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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在一艘悠悠渡江的孤舟之上,卓允嘉望着面前渐渐远去的乾徽江岸,心中只觉得万分沉重,难以喘息。
刚刚剑指慕容定祯的刹那,怒气之下真有杀了对方的冲动,若是真杀了他,也就为古潍除去了最强大的敌人之一,却不
知为何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慕容定祯身上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一向果断的自己不知所措,而内心对待慕容定祯的看法,也正在一次一次被频
繁的颠覆着,让自己难以参透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想到这里,卓允嘉扬起唇角不禁自嘲的苦笑,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去反复思量一个即将征伐自己国家的主将?真是
有些可笑可悲,若是有朝一日战场狭路相逢,怕也只会是指剑相向,谁都没有可以退让的余地。
船渐渐向东南前行,落郗江上轻柔的水雾随着江风缓缓飘来,在一片似幻似真的朦胧之中,让卓允嘉不由又回想起上次
雨雾中江畔旁的白衣之人。
浮生若幻,人与人的相遇,总是因缘巧合,而大多却是相逢无期。
这白衣之人的出现,仿佛一束光曦,在静谧之中出尘而洁净,那样安然而真切的缓缓撒照在卓允嘉混沌的内心里,带给
了他一份从未体尝过的感受。
自从那日一见之后,这白衣人的身影在卓允嘉脑中就再也挥之不去,尤其是在午夜梦回时分,他会想他。
日复一日,他会想他。
卓允嘉真的想问,你是谁?你在哪里?此生何时何地才能再与你相遇?
而此刻,话到嘴边却也只能默然,因为在这奔腾东去的江流之上,即使是呐喊,也不会再有回音。
能够回答卓允嘉的,或许,只有注定的命运。
嫕妃奚纪凡很快被按照皇后的规格下葬,乾徽举国同悲,景纬帝晚年痛失爱妃顿时苍老了许多,而出征古潍的事情也正
像慕容定祯当初所柬,在后方粮草供给上遇到了难题,加之慕容定祯的状况的确令景纬帝担忧不已,于是决定暂缓发兵
。
景纬帝从没见过自己的爱子如此消沉,除了葬礼和祭祀等一系列必须出席的礼仪,大部分时间慕容定祯都在蔚暮宫里,
一言不发,身体也越发清瘦,很难再见到以前那种奕奕的神采,和煦温暖的笑容。
但最令景纬帝担忧的,却是这一日慕容定祯主动来瑞安殿提出的请求。
「父皇,现今既然暂缓发兵,儿臣决定亲自南下古潍一月,调查母妃中毒之事」,慕容定祯面对着景纬帝,沈声道出了
自己已经思量很久的决定。
在奚纪凡薨逝后,慕容定祯派遣手下人马连日在玄仁严查此事,谁料还是一无所获,最终慕容定祯决定亲下古潍查访以
求真相。
景纬帝望了望慕容定祯的脸色,就知道他心意坚决,却还是担心他此行安危,于是道:「现今两国关系如此紧张,而上
次古潍之行又是险境连连,祯儿你是否真已决意南下?」
「儿臣必须一去,否则将会抱憾此生」,慕容定祯跪了下来,请求道。
景纬帝见状知道已是无人能拦,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慕容定祯的肩,叹道:「也好,出去走走。只是不可以皇子身份出访
,定要携带禁军随从,一路小心,父皇等着你平安归来。」
「谢父皇成全」,慕容定祯的语气有些哽咽。
几日之后,古潍京城郢庭的南凌裕大道上,绿荫遮日,暖风洋洋,在一间名为「聚贤堂」的酒家里,客来客往甚是熙攘
,门前搭着锦绣团簇的牌楼,店中屋宇轩敞,宴座旁还有伶人正在吹奏弹唱着古潍风调的曲子。
「几位客官,你们想要点什么啊?这郢庭之中最具盛名的菜品佳肴我们这聚贤堂可是应有尽有啊……比如这……」,店
小二看见几位身材高大,佩剑威武,貌似远道而来的男子走进店内,不敢怠慢,马上迎了上去,笑嘻嘻的询问道。
