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楼下地上那几滩陶罐状的碎片,玄冥推了门索性下楼去。还好那楼下两间客房的灯还亮着,又添了几分胆。玄冥就着一身月牙白的里衣站在庭下风里张望起来,探视着喊了两嗓:“什么人在楼上装神弄鬼?”
话音落,就见一物件从头顶砸了来,玄冥赶紧挪脚闪躲。又是“哗啦啦”一阵碎响,扑面的酒香弥漫开来,融在风里,散得满庭芳。玄冥低头瞧去,看这情况,八成是有醉鬼撒酒疯了,原来如此,只是这人酒品实在恶劣,罢了,还是不要多管。就要回楼里去,却听见楼顶风里传来一句醉醺醺的叹息:“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玄冥立住脚回头来望,依旧不见声缘何方。那嘶哑的酒话稍纵即逝,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听。愣神间,楼顶又传来一个萧索声音:“不知三更客未眠,有酒同乐,能饮一杯无?”
这人居然还有心情邀酒,真是有意思。不过狭路相逢,过客而已,便省了这热肠吧。想必也只是洒脱之人醉酒后的调侃,玄冥遂有礼地回道:“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易做黄粱梦,阁下还是回去休息,身体要紧。”
那人嘻嘻作笑了一番,又徒空抛下来一个酒瓶:“话说,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你若是能告诉我一个除了饮酒也能忘却离伤的办法,我就回去。”
玄冥想这人一定是醉狠了,怎么尽说些胡话,我只是个过路人,哪有心里陪你玩耍。摇摇头回身要上楼,一抬眼竟看见檐下正立着两个人影。定睛看去,一个正是楼下误识的那茶衣少年。少年身旁尚有一个女子,夜色浓重看不清楚。那茶衣少年向他点头道:“抱歉,我朋友又打扰到你了。”玄冥仰头望去,想这喝酒撒疯的人原来就是那吹埙的人啊,心里又生出些好感来,遂摇头一笑:“没有关系。你朋友好像醉了,只是楼顶危险,将他弄下来才是。”
那茶衣少年一顾笑颜回礼,走上前去屏住气冲楼顶一阵喊:“听见没有,叫你不要偷酒喝,你非要去做贼,还不下来等着摔死!没人管你!”玄冥惊愕刚刚还文雅如水的少年怎么猛地就一副凶煞模样,简直是角色转换自如啊。于是半天没能合上嘴。楼顶果然没了声音,又听见远处那女子喊道:“要喝下来喝就是,我们不拦你,但那危险,先下来吧!”女子的声音很好听,清亮透空的,很温柔。大概很关心楼顶的人。
楼顶还是没有回应,却是接连听到“叮呤哐啷”的瓦响声音。三人纷纷猜测可能是这人要下来了,遂放下心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各自散了回去,抬脚便听见“哗啦”一阵巨响从头顶传来,齐齐暗叫一声不好,都朝楼间冲了上去。幽冥中,那女子却绕到楼后去看,到处巡视一番后才对着楼上喊:“没有摔下来,应该还在楼上!你们仔细找!”茶衣少年首当冲到楼上来,对着阁楼顶大声唤喊,神情紧张不已:“云潜——云潜——?你在哪里?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们来找你,摔伤了就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云潜——?”
玄冥立在阁楼下拐角阴暗处,没有动,就像被定风石定住了一样,又像听见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将一身月牙白藏匿在夜色里。怎么会有人叫云潜呢,还真是巧了去了。老天真是在惩罚自己,越是不能听到这两个字,却越是要出现在耳边。恨不能自己。
茶衣少年不见身后人继续跟进,回头又焦急冲玄冥喊:“这位仁兄能不能帮我寻寻看,我朋友着服红色该很是打眼,应该就在这附近,只是不知道摔倒哪里去了!”
他朋友也穿红色的衣服啊……不光连名字要重,连习惯都这么像。他表示沉默,不表达,不企图。看样子这世上偶然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呢,真是讽刺的要命。既然这么多的偶然,会不会就是云潜呢?真正的云潜,他有点期待的云潜?
