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
早会开完,各自忙成一团,再有机会调戏他已经是中午了。护理站只有他一个人,我踱步过去,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我,立刻一脸严肃。
“沈北华,你早会上胡说什么!”
我就爱看他着急生气的小模样,忍不住想笑:“我又没说别的,都是实话。”
“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我心疼你呀。”
他的脸又红了,眼帘直垂下来,那样子让我心里直发痒,恨不得立刻亲他一口。
“我找到房子了。”明明不是大不了的话题,他却四处张望了一下,有点心虚的样子。
“这么快?什么时候搬?”
“就这几天吧。”他低头想了一想,“到时候……请你过去坐坐,好么?”
“就只能坐坐么?那我不去。”
他的脸又红了,我以前可从没发现他居然这么纯情。
我承认自己有些坏心眼,故意地逗弄他,可一看到他因我而羞涩、无措的样子,我就油然生出一种满足感。
“来患者了。”他看一眼大厅,快速地说,语调变得很坚决。我听着走廊里传来的嘈杂,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班等我。”我嘱咐他,打起精神来去接新来的患者。一反常态地,他没有立即埋头工作,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出门。
我回头看他,他就冲我微微一笑。
我简直恨不得冲过去吻他。
一整个下午患者不断,我再没机会去调戏齐悦,只是埋头苦干。这边正忙的不可开交,那边又出了问题,此起彼伏让人几乎崩溃。
好容易熬到下班,我终于发怒:“我走了!”
几个加班苦战的人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着我,眼神里射出死光。我讪笑一声,心里默念着到点下班天经地义,再说我是“主任”,多干是良心不干是正义。
急匆匆地出了门,正打算往护理站走,却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心里骂了一句,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却还纹丝不动地站着,毫无退让之意。
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仿佛是做梦,又好像梦终于醒了。我看着那张脸,只觉得气血上涌,整个世界模糊一片,动荡不停。
我只是不敢确定。
“张医生。”他看着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了,然而叫我的语气却和从前分毫不差。我真的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了那么多——我遇到他时,他还是个纤弱忧郁的孩子,可现在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从前他的双颊饱满,现在却凹陷下去,轮廓更加深邃,也更加英俊了。
然而我认得他——我总能认得他。
他就像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烙印,直至我死去,都永不消失。
“海涛。”我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我听见自己寂静胸膛里剧烈的心跳。
“我一直在门口看着,想着到底是不是你。”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说道,“我好怕又找错了人,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看着。”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灯光太过炫目,他的样子和记忆中逐渐重叠。
“你变了好多。”他说。
“我老了。”我顿了一顿,感觉到十年的光阴滔滔自我面前奔去,“你长大了。”
直到和他在值班室里坐下,我仍然疑惑那是不是真正的他。那成熟男人的脸上,曾
经少年的影子变得浅和模糊。
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却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一定恨死我了。”他低声说,我不由得想起从前我训斥他时,他总是这样低着头申辩。
我恨他么?想来是的。然而此刻对着他,我居然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一直在找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可是你换了名字,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只要身体能动,我就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过去……我本来以为找不到你了。”
“你身体好么?”我无法不在意他的病情。十年前,我赌上自由、前程,放弃了道德和准则,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为了让他的生命多延续一刻。
“不大好。”他低头看着地面,含糊地说。
我清楚地记得他逞强的天性。如果他说“好”,那多半是不大好,如果他说“不大好”,那么情况或许非常糟糕。
“出什么事了?”我站起来,焦躁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英俊非常,只是十分疲惫,虽然有意掩饰,可我还是看到他脖颈上一道狰狞的伤痕。
“对不起。”他突然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睛里竟含着眼泪。从前我是那么爱他,他一哭就觉得天崩地裂,这感觉我至今未忘。
“当初供者家属发现的时候,我还在ICU……一出了事,我父亲连出院手续都没办,直接叫了救护车,带着我逃走了。张医生,你相信我,如果我能做主,我一定会留下来陪你。”
被他的眼睛看着,我有些恍惚,并没有十分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术后我感染得很厉害,排斥反应也重,用了激素之后伤口又不愈合……等我终于能出院,你已经不见了。我想要找你,可是你连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每次找不了几个地方,我就又住院了。这一次,我想着一定要找到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你……结果我真的找到了。”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了,那样含着苦涩的笑意,和他二十岁时的表情极为相似。从前我是多么在意他,害怕他哭,也害怕他笑——只要和他相关的事,我就患得患失,进退两难。
“你又动过手术了?”从他颈上的痕迹来看,大概是四、五个月前的旧伤口。
“甲状腺癌。”他下意识地用手碰了碰那道痕迹,“肾移植以后,一直在用免疫抑制剂,骨髓抑制得很厉害……先是感染不断,然后又出血,最后又是癌症。不过没关系,期别很早,分化也好,手术切得很干净。”
“你……需要我帮忙么?”
