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定祯不作答,转头看向了窗外葱郁的绿荫,又一次抬手轻缓抚摸着衣衫下的腹部。
孩子,当日是父皇对不住你。
若是你在天上听到了父皇日日夜夜的祈求……回来吧。
殿外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慕容定祯的思绪。
“皇上,齐大人和几位将军正在殿外求见。”
“让他们去云銮侧殿候着,朕这就过去。”
薛承远收起药箱,准备退下,却突然张口道:“皇上的身子近来也算调理得当了,若是求子心切,从明日起承远会为皇
上再换副药方。臣告退。”
还没等慕容定祯允了他,便一溜烟儿的快步走出了殿堂。
慕容定祯从开始轻轻点头,到突然悟到了什么,双眼一瞪恼怒不已正想训问时,回头却见房中已是空空如也。
“好!看回头朕怎么治你这欺君之罪!”独留下的帝王咬咬牙,怒中带笑的恨恨道。
第十八章
天云皇宫,云銮侧殿。
“皇上,近来北疆边界又起争端,自从庄王离去之后,这几年驻守北疆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决,您……到底意下如何?”
案下坐在左侧的宰相齐维勋柬道。
慕容定祯抬手翻着折子,仍在思量。
侧殿之内坐列着几位重臣,都在望着御案后的皇上,静候旨意。
北疆不同于沅西属地,不仅地域广阔,也是横截它国入侵的军事要塞,历来都是由王侯驻守。继慕容无嶂之后,眼下皇
室内确实再无人可担当此重任。经过三年前的叛乱,慕容定祯也不愿将此片属地交予任何有着狼子野心、妄想颠覆帝权
的皇室贵戚。
“皇上……?”齐维勋追问。
既然无意让皇室之人驻守,将手下战将封王派遣到北疆便是时下唯一的选择,只是慕容定祯想听到自发的请愿。
慕容定祯扫了一眼侧殿中的几位战将,沈声发问:“你们有谁愿为天云驻守北疆?”
兵权在握功高盖主向来是战将大忌,这些曾与慕容定祯一起浴血打下江山的人不会不知,只见台下无人回应。
“有,还是没有?”慕容定祯威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
又是一阵沉默后,终于有人道:“臣愿前往驻疆。”
不出所料,是程宇扬。
无论是资历或是掌控兵权的能力,程宇扬的确都是无可挑剔,而慕容定祯最为在意的,是程宇扬对自己的忠诚。
“好”慕容定祯一口答应,这也是他心中如今最佳的人选。
“朕即日会下令为你封王,一月后开赴北疆。”
程宇扬几步走到了殿中跪下,禀道:“谢皇上。”
望着殿中所跪之人,慕容定祯心中忽然颇为感概,这么多年了,程宇扬却还未曾成家立室,不如这一次一起办了。
“宇扬,郢庭之内若有你心仪的哪家女子,无论是皇族贵戚还是一届平民,启程之前朕都可为你赐婚。”
程宇扬身躯微微一震,脸色霎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赐婚也是牵制程宇扬的一种手段,身为帝王的慕容定祯这一招不可不用。
“嗯……?”
“皇上,臣并无心仪的女子”程宇扬语速很快,却显得异常坚决。
慕容定祯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公良飞郇,却只见公良飞郇轻叹一口气。
“臣……不愿娶亲。”
重臣面前不能反驳皇上,但程宇扬的声音明显变得低沉而苦涩。
“臣自小立誓,终身不娶。” 程宇扬终于抬起了头,直面着慕容定祯,眼光灼灼。
“荒唐!”慕容定祯喝道。
“成家立室,开枝散叶是本分,也是责任。朕怎能由你这般胡闹!”慕容定祯不由他,封王驻疆必须娶亲成家这是板上
钉钉的事。
“皇上……!”程宇扬憋在心头十几年的话,却如何也张不开口,脸色变得更加难堪。
满殿的人也都跟随着屏住呼吸,窥测他人私密的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个生生跪在殿中的将军。
“齐维勋,府上幼女今年可到婚配之龄?”
“回皇上,小女待字闺中,正愁寻不到一个绝佳夫婿,只是不知程将军……”齐维勋面露惊喜之色,连忙回道。
慕容定祯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定了,十日后成婚。”
“皇上!!!”程宇扬大急,制止道:“臣这一生不愿婚娶,还望皇上能够成全!”
殿中的空气凝固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来的是这样莫名,本是喜事谁知会成这样?
“啪!”一掌击在御案上。
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让朝早蓄积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慕容定祯厉声呵斥道:“程宇扬,你敢抗旨?”