「公子,您想吃点什么……」,一名刚刚坐定,侍卫打扮的人抬手打断了正在报菜品的小二,对着身边一袭黑衣,英挺
端雅之人,轻轻问道。
「随意」,那黑衣人轻咳一声,淡淡道。
那侍卫于是拿起桌上茶壶,先给黑衣人倒了杯清茶,继而转过头对店小二询问起店中饭菜,正在言谈之间,只见从店堂
内厢走出几位武官装着之人,旁边则跟随了一位掌柜,在满脸和气的与那几位武官边走边说。
「我曾经说过,眼下时局动荡,京城各处酒家客栈必须严查宿留人等,李掌柜是否记得?」,一名身着暗金色盔甲官服
的男子,手里拿着本宿客名录,不怒自威的沈声问道。
「记得,记得,卓大人交代的事情,小的怎么敢忘呢……」,那掌柜一脸心虚的好言陪笑道。
卓允嘉提起那本空白处甚多的宿客名录,在掌柜面前抖了抖,冷扫了那掌柜一眼,扬眉道:「记得?记得为什么不如实
严查记录?!」,又将那宿客名录扔给了掌柜,喝道:「下次若是再犯,罚银五千!」
「是,是,卓大人这就走吗?要不要,坐下来吃点什么……」,那掌柜于是大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卓允嘉的步伐,不失
时机的问道。
「不必」,卓允嘉携带随从大步向店门口走去,眼光却不经意的落在了店门右侧,一席坐着几位黑衣人的饭桌上。
那正在轻轻啜茶之人的眉目,卓允嘉永远也不会忘记。
卓允嘉瞬时拔剑走了过去,一剑劈到那木桌上。
「卓大人!卓大人!」,掌柜不明就里,疾步跑上去惊呼阻止道。
在座的几名侍卫,也瞬时拔剑指向卓允嘉,杀气四起。
周围酒客见状一片惊呼,不由的奔窜逃命,哭喊跌撞声顿时充满了整个酒楼。
「我说过,别让我再见到你」,卓允嘉对着面前那仍在静坐饮茶,似乎丝毫未受影响的黑衣之人,狠狠道。
第二十一章
「卓大人请坐」,慕容定祯没有转头,只是放下茶杯,伸出手示意卓允嘉坐下,语气平缓,并未动怒。
慕容定祯这样的态度,的确有些出乎卓允嘉预料,一时间有些犹豫,四周站着的人则都在注视着卓允嘉会做何反应。
沉默了半响之后,卓允嘉终于抽起剑合入剑鞘,在慕容定祯对面坐下,决定先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面前一袭黑衣的慕容定祯,虽然仍英挺俊秀,却比一月之前在江畔所见时消瘦了很多,气色也并不是很好,能看得出奚
纪凡的薨逝对他打击的确很大。
「其实就算是今天未曾遇上,本王也会亲自前去府上拜访卓大人」,慕容定祯终于抬眼,望着面前的卓允嘉,冷冷道。
「哼」,卓允嘉低低嗤了一声,心想怕是来者不善,讽刺道: 「在下何德何能蒙成亲王惦念?有话直说。」
「那好。本王这次来是专程为彻查母妃中毒,与上次在郢庭遇刺之事,还望卓大人能够协助本王得见真相,擒获真凶。
」
「我要是不肯呢?」,卓允嘉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给慕容定祯留什么情面,问道。
慕容定祯剑眉一挑,微微笑笑,显得极有城府,不紧不慢的道:「本王猜想卓大人也并不愿意看到古潍因无端之罪被乾
徽征伐」,随后眼光霎时变冷,对视着卓允嘉,道:「更何况母妃身为古潍当朝长公主,就这样被毒害身亡,你古潍朝
廷难道就真无意缉拿真凶,以慰冤魂?」
卓允嘉脸色沉重,没有回答。
近来两国关系紧张,因而获悉关于奚纪凡薨逝原因的消息并不多,但文熙帝对于失去亲妹还是悲痛难当。虽然卓允嘉不
能够肯定这中毒一事是否属实,但以他对慕容定祯的了解,能让慕容定祯时下境况还千里奔波至此,应当所言非虚。更
何当日况刺杀慕容定祯之案,如若真能有所收获,或许也可化解两国危急的势态。
考虑良久后,卓允嘉用指尖轻轻在桌上弹了弹,点了点头道:「也好,在下能够陪同成亲王调查,但是」,忽然神色一
变,盯着慕容定祯,谨慎道:「当前京城守卫严密,此事不可声张,在下必须派手下跟随成亲王及所来侍卫,以防有变
。」
慕容定祯早已料想到若要查访,古潍定会派人同行跟随监视,但此时缉获真凶才是他心头要事,于是道:「一言为定。
」
接下来一连几日,卓允嘉都陪同慕容定祯在郢庭城内访查。共事之间,卓允嘉对于慕容定祯的看法,也逐渐开始有了很
