开车吧。”
我也知道自己不在状态,点了点头向助手席挪过去。姜启介坐进来,关上车门。
一路无语,默默地跟在养父的车后,直到在苏家别墅门前停止。养父母已经将他们车上的行李搬进去了,门口只有子伊
站着等我们。
从后备箱扛出子伊的箱子,她一手拉着拉杆,一手挽着我的手就要向大门迈去。
“等一下,”一直不做声的姜启介突然出语制止,扯住我的胳膊一拉,就把我从子伊的手中拉了出去。“师兄明天还要
上课,这里离学校太远了。等周末师兄收拾好行李了我再送他过来。”
子伊露出一点失望,随即点头。“小蒙,你周五晚上就要回来哦。给你的礼物就等你回来了再送你。”
“好。”
我和姜启介坐回车上,车子一直开出老远,还能从后视镜中看到子伊不停地挥手。
“我说,苏子伊真的已经二十五岁了?”启介抽搐着嘴角问。
“嗯。”我点头。虽然子伊的外貌、神情、性格都不像二十五岁,但她的确是这个年龄了。
“哼,天才都是怪胎。”姜启介将方向盘打了一百八十度,车子向右转,开上通往市区的国道。
虽然不高兴姜启介用怪胎来形容子伊,但实际上他说的也没错。仅以二十五岁年龄就在生物学学术界里早已有一定的知
名度,就智商来说的确可以称为天才。但是那个像少女一样天真无邪的个性也只能形容为怪胎了。
“她只是个单细胞生物。”我笑着说。
那个单细胞女孩在七岁之前因为不会笑而被人误以为是面神经麻痹,但是却又检查不出毛病来,只能认为是心理障碍。
所以,你看,凡是脑子太好想得太多的人,都不见得比笨蛋更快乐。
我一直不明白,面瘫的苏子伊为什么会在孤儿院里选中同样面瘫的我。或许在一群会哭会笑的孩子中,两个面瘫的人比
较有共鸣吧。
‘你好,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面瘫的六岁女孩直直地注视着我,问出这句话。
第5章
启介没有直接回家,把我带进一家提供餐点的咖啡馆里。在我疑惑的时候,他夸张地伸直手瘫在桌面上。
“你们一家人都是什么神经啊。五点多到机场,从机场回来快八点了,看,现在都九点多了……居然不管饭!”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不过,“就算我爸妈让你留下吃饭你也会拒绝,你不是一副着急回来的样子。”
“话是没错……”
“既然如此就不要抱怨。”我养父母都是粗神经,所以才不会在意这种旁枝末节。我被收养的时候已经十二岁,如果更
早一点被那个家庭收养,说不定我也会变成那样没神经的乐天派性格。尽管如此,其实也多少受到一点影响。
“你还真是维护他们。”姜启介坐直身体,端起服务生送过来的咖啡一口喝了一半。
我也喝热咖啡暖胃,听到这句话笑了下,“当然了,那是我的家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啦。但是他们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再说,我才是和师兄共度余生的人,我才是你真正的家人
啊。”
我只能苦笑。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养父母和子伊都没有把我当做外人。在启介看来我那对粗神经的养父母对我很冷淡
,甚至都没有应有的应酬态度。但那其实是他们没有对我见外的缘故。在这个家庭里成长的我,自然可以分辨出来。不
过这些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哼。”他又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从杯子里抬起眼斜视我。
作为一只大型犬,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很不顾形象地谄媚讨主人欢心、,但偶尔也会有龇牙咧嘴示威充满攻击性的时候。
今天他的态度就一直很阴阳怪气。有时候我分辨不清平时在我面前的姜启介是真实的他,还是这种阴阳怪气才是真实的
他。
我们的位置比较隐秘,正好被一大株观叶植物挡住了视角。于是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带着凉丝丝的寒意
。手指从发丝中梳理几次,就被启介拉下来亲吻了掌心。我顺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好痛……”
“知道痛就老实点。”
姜启介揉着额头,又恢复了平时温顺的大型犬姿态。
我端起杯子,在温热的液体碰到嘴唇之前,看着那样的姜启介,笑了笑。
我坐在床上看书,启介洗完澡回到卧室,直接把顶部照明给关了,随即打开床头灯。
“喂。”我正要抗议,他把书从我手里抽走,抱住我的肩膀往下拽,两人一起滑进被子里。
“师兄,你真的要回家去?”