玄冥好笑起来,这种时刻自己居然胆敢妄念起来,不是自找苦吃吗?抬袖轻拭嘴角,果然又是一抹鲜红。好,好,好,真是好极了,连听到这名字都不行,试问这毒,到底深入几分几寸?
前头慌忙的少年又道:“仁兄方便过来帮个忙吗?我朋友好像从屋顶跌进那个房间里了,里面没有灯,陪我一起去看看可否?”手指处正是玄冥的房间,玄冥回神安静点头说那正是我的房间,最是无妨,赶紧。说完快步跟上同他并肩前去,忽少年又侧脸蹙眉道:“我怎么闻到有血腥味?你哪里受伤了吗?”玄冥将袖子往后掩:“没有。我们还是快去找你朋友。”
问松分明是嗅到了血腥味的。他是一个医师,这点对他来说当然比常人要敏锐得多。揣度处一阵惊惶,坏了,难道是云潜摔得大伤了。想着心里突突几下,抬脚就将那门踢开冲了进去,玄冥随后掌灯照明。
只见房正中央地上碎瓦渣草一大堆,屋顶上正是一个黑窟窿。碎瓦里正躺着一个朱衣黯然的人,那人身子背着门面,头缠裹在宽大的衣袖里,一动不动。少年见了此景,倒似吃了安心药,放慢脚步在胸口拍了几下:“还好,还好……”念着上去跪在那人身边唤了几声“云潜”。那人半晌不做声,少年也不将他挪动,就着偏躺的姿势从头至尾细细检查起来。
玄冥燃起灯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看后就没敢再动弹了,静静地呼吸,任由心神一阵空白。那昏暗里的红影实在是太像了,亦或是直接与他心中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合。他记得,那身形也是如此欣长,头发亦是如此乌黑,不管怎样躺在那里,都很美。
有那么一瞬间,玄冥甚至认为错觉到云潜真的出现了,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然而意识到此时身处净乐边境西海岸头,才否认这种念头。是啊怎么会呢?他是宫里的金凤玉麟,履有三千珠,裘有八方绣,出门便是高盖华辇,又怎么会出现这种荒野之地呢?哈,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不着边际了。
茶衣年轻人回头唤:“麻烦仁兄帮忙弄点干净水来好么,我朋友受了些小伤,嗯,还要两根比较硬的木棍,木板也可以,短的就好,你能帮我找找吗?他的腿骨似乎摔伤了,现在不能挪动。”玄冥闻言沉下心来,正好忙活起来去填满那胡思乱想的心,点头答应着跑了出去。
出门刚走几步就被人撞得一震,那女子也不看他镇定问道:“找到了?谢谢你。”似已知道人就在这里面,正是冲着灯火寻来的。玄冥还来不及说声不谢,那女子瞥身就消失在了眼前。
半夜睡不成不说,还忙着去厨房找水,又在灶口挑了两根稍细的木棍,生怕耽误什么疾奔向楼上。入门处,望见那茶衣少年正搀抱这红衣裹身的人坐在地面上,却是已经醒了。那男子低着头抚小腿直喊疼,女子就蹲在身侧帮他拾拣身上发间的秽物。玄冥担忧道了句:“东西都找来了。”
地下三人闻言齐齐将目光投来,问松谢意地点头又示意身边那女子过去接手,那女子却愣住不动,只是光看着。便是那怀里的人也不叫疼了,只是抬望着。
手下早已抖得不能控制,玄冥感觉盆里的水一定是荡出来了。
问松好奇的前后探看这三人,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都不动了。
好似一眼万年。最先动的还是门口那身月牙白衣的人。玄冥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平静,低腰放下手里东西后转身就跌出去了。呼吸从没有过的困难,眼睛里有酸胀的东西在滋长,胸腔里也一直跳个不停,连夜里的海风刮在淡薄身上也不觉得冷。他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要么便是在做梦,怎么可能呢?一定又是庄周生梦了。
第34章
有那么半盏茶的时刻,云潜以为自己是摔坏了眼。也不觉腿上得疼了,只是胸口憋闷得难受。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像封喉点穴了般。问松轻轻拍打着他脸,担心问道:“云潜,你还好吗?我是问松。”