他又笑了。
从前他就很喜欢笑,苦涩的笑、木然的笑、无奈的笑……只是没有真心的笑。他不爱说话,常以微笑作答,唯独有一次他哭得让我心都碎了。
那天我夜班,抓到他穿着单薄地跑到阳台看月亮,冻得瑟瑟发抖。我气得要死,痛斥了他一顿,问他“你是想死么”?
而后他毫无预兆地哭了,哭得默默无声,我只觉得一生中从没那样惊慌失措。
我知道他想活着。
我也想他活着……不惜任何代价。
“我很好,真的。”他温柔地说,像是在安慰我。他果然长大了。
“今天我来找你,是想给你这个。我放在身边好几年了,一直都想要给你。”
我隐约猜到是什么了,然而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并不是支票之类的东西,反而是一张意外朴素的存折。我接过来打开了,只见上面的数额十分惊人——我记得他并不是生在大富之家。
“你还记得我是学机械的吧?”他提到自己的专业,还是总透出自豪,“之前弄出来的专利买了个好价钱,现在我和同学合伙开公司,他很能干,也不用我花大多精力。”
他以前就是个聪明的人,而十年的病痛并没有让这智慧消泯。我拿着那张存折,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一时又空荡的无所寄托。
“海涛,这又算什么呢?”
“我听说你给那家人赔偿了,可那根本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啊。”他停顿一下,眼神黯淡,“我知道,你为我牺牲的不只是这些。”
“用不了这么多。”存折上的数额比起我的赔偿来,富余了五倍不止。
“求求你……张医生。你再恨我也好,我求你一定拿着这个。”
即使是在濒临死亡时,他也没对我出言恳求我,如今却为了这种事而开口求我。
“海涛……”
“张医生,”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不愿意收下,可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的命都是你的,不对么?”
“你后续的治疗还要用钱。”
他微笑着摇摇头:“用不了多少了吧?毕竟我活不了多久……
”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想被火烫了一般,感到了一阵锥心彻骨的疼痛。
“别说了!”我几乎是对着他吼道,那音量让两个人都是一怔。
“对不起。”他低下头,小声地道了歉。“我……我并不是想让你难过。我也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
我紧
咬着牙关看着他,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对不起。”他再次说道,“我走了。”
“这个你带走。”我举起手里的存折。
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表情猛地一抖,脸色几乎变得青白了。
“至少你再考虑一下……好么?至少明天再答复我。”他把手握在门口把手上,突然又回头说了一句,“密码是你的生日。”
在他就要离开时,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问道:“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他的身体一僵,却没有回头看我,扔握着门把手,低声说道:“记得。你过去告诉我的事情,我都记得……虽然你不会相信的。”
话语落地,还不待我说什么,他就开门走了出去。我呆立在原地,只觉得他说的话像是一场雪崩,把我深埋在陈年旧事的雪野中。那雪光刺得我双目失明,以至于许久过去了,我才意识到齐悦正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齐悦。”我走过去,想对他笑笑,表情却僵硬极了,“对不起,今天我……我有点事。刚才那个是……以前的一个患者。”
“我知道他是谁。”齐悦的神色十分古怪,我伸手想碰碰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是丁海涛。”
20.梦
我一怔,随即想起医疗圈子是那么狭小,齐悦听说过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你在门口偷听我们讲话?”我顿时感到一股怒气。
齐悦并不反驳,只是仰着脸看我,一脸挑衅。我头脑混沌,气息郁结,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而我没有追上去。
景琛正在手术,我想了想还是没进去找他,一个人坐在洽谈室里等他。晚上的手术很多,麻醉师和家属进进出出,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麻醉师交待风险时,人们总是一脸紧张,而术中交待病情时,则流露出期许、慌乱、惧怕的许多表情。我不由得想,当初海涛手术时,他的家属又是什么心情呢?
