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呵呵,本王近日鲜少出门,当真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朝中这么快便封了新司空,竟值得君臣这般欢庆,以前似乎从无此般形势啊。”这人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着实一惊,想前两天还当南子在说笑呢,现在怎么就……呃,是自己老了,不喑世事了么。
伯扬揽着云潜后背道:“时辰快到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罢。”说完推着要前行。哪知云潜却不好收场了,慌得脸带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母后还叫我去虞蕉殿有点事情,伯扬还是先请吧,我今日便不奉陪了。”言毕匆匆离去。
伯扬愣在原地,皇后此刻不应也在赴月台么?
赴月台下不止是轰动。座无虚席。群臣皆来一睹传说中的新司空大人。年纪轻轻却学富五车,其貌不扬偏又风采卓然,能得皇的钦点司空已属万分难得,居然还被皇请到这赴月台亲自与群臣引荐,这种人物在本朝之前还从未出现过呢,难道真是个天赋异禀的圣贤之才?
各人心怀鬼胎,暗妒揣测。不加以肯定。
生,是低处仰望。凡人从独立意识的那刻开始,便学会向上看,至逐渐站高。
他便是那种生来笑看浮世的人。不被同流合污,是中空的竹,破泥的荷。带着洁白的光,晕染出亮空。
猜忌。疑惑。不屑。竟在见到那样的人后统统消失了,没有缘由的消失了。人们只记得看到他温文和煦的笑,谦谨得体的谈吐,儒雅飘逸的举止。像个六根清静的佛,不,不是佛,是个仙。一切自然淡泊,非刻意矫作,仿佛来这里不是为了名不是为了利,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不是为了百姓黎明,却又不知怎么就无辜逗留在了人间。
难道,只是为了让凡人看上一眼九天宫阙里的谪仙?于是,皆叹:三生有幸。
此后,净乐大国除了云潜皇子这个生了根发了芽的传奇,又多了一个神话,那便是净乐司空。
说书人总是在围满市井的时候案板一拍之时,颇有得意色彩,张口就来“话说一日,九天谪仙欲作凡人于尘世游乐,却错降于庙堂之上,众人只觉五彩霞云不绝于室,顿时眼花缭乱惊慌失措,众民惊,皇下位速拜为司空,已求保净乐之百年基业……”等云云尔尔。猛然案板再拍时,看官们方才恋恋不舍从书中境景回过神来,又见说书人闭目摆头一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皆是一声“哦”后相互告知,“明日还有,明日再来听罢!”
大街小巷的走街串卖的伙计也会吆喝几句:“卖豆腐叻,司空大人最爱吃的豆腐,神仙水乳豆腐——”。又见王土之内不知多少深闺娇女皆是对镜思春,想若能嫁得司空这般的神仙男子也不枉此生,想着便是两汪柔情似水,面若桃花。
其实,谁又见过这个人呢,无非是传言。亦或是以讹传讹。
谁又知道他叫什么呢,无非都代称为司空。如今也无字无号。
更无人知道他住于何处,试问普天之下,哪方雅居才能配得上如此妙人。皆摇头摆手。
就连身为皇子的云潜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正式见上一面这个名气排场颇大的司空。他的消息大多源于南子。南子回来讲述一次,脸就红一次,到后来,连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云潜便及时以一声“切”果断无情地将她的春梦扼杀在了摇篮中。
南子说:邻国来犯,司空策人去游说,以锦囊三书便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又几番面圣强谏力争,书当凡抱才业素知识怀天下者重用;且开通河运,兴建陂塘河渠,为强民富国兢兢业业出谋划策。又听人有传闻:短短不到一季时日,天下变革之处多如牛毛,虽得百番阻扰,亦辟出别外洞天。皇常于朝上龙颜大悦道:“司空乃天赐本皇之治国栋梁,能经之以天,纬之以地。君得司空者必得天下,民得司空者必得福禄啊!”