大转变。慕容定祯并不武断,而且行事理智思维缜密,无论对于古潍卫兵或是乾徽所来随从都一概没有皇子出身之人的
那种骄横跋扈,很能体察下人的感受。
为了确保不再生事端,这几日卓允嘉便不再回相府歇息居住,而是委派禁军侍卫与自己一起同出同进,将慕容定祯等一
行人监控在「聚贤堂」中。 卓允嘉与慕容定祯两人住在二楼相邻的两间上房里,其余人等则一概住在楼下客房。
几日过后,案子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毫无头绪,的确令众人感到焦灼。这一日,接连审讯了几名公主随从,却还是一无
所获。待到从刑部出来,已经将近傍晚,卓允嘉一行人回到了「聚贤堂」准备用晚餐,慕容定祯却似乎没什么胃口,送
进去的饭菜很快就被端了出来,而且几乎丝毫未动。
卓允嘉望了一眼,想对方这些日子大概是累了,没说什么,只是摆了个眼色,让随从侍卫尽职看护,自己则下楼与其他
人一起用了晚餐。
晚餐过后,禁军侍卫长又派人来禀事,卓允嘉交代了相关事宜便匆匆而去,再回到「聚贤堂」时已近午夜,见慕容定祯
房灯火已灭,于是挥退了侍卫,自己也进房躺下准备休息。
这些日子,因为慕容定祯一行人在郢庭查访,卓允嘉几日来一直是合衣而睡,生怕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令人措手不及
。
可不知为什么,这日躺了很久仍不能入眠,辗转反侧直到卯时左右。
四下无人的夜里,忽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咚」的一声,似乎是木凳倒地的声音,缓缓片刻又静了下来,虽然轻微,
却还是瞬时引起了卓允嘉的警觉。
卓允嘉猛的睁眼,一把抄起床榻上的长剑,起身出门准备查看究竟。
没有人,楼道里异常寂静,只有远处黯淡的灯火光亮,慕容定祯的房间里也仍旧漆黑一片,毫无打斗。
卓允嘉想大概是自己多虑了,轻轻摇了摇头,打开门准备进房休息。
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之中,慕容定祯房间那略微合拢的木门引起了卓允嘉的注意,凭着楼道中淡淡的光亮,木门后的
地板上,好像有一条人的手臂。
卓允嘉顿时心下一凉,预感不好。
「成亲王」,卓允嘉轻轻敲了敲门窗,没有人回应,又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回应,于是推开那本已稍有缝隙的木门,踏
了进去。
借着从窗外撒进的幽幽朦胧月华之下,唯见身穿白色亵衣,黑发披散的慕容定祯俯身倒地,僵直不动,上身姿势似乎正
在爬向门口之中,而伸出的一只手臂则在努力尝试将门打开,身后桌旁的木凳横倒着,俨然经过碰撞。
卓允嘉没有时间猜测,放下长剑,立即单膝跪下将慕容定祯扶了起来,可在翻转慕容定祯身体,得见面容的瞬间,却让
卓允嘉的心跳几乎停顿。
「怎么会是他?!」,卓允嘉心中一窒。
但慕容定祯的状况的确不允许卓允嘉再多做任何思索,只见他四肢无力低垂,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唇色青紫,气息极
度微弱,喉间似乎还有轻微的杂音,手指也异常冰凉。
卓允嘉见状按住他的手,为他把脉,却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脉搏。
「你有哮症?!」,顷刻之后,卓允嘉惊道。
第二十二章
「他怎么会有哮症?!」,卓允嘉抱着手中之人,眉头紧皱,慕容定祯在他印象之中向来都是一副威武凛冽的风范,武
功剑术修为也甚佳,现下的状况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
卓允嘉摇动着慕容定祯的身体,紧张道:「醒醒,你醒醒。」
慕容定祯没有动,仿佛已经失去知觉,而且连喉间刚刚发出的杂音,也渐渐在消失。