大概也是一样的紧张、惊惧,或许还要紧张百倍,因为他们清楚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十分疼爱他,肯在寒夜里奔波四个小时,就为了给他送一碗汤。他父亲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铁塔一样,我却见过他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没眼泪。
父母爱子之深切,大概无人能责备。不过他当年之所以会逃走,恐怕也是因为拿不出赔偿金。
他走的时候账上还欠着一万多块钱,我知道,除非到了上穷水尽,否则他不会拖欠住院费。其实如果他让海涛留下来,我何尝不愿意为他出这笔钱呢?
当年我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景琛做完手术出来,看到了吓了一跳。
“你脸色好难看。”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镜子,果然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可以这么恶心。
“景琛,丁海涛来找我了。”
听完了我的话,景琛似乎比我还要慌乱,反复地追问我各种细节。
“他做完移植,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吧?”景琛沉吟道,“也快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移植肾能坚持的平均时间不过十几年,当年海涛和供体的配型并不算特别好,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
“也不怕。”我摆弄着手里的存折,那一排长长的零仍然看得我眼晕,“甲状腺癌的预后很好,他期别早分化好,估计不会复发。就算这个肾功能不行了,他现在有钱,可以坚持透析,说不定还能等到下一次移植……”
“沈北华,你不是打算……”景琛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了。发觉到他在担心什么,我哑然失笑。
“怎么可能,那种蠢事一辈子也就做一次吧。好在我也不后悔……毕竟他现在都还活着。以前我确实想过
那么做值不值得,但是生命这种事,没法用值不值得来衡量吧。哪怕我不爱他了——”
我猛地停住了。
然而景琛不觉有异,仍然聆听着。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就算我不爱他了,看到他活着,也觉得当初救他是对的。”
景琛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在这件事上一直不是真的反对我。他天性崇高,觉得为救人性命做什么都不能算错,可他没想到的是,我可以在这种举动里掺杂多少的私心。
“别想那么多了。”景琛最后安慰我道,“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给你钱,你就好好收着,这样你们两个都好过。”
“我不缺钱花。”比起那些需要养家的人,我过得不知道多么潇洒舒适。
“是么?”景琛怀疑地看我一眼,“你信用卡账单都还清了?”
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他居然一句话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房子是租的,存款一分没有,八张信用卡全都欠款,拆了东墙补西墙。
“总之,他给你你就收下。”景琛最后总结道,“他现在朝不保夕,不这样他不能安心。”
说完他又回去手术了,一副要通宵大战的架势。我开车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着景琛的话,却不是很明白。
十年前,他生命垂危,我放弃了一切,可不知哪天又要回到原点。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我延续了他这么长的一段生命,照理说不该再有遗憾。谁又能预料得到明天的事呢?说不定他比我活得还要长久。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即便是当年,我也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今天又该做些什么呢?
齐悦的脸倏地从眼前闪过。
果然,我还是很放心不下他。
回家后我打了电话给他,没人接听。他没在科室里,又不会回家,我猜他已经搬到了新租的房子。说起来,上次忘了问他,他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那么吝啬?
时间还早,我翻出电话打给了医保科的熟人,得知齐悦的医保能涵盖大部分精神疾病的时候,居然诡异地松了口气。
说不定他天生就是个守财奴。
颠三倒四地想着,我又翻出从前的照片,用一种研究的态度仔细端详着齐悦的脸。他现在这么好看,可十年前的却病泱泱的,简直让人嫌恶。
那时候的我脾气很好,大概对他还算亲切。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他爱上了我呢?
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这样睡着了,大概是睡得不安稳,连梦都杂乱无章。
梦里的齐悦是十年前的模样,瘦骨伶仃,面色青黄。我问他:“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