云潜躺在藤椅上晃荡着双脚不服气地想,本王也是经纬之才呢,只不过觉得人生苦短,执着于身外之事未免太过于苛求于自己了,倒不如落个清闲自在,要知蜉蝣天地沧海一粟,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黄土,神行言迹皆为乌有,若不趁此时行乐,且更待何时?非要同那个笨司空一样,累死自己才罢休吗?哼,还真是高尚得很呢!君子尚不立危墙之下呢。
他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南子亦是感兴趣的很,每日必带些小道消息回来讨喜,听着听着也忘记了父皇交代的任务,心里也不因禁足在疏规殿而觉得那么难受了。偶尔还会弯着唇角想,其实,司空这人也并非是个傻子,行起事来倒还有两分手段,只不过比起自己那还是差远了。这样想完心情就会变得更好,起身端着食饵去莲花池消遣一遭,对着底下鱼儿又是一番大大地恩赐。
伯扬本低头一路急急朝前冲着,却在红莲池回廊处看见驻足望远的玄冥:“哎,司空大人?这是,去往疏规殿么?”
玄冥笼起袖袍微微一笑:“非也,误打误撞来到此地,正要回去。”
伯扬浅短哦了一声,说我不能逗留了,还要去找云潜商议要事,今日便不能陪驾了,来日定带你细细观赏。刚迈出脚步,兀然又回过头来解释说,方才我说的云潜就是净乐国少皇子——潜王。
玄冥点头说这我知道,话音未落却见伯扬早就走远了。再远目,连红莲池边上那抹胜似红莲的身影不知何时悄而不见了。谁又能想得到英明远播的司空大人此时却在回廊里纠结,苦思冥想到底该怎样去接近那自顾得意的潜王呢。
疏规殿。
“云潜云潜,我有事要同你讲!”还未入殿内,就听见伯扬的声音飘了进来。
少女端着茶水出来,递给还在门前张望的人道:“他在池子那里还没回来呢,你去找他罢。”
伯扬点头道了句“谢谢南子姑娘”回身要走,却被南子拉住,说天尚热饮杯茶水再去。一咕噜灌了口凉茶感觉清爽不少,急急又朝红莲池奔去,心里纳闷到我刚从那里路过,怎么不见他在?
走近,围着池子逛了个遍,才看见云潜居然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坐在玉栏边吊着一双白皙有着优美貌形的小腿泡在池水里,许多鱼儿争相在那润玉皮肤上啄来啄去。伯扬一声惊呼“潜王”吓得鱼儿纷纷四处逃游。云潜也惊诧回头:“伯扬大人?你怎么来了,当真是稀客。”话里又是讥笑的怠慢。
“哪里有操心难过的样子,你看你,巴不得早日娶个娇娘美眷吧。”伯扬双手撑在栏栅上,低头看着嬉水人道。
云潜顾是低声一笑,将小腿从水里拖起来。水滴答淌了一地,也不见擦拭,便直接拿靴袜套上了,边套边埋怨道:“你最近不是跟那个司空大人打得很火热么?哪里还管我,拜托你的事儿早就丢到九霄去了吧!”
伯扬也干脆蹲了下来,似乎感觉平视着说话相对省力一些:“哪里听来的杂碎。我这不是来恭喜你的么?”又朝云潜挪了挪身子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回赚大了,这回可是琉毓国的公主,不比以前的官家小姐了,多少人想见都见不着边呢。”
眼下却见那人表情丝毫未变,手里的动作也未停,仅是淡淡接了一句:“就是那个被捧得稀里哗啦,吹得天上地下的花兮公主?”
“如何。满意否”
“难办!这回,真是有点棘手了。”云潜擦着手嘀咕道。
伯扬惊着眼问:“花兮你也不要,不用这么清高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你若倾羡,何不放手去求。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自诩不凡的伯扬公子,也让本王见识见识你如何男人的吧?嗯?”