云潜只是呆若木鸡地点头,却还是不能发声。问松又示意南子过来帮忙搭个手,两个人上下里外忙了一通,终于将云潜打理干净。小腿伤处也处理完毕,问松费神道:“你现在不能动,我抱你回房吧,这里还是刚刚那位仁兄的房间呢。”
怀里红衣人终于开口:“刚刚门口是真的有人吗?”他的声音透着沙哑,怠倦,就像几天没有喝过水的人一样暗沉。问松将一手小心穿到云潜腰下,一手托起他双腿,作势要抱起来。云潜不见回答,便再问:“刚刚门口是不是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嗯?问松。”
茶衣少年有些吃力,似乎尽力也抱不动,遂又松了手道:“是啊,你半夜吹埙坏了人家清梦,还爬楼喝酒滚到人家房间里来,让人家深夜睡不成,你还不赶快走?”说完又叫南子上来帮忙扶,道:“我实在抱不动你,你配合些吧。”
哪知刚扶起半截身子来,朱衣人一把瘫滑在地。云潜直咧着嘴叫“哎哟——哎哟——疼!”,又捂着腿喊:“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要废了——!”
问松同南子两两相望,将一口气叹得愁云惨淡,只听见云潜又叫唤起来:“走不了了,疼死了,问松我是要瘫了么!”
少年心疼,四处一打探后皱眉道:“那就不要挪动了,免得又造成些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吧,我去同那位兄台商量商量,今日我们就在此休息,让他睡我们房间吧。”南子点头将污水端了出去,问松又费尽心思将云潜弄到床上来,打理好一切便推门而去,说是要去找那位好心的兄台。
待问松刚出门去,云潜就撑坐了起来,赭瞳里幽光四放。微弱的灯火被屋顶窟窿里扫来的风吹得摇晃不定,掀了被子,若有所思。又抬手将被褥触到鼻前浅浅嗅了起来,是一股空山新雨后梨花带檀香的味道,淡淡的,缱绻的,醉人的。
玄冥,你看你,总是逃不过我的五指山,如今兜了一个大圈,还不是要乖乖地现出形来。
玄冥,你那些不动声色的痕迹又出卖了你。他人不知,我却最为铭记,你所过之处皆蒙着一泓伽蓝寺里烟火熏香的味道,还隐隐揉着一股梨花幽。你不记得我还赖在你床上睡过一宿吗?那香味很好闻,很安神,是南子怎么也寻究不出来的。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问松回来的时候,烛火已经熄灭了,云潜安静地躺在素榻里睡去,脸上薄薄得一层粉红如桃。想可能是酒喝得太多醉过去了,又掖好被角倒了些茶凉茶备在桌上。
添了新烛,烛火下,枕上的人噏拢卷翘的睫毛无意中眨动,嫣红的薄唇正勾着一个美丽的弧度,似笑而非笑。问松将那杂乱的青丝用手理顺在一边,径自轻轻喟叹起来:“以后喝酒不要一个人爬那么高了,再高,便冷了。我虽不能醉笑陪你三千场,也不能懂你伤,我却什么都不问。让我陪你就好。有我陪你,好吗?”
云潜大概想不到自己可以一夜酣睡到这种境界,睁眼时地上已经投下一片光芒了。耀眼的光芒从镂空的窗子里、从楼顶被他砸出的窟窿里倾泻进来,圣洁得让人觉得通体明净。他掀开被子来,想有些事情真是风云变幻莫测呢,昨夜还是无星暗沉的天,今日居然一子变晴朗了。
又发现问松捂着一床薄衾趴在榻边,听到有动静立马醒了过来,惺惺地用手去揉睡眼。云潜一看,那纯洁水润的眼睛一下子竟肿得像对核桃,心中满怀歉意,想起问松自从跟了自己就没少捱过这种罪,三天两头弄得眼中带血丝,白白一双漂亮的明珠眼也愣是让自己给折腾得蒙了一层尘沙般。
问松将被子取了放床上起身道:“总算醒了,南子将早食拿去热了,我见你宿醉难醒就没喊,正好我也凑着补了个眠,你知不道你昨天晚上睡觉有多么不安分,横打竖踢的,将另外一支腿也弄折了才好是吧!”少年越说越气,说完甩袖转身又要出去。云潜觉得心里不安又愧疚,他明明很关心自己,还要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来教训自己,别扭得很,就像塞给你的好,叫人不容质疑他,也容不得你来还一样。
云潜不能下床,只是淡静看着少年人,心中温润如春水。见他要出去,又问道:“你去干嘛?不管我了吗?”