卓允嘉连忙提气运功,握住慕容定祯冰冷的掌心,向里面输送内力,以求慕容定祯能够苏醒过来。
可慕容定祯还是没有动,很明显,这哮症发作已经有些时候了,所以此刻就连内力也很难运送到他的身体中。
情急之下,卓允嘉不再犹豫,深呼了一口气贴在了慕容定祯清冷灰紫的唇瓣上,向里面大口吹气。
这种方法是卓允嘉以前在相府内,见到一位来自南疆的医官在拯救自己哮症急发的侍童时用过的,而且立竿见影,记得
那位医官曾经说过,哮症急发来势凶猛,若是不能及时送气入体,定会不治而亡,因此印象极为深刻。
一口,两口,三口,……卓允嘉怀抱着慕容定祯,不断的吸气吹气,另一只手压住慕容定祯的掌心,源源不绝的输送着
他能够传递的所有内力。
这么多年以来,在卓允嘉的内心之中,很少产生过恐惧的感受,但如今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慕容定祯,却让他心中陡然
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他怕他会就这样死去。
不是因为他亲王的身份,而因为,他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眼前的慕容定祯,不再如日常所见那般英武锋利,一袭白色的亵衣,漆黑如缎的长发披散着,苍白消瘦的脸庞在月华之
下,显得这样虚弱柔和,终于能再与这副面容相遇,让卓允嘉觉得恍如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卓允嘉还在接连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刻也不敢间断,生怕眼前之人会离他远去,抱着慕容定祯的手也
越来越紧,越来越颤抖了。
突然,慕容定祯的喉咙动了动,两唇相贴的口中缓缓有了温热的呵气涌上来,胸腹间开始微弱的起伏呼吸,眼帘下的眸
子也略微转动。
卓允嘉眼神一闪,知道这是好的兆头,连忙握过慕容定祯的脉搏,果然,比刚才有力了许多。于是立即起身拽下肩上的
披风,将慕容定祯裹住横抱了起来,却没有想到臂中之人竟是如此清瘦单薄。
京城郢庭的布局没有人比卓允嘉更熟悉,待到他抱着慕容定祯冲下楼,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去牵马耽误,卓允嘉果断地
奔向了相隔南凌裕大道几条巷外的段衍卿府邸。
郢庭午夜无人的街道上,稀疏摇动的灯影间,只见一名身材伟岸,神色肃穆的男子疼惜的紧紧抱着怀中之人,沿凌潇河
岸疾速逆风奔跑着,半步也不曾停歇。
不过几条巷子,他却跑了似乎一辈子那么长。
而作为那感知稍存的怀中之人,这一幕,也让他此生再不能忘。
直至卓允嘉将慕容定祯交到了古潍御医之首的段衍卿手中,看到段衍卿开始为慕容定祯仔细用药诊治,慕容定祯的面容
上也稍稍有了疼痛的表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才慢慢平缓了下来。
卓允嘉于是在床榻前静静坐下,看着呼吸渐渐均匀的慕容定祯,回想着从初见这个人到现在所发生过的一幕幕,直到晨
曦微露。
每次相见慕容定祯都顶冠束发、衣着考究,自己却从没有见过他在朦胧月华之下一袭白衣,便服披发的样子。
即使曾经因为他的眉目神态而有过刹那的疑惑,也无法确信自己的直觉,仿佛还未张口就已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脑中逐个闪过的片断,终于被赋予逻辑的串联了起来,关于慕容定祯的所有一切,第一次有了合理的解答。
为什么那次在玄仁未得一见,为什么第一次在郢庭见到身穿朝服的他却觉得似曾相识,为什么能够一剑封喉的瞬间会因
为他身上那种莫名的力量而不忍下手,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后来离开之后会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