启介的脸背对着床头灯,背光的昏暗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虽然这周末才搬回去,但是这次回去应该会住到子伊出国为止。子伊所在的
研究室不可能就这样放她回国一去不复返,所以她在国内应该只是暂时停留,时间估计是在半年以内——不太可能更多
。也就是说要和子伊相处大约半年的时间……
尽管今天在子伊面前没有失态,但其实……心里的动摇只有我自己知道。
启介的手绕到我身后扣紧腰部,把脸贴进我怀里。我顺手搂住他的脖子抚摸他的头发。
“今天,我差点以为你就那样被苏子伊带走。”我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苏家别墅前我被子伊拉住那时,“有种
‘师兄要是被带进那栋房子,我就再也不能把你拉回来’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很感激你,没有就那样被苏子伊带走。”他说着,向我怀里蹭了一下。“所以,就算你回养父母家里,以后也
会回到这个家里来吧。”
“师兄,你会回来吧。”他又强调了一次。
“嗯。”不回来我还有别处可去吗?叹了口气,闭上眼。
大概是今天我们都累了吧,启介没有在床上刁难我,两个人难得安静地温柔相拥。
就算伤痕仍在,过去的事已然过去,继续纠结在泥潭之中也于事无补。我其实还是挺理智的。
一晃眼到了星期五。
这两天和姜启介商量的结果是:因为苏家别墅离学校太远,所以我只在周末回家去住,上班时间还是回来这边。
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不大的一个手提行李袋只装了一些洗换衣物。出门时姜启介看着我随意地拎着行李袋的样子,撇了
撇嘴。
“我的心情真复杂啊。”他说。“干脆你自己坐出租车回去算了。”
“嗯,来回将近两个小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赶设计稿,不用送我去也没问题。”
“……你是在讽刺我吗?”姜启介没好气地说,用力锁上门。
还在半路上,子伊的电话打过来三次,每次间隔不到十分钟。
“小姐,我们是在开车,不是在开火箭。”因为我在开车,电话是启介接的。没什么好气的语调让子伊笑个不停。搞不
好就是因为他这种态度,子伊才会不停打电话过来。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姜启介突然替我踩了刹车。我一慌,急忙向路边调整方向。一阵尖锐的摩擦声之后,车子堪堪停在
绿化带旁。
“你疯了啊!在公路上急刹车,有没有脑子!”
面对我的怒吼,姜启介只是死死地看着我的脸。突然双手把我的脸固定住,身体凑过来。我习惯性地闭上眼。
“对不起。”嘴唇分开之后,姜启介突然道歉。“我实在不想把师兄送进那栋房子。”
我真拿他没办法,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星期天晚上我来接你。”
此后一直到我被等在门前的子伊拉着手,姜启介都没再说什么,向我和子伊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一言不发地驱车离
去。
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子伊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手,“忘记叫姜启介留下来吃饭!”
我忍俊不禁,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慢半拍的性格。
姜启介的车子已经看不到影了,我一手拎着行李袋,一手被苏子伊牵着,回到许久没有回来过的苏家别墅。
别墅似乎近年来翻新过,墙壁的颜色和印象中不太一样。不过家具陈设都和过去一致,所以尽管阔别了许多年也没有太
大的违和感。
我的房间和过去一样,衣柜里还收藏着学生时代的衣服,其他柜子里也还有我原来的模型玩具之类。真是令人怀念。
刚把带来的衣服挂好,于姨过来叫我去吃饭。
养母正在絮叨子伊没请姜启介留下来吃饭,子伊一脸愧疚地吐舌头。餐桌上摆着的分量,确实是有给姜启介预留的余地
。
我在养父左手边的位置坐下,“没关系,我会替启介吃掉他那一份。很久没有尝过于姨的手艺了,我会吃很多。”
于姨笑了笑,端上汤之后也入席了。
“谁让你不回来。”养父淡淡地说了一句,平淡的语气里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是很喜欢于姨做的饭菜,以至于上高中的时候吃得体型臃肿,直到出国之后才减掉了可怕的体重。主要原因是,我不
会做饭,而美国的中国餐厅的口味异国化得太恐怖。与其让诡异的中国菜折磨自己的味蕾,不如去适应本地口味。渐渐
地,我就习惯了西餐,即使回国也很少去吃中餐。
养母一边和子伊说话,一边看都不看我却顺手把鸡腿准确无误地夹进我的碗里。我微微笑了,和养父一样低头专心吃饭
。
至于养母和子伊,还有于姨……我只能说,和三个女人同桌吃饭真可怕。
饭后于姨收拾善后,我们一家四口在客厅里闲聊。说是闲聊,也还是养母和子伊在说话。养父在看报纸,我看着地毯的
花纹。
和小时候一样,子伊背对着我挨在我身上,大笑着向后仰身体时发丝就在我肩膀上蹭来蹭去,有时候太过忘形,就会用
力拍我,或者挂在我的脖子上摇晃我。
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庭之后,我的存在就取代了苏子伊那只大型熊布偶。
“小伊,我以前听小蒙说你有男朋友,为什么这次不带回来?”
养母突然蹦出这句话,我和养父的眼神分别从地毯上和报纸里抬起来。
“只是男朋友,为什么要带回来?”子伊卷着头发,很莫名地问她母亲。
“诶?什么叫‘只是男朋友’,难道都不打算让妈妈看看长什么样子?”养母不满地拍沙发扶手。
“看了又怎么样啦,反正你也记不住别人的脸。”
我有点想笑,养母有点不太严重的脸盲症,对认识不深的人会记不住别人的五官样貌。
“那和我能不能记住有什么关系,你的男朋友诶!”
“反正已经分手了,只是学习如何交往的‘素材’而已,这件事不要再说啦。”
“分手了?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教育出那么随便的女儿。”
“不就是你说‘有对比才有选择’吗?”
“那也不是叫你滥交呀。”
“我可是很认真地学习男女交往。”
这时养父已经把视线挪回报纸里。这对母女的对话总是那么没营养,我也继续看着地毯的花纹。
第6章
洗过澡之后回到卧室,发现苏子伊正趴在我床上翻旧画册。那是小时候我们“共同创作”的涂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