“哼,你这种欠教训的东西谁也懒得管!我要去找昨天晚上那位仁兄,人家的房间被你霸占了,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呢!”
云潜惊道:“是没有找到他吗?”
“没有,你看你这祸害平白无故牵连了多少人。”问松边说着将身上衣服整理一番,一言道尽踏槛出室浸入温暖阳光中去。
云潜无语,独自呆了半天,任由思绪四处漂游,不知哪里竟是开端,哪里又是结束。又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就看见南子端着食盒进来了。南子费力地将桌子移到床榻边,将食盒的早餐一一端出来放在桌上,最后还端出一碗棕黑色的浓汤。云潜隔远瞧着好奇问:“今日早上怎么还有汤,你以前不做这些花哨东西的?”
南子剜了一眼面无表情道:“是药。”
云潜皱眉缩脖,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通常这种喜怒不形于色下的南子才是真正不高兴的南子。遂接过碗来捏着鼻子一口要灌下去,喝到一半实在苦得受不了,只好放下碗泪眼巴巴讨好地望着南子,那南子又是一记剜眼:“你急什么,还没放糖,活该苦死你!”说完将手里掌了半天的一勺糖朝碗里搁去,搅了几圈说可以喝了,云潜这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端起药碗来。等碗底快现出些药渣时便放了下来,又听见南子道:“都喝了,这药熬得不容易。昨天井里的水被污染了,这还是我去别处弄来的水,你不要给我浪费。”
云潜大脑里一闪,昨天晚上的事情尽情儿都冒了出来,想起自己将庭中篙上衣物都扔下井里的一番作为,顿时哭笑不能。
正这时,问松也回来了,进门处就挂着一脸失落相:“云潜,我还是没找到,也不知他是不是连夜走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也没同他商量就这样……”
“你说他连夜走了?”云潜将喉咙里最后一口药汁咽了下去,顿时大惊失色,如坐针毡。
“不知道。大概是吧。”
南子一面听着看着一面将糯米小粥调开放到云潜手里:“你们说谁?昨天晚上那个人吗?”问松点头:“是的”。
南子无所在乎:“应该没有走,今天早上女老板说那人衣服都掉进井里了,何况昨天晚上他好像连件外裳也没披,不能去哪里的。”说完又朝床边椅背上指去:“看,都还在那里呢,肯定还要回来的。”
云潜看了看,不做痕迹叹了一口气,将吃了几口的小粥小菜又推回去:“不想吃,收了。”南子眼色埋怨又不好强迫,咬着唇一声不吭将碗筷收入食盒内。手下动作弄得叮当直响,又擦了桌面甩袖绝尘而去。问松没从见过二人这样没缘由的冷战,也不好劝说些什么,站在那里左右不适。
云潜转相又发话道:“问松你过来。”
茶衣少年不知所以然,神愣上前。云潜又说:“我有件东西一直不让外人见,现在受伤,随身带着多有不便,暂时由你帮我保管一阵吧。”说着从床榻靠里铺下翻出一团布包,问松不明就里:“什么东西?”
床上那人也不答话,只是笑笑将那布包解开。问松低头一看,只见一团黑黢黢的,仿佛地里掏出来的泥罐。云潜满眼心疼,又一脸宝贝样对问松道:“这里面东西不能碰,只是包好藏好就是。可是千万不能碰,听见没?”云潜说着果然也不去碰,左右得意看了几眼又小心翼翼包了起来,包好后朝问松一递:“我相信你,拿好。记得我说的,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