“不,臣不敢……”程宇扬跪在那断断续续的道,望着慕容定祯的面孔不知怎的
忽然有了一种甚是无奈又哀伤的神情:“只是臣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而臣默默的喜欢了他十几年……
“臣做不到……”俊伟高大的男子口中那话音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呢喃,却比任何叫嚣更能够穿透每个人的鼓膜。
慕容定祯见程宇扬如此执着,想想这些年与卓允嘉的经历,心下不忍,缓和了口气,对着台下一干人等道:“都先下去
。”
“臣等告退。”
殿门缓缓紧闭,厅内只剩下二人。
“好了,到底心仪哪家女子,说出来,朕为你做主”慕容定祯端起茶盏,轻咽了口清香的热茶,没抬眼的问道。
第十九章
跪在殿中的程宇扬没有抬头。
“那就是哪家的男子了?” 又咽了口热茶,慕容定祯幽幽的道。
程宇扬顿时觉得自己像是透明人,低声道:“皇上是在明知故问么?”
朕连这点都看不透,还怎么坐的住这帝位?帝王脸上带着狡黠的淡淡笑意。
“皇上……”
“忘了吧,去找寻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忘不了。”有人依然固执。
“这是旨意,必须忘。”
慕容定祯的话渗透着摄人的威严,根本不容反驳。
十五年的时光蹉跎,当爱一个人早已成为了习惯。即使明知永远得不到他,不能守候在他身边,但只要能够看到他,知
道他幸福,这便是自己的幸福。
“臣不能忘,也不愿忘!”程宇扬的低咽逐渐变成嘶吼。
“爱不是一厢情愿,宇扬。”
“对,是臣一厢情愿!但这也是臣的幸福,还请皇上成全臣这微薄的幸福!”程宇扬抬起通红的双眼恳求着。
慕容定祯摇了摇头,起身走了下来,轻言道:“何必这么固执?”
“皇上!”
程宇扬颤抖着望向慕容定祯,想将这张面容永远深刻在心底,永生永世都记得清晰。
“起来。”
慕容定祯伸手扶他,而那身子重若千斤,像是盘根错节吸附在了地上。
“看你这执拗劲儿,与儿时相比,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慕容定祯只得由着他,轻覆着他的肩头。
“让朕以情利用一个人是最简单的事,这也是朕最不愿做的事。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心中珍存的那份爱和寻求幸福的
自由,只是要寻找到真正值得的那个人,否则便是徒劳。”
“可臣从未觉得不值得过。他痛的时候,我比他更痛苦;他笑的时候,我比他更喜悦……那就是幸福的滋味,不是么,
皇上?”
“但他的心中没有你”慕容定祯居高临下直直的看着他,坦诚道:“他心中只能容纳一个人,而这个人已经占满了他的
全部身心。”
“臣从不在乎。”程宇扬摆过头,强忍着咽下一口泪。
“不在乎又怎会流泪?”
“没有泪!没有……!”有人艰难的掩饰着根本无处藏匿的悲伤。
“请愿驻疆难道不是因为心痛?”
“不!不……”程宇扬否决的如此无力。
“封王驻疆的事就这么定了,朕信任你,好自为之。”慕容定祯不再多劝,抬步转身。
“皇上!”
转身的一刹那,程宇扬紧抱住慕容定祯的衣摆。
“宇扬。”
并没有预想之中的责骂,只是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朕心中,能够同生共死的君臣之情同样异常珍贵。你……懂吗?”
“懂。”
“那就不要逾越这条界限,朕给不了的,别问朕要。”
程宇扬渐渐松开了衣摆,失神的望着地面。是啊,我究竟想要什么呢?这么多年以来,不是早已习惯这种隐藏在内心深
处的情感?难道这是最后的放纵么?
“驻疆的事一定要筹备妥当,不能让朕失望。”
“臣遵旨。”
“今天的话,朕会忘记,你也要一样。”慕容定祯说罢转身离开。
一月之后,在封王典礼上,有着至上威仪的天云国帝王在一身戎装的新王肩头用宝剑轻点了十五下,而不是常例的三下
。
没有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只是看到新王眼中的泪水,随着一次次的点肩而渐渐决堤。
“齐佑良近来可有消息?”
炎炎午后,慕容定祯抬笔蘸墨,书写着手上的折子,问道坐在殿中的公良飞郇。
如今找寻卓允嘉流落在外的幼子,已成了慕容定祯心上的头等大事。三月前,慕容定祯派赴手下最为得力的禁军都统齐
佑良亲赴岛国碧济耳,询查探访。
“回皇上,佑良在碧济耳找寻了许久,但据回报依然毫无所获,日前已转赴长幽国。”
“朕不舍再让允嘉出海寻子”,慕容定祯顿了顿手中之笔,沈声吩咐道:“因而,无论付出什么样代价,这个孩子都必
须找到。”
“臣明白。”
“当日允嘉曾派一位名叫连浚荣的手下出海,但之后再无此人下落,是否查出他如今身在何处?”
公良飞郇轻轻摇头,回道:“据文海镇县令回报,此人出海之后便了无踪影,迄今仍未返回,至于究竟遭遇如何,……
”
慕容定祯冷声截断了他的话,道:“人若未死,就总能查的出踪迹。”
“是,皇上。”
公良飞郇轻抚着朝服,也在琢磨慕容定祯的话。按理说当年在天下间找寻卓允嘉并非难事,但慕容定祯找寻的态度却从
未这般坚决。
打破半响的静默,慕容定祯问:“在想什么?”
“呵呵”,公良飞郇带着几分了然的表情,道:“臣在想,若是皇上当初也这般彻底的找寻卓允嘉,又何必苦了自己这
么许多年。如今想来,皇上还是不想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
“是”慕容定祯承认的异常坦率,仍在伏案书写着。
“皇上,自从卓允嘉回来之后,您改变了许多。”
“那是好是坏?”
慕容定祯合上手中的奏折,对着公良飞郇展颜一笑。
公良飞郇不禁被那称得上明朗的笑容感染了,这笑容是只能在记忆中搜寻到的。
“自然是好。”公良飞郇淡淡笑道。
“你们这些个人,成天哄着朕开心。”
“哪里,怕是这天下间真正能让皇上开心的,也只有卓允嘉一人。”公良飞郇可无意居功,如实道。
“的确。”
这也是实话,慕容定祯无意否认,想想今日的事也都差不多处理完了,便合上折子站起身来。
“飞郇,那你说朕为何爱卓允嘉?”
慕容定祯忽然来了兴致,多年以来公良飞郇是少有能陪着他说心里话的人。
公良飞郇想了想程宇扬的境遇,只是叹了句:“天下能甘愿为皇上赴死之人何其多,卓允嘉能赢得皇上的心,固然有他
人不及的长处。”
“朕就喜欢他的不卑不亢,所有人都将朕当作帝王,独独在他眼中,朕还是那个慕容定祯。”
他对朕无求,却让朕更想将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他。
公良飞郇感慨的点头,道:“卓家二子确实不负名门之实。”
几位宫侍这时进殿,开始为慕容定祯更衣,褪下织锦龙袍,换上了清爽雅致的淡绿色便服。
“皇上这就要去城南别院了?”公良飞郇一看慕容定祯这架势,也猜出了几分。只是这天色未免也太早了,才刚刚进过
午膳不久。
慕容定祯笑而不答,卖了关子,折回书案上又抽出了几本刚刚批阅的折子。
“这是日前奏请加强北疆防御的文书,朕已经批复,你派人即刻递往宇扬那里。”说完便迈着有节奏的轻轻步伐走出了
殿厅。
近来郢庭炎热,与其闷在宫中倒不如早些到别院去看看心上人和简之。
万里晴空,蝉鸣不绝。
城南素雅的小院中,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在房前的树荫下苦习剑法。
近来慕容简之一直住在这里,跟随着卓允嘉学习武功,这也是慕容定祯的意思。一来可以让他们培养些感情,二来也可
以慰藉卓允嘉素日里的思子之心。
慕容简之穿着一身月白色丝质小衫,手中握着一柄小剑,认认真真的跨着马步,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渗了出来,布满了粉
嫩的小脸颊。
“不对,应当这样”卓允嘉用长剑轻敲了敲了那小肉腿,接着弓腿做了一个步法姿势让慕容简之模仿自己。
已经在院中练了近两个时辰,如此烈阳之下若是一般的孩子早已坚持不住,慕容简之年纪小小却显现出了难得的耐力和
坚持,这让卓允嘉很是欣慰。
“干爹,是这样么?”
慕容简之重新挪了挪自己的腿,转头问道。
“还不对,是这样。”
卓允嘉见孩子的姿势还是没有到位,微微一笑,又示范了一次。
当慕容简之再转过眼的时候,突然看到青石屏壁旁站着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身影,正在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父皇!”
天真无邪的童音喊的如此雀跃。父皇这么早来看自己,还是从未有过的。
卓允嘉回头一看果真是慕容定祯,也不由失笑。这才未时,难道朝廷上没什么事了么?
“专心练功。”
慕容定祯勾唇一笑,指了指儿子。挥退了随从,几步走了过来,顺势在树荫下的石椅上坐下。
“嗯!”
慕容简之晃了晃小脑袋,甜甜的一笑。有父皇注视着自己,便练的更起劲了。
几招过后,招式过猛的慕容简之也显得有些累了,步法更加凌乱。毕竟还是幼小的孩子,拿着剑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锵!”一声,卓允嘉的剑突然被另一把长剑杠住了,宝剑散射金光。
“上一次和朕练剑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有人在面前站定,自信而英朗,肩侧镶着明珠的白色缎带轻轻随着夏风摇曳,优雅绝伦。
卓允嘉挑眉一笑,沈声道:“难得皇上兴致好,承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