“呃。本公子之前已经帮你解决了诸多类似的问题,也自我感觉展示了足够的男人魅力,至于这一回,还是留给皇子展示吧。等着吧,普天共睹啊!哈哈哈……”伯扬一副拭目以待的表情完好无整落入对方眼里。云潜顿时眼角发红,连杀人的心都有,心里直骂卑鄙小人,落井下石!嘴上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这次,当真不是玩笑了。
伯扬又接口到:“刚刚我看见司空大人了,就在那里呢。”说完歪过身子一指,“他说他走错路了。”
云潜眯眼,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原是个死角。
第8章
秋风乍起时,便是冷人间。
玄冥还立在廊下,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平日里的学识在这儿一点都用不上,久久不过心里暗叹一声:看样子,朱雀是荐错人了,天帝也是下错旨了,此番定是要有辱所命了。
彷徨难安,正结于心头,身后蓦然传来低沉浑然的一句“司空大人?”悠悠似暖风。那么陌生,竟不像朝中任何一位同仁,又依稀熟悉,仿佛哪里听过。
侧身。眼底印满妖红,赤如夏火。惊艳似那唯一见过的曼珠沙华。是地底破裂出的光,迅猛地膨胀,不容忽视。微微昂起下巴才能看得见那人容颜,交汇那一刹那,玄冥有些眩晕,脚底微微站不住。他,不应在红莲花下么?
他们都是年少的传奇。
一个骄傲的赭瞳里是洒脱不羁,一个儒雅的眉目里是轩昂气宇。
“可是司空大人?”那人又是一问。如沐春风。
玄冥勉强作优雅一揖:“正是”。
“我叫云潜,天下人都知道是云潜的云,云潜的潜。卿呢?”那抹赭瞳里的荡漾,笑如春花秋月。玄冥不敢抬起眼帘,低声清冽回敬:“鄙姓玄,单一个冥字。”
红衣袂角随风扬动。“原来,司空大人名讳玄冥,想必很少有人知道吧?”
梨花白的脸颊被揶揄得微微发红,玄冥抬起头轻声道:“潜王见笑了,愚臣还有些要事处理,这里先行告退了。”说完逃也似的往回疾走。
俊美的脸上笑靥生花。呵,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司空大人?又有谁人知,你在回廊角下看我,我却在疏规殿上看你,你在看那满池耀眼的红景,我却在看你那遗世独立的墨影。这哪里又像是那天赴月台上纹风不动、八方来仪的司空。
他想,这回有意思了……
玄冥一口气奔回伽蓝寺,比起平常真够脚下生风。回房给自己沏了盏茶,静静地坐在了几前,暗忖真武怎么突然就出现了,着实吓了一跳,还是个死皮赖脸的样子。哼,皮囊光鲜顶什么用,浪费!想着气呼呼抿了一口茶,动作太急,舌尖烫得一阵痛麻,手猛松,“啪啦”一声,杯子就粉身碎骨躺在地上了。哼,连杯子也是个欺负人的,好一个世态炎凉!玄冥气结。
朝中无大事,诸家各司其职便相安无事。所谓温饱思淫欲,现太平盛世久为安逸,且茶闲饭后无个话题,便是闷出屁来。说来奇怪,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少皇子云潜,就是那个藏宫里像画上人儿似的潜王,要娶亲了。霎时,天下百姓沸腾,大街小巷消息胫走,竟淹过那司空大人的各种传闻。
琉毓国的使者要来,这是南子带回来的消息。南子绽着浅浅酒窝一副十分关心羡慕的样子:“你的好日子来了,琉毓求和来了,要将花兮公主嫁给主子你呢,呵呵。”
“你说什么?”云潜的意识一下子回不来。
鸡毛掸子在少女手里上下翻飞起来,掸扫着八宝琳琅瓶上微薄的细灰:“花兮就要上门了,做你的王妃,你高兴不高兴?”
“无所谓。”
苍遒的“相”字在最后劲笔一勾后赫然印在柔软光华的白绫上,唇角不扬,眉眼不弯。不就是个公主吗,多大的阵势,本王不稀罕。
少女凑来一看,歪头蹙眉来问:“相,相什么?什么意思?”
“呵呵,古人云:如无相遇,何来相识,如无相知,便无相思。小丫头,懂什么。”云潜搁了手里笔,又自我感觉良好的端起白绫仔细鉴赏,半晌放下道:“去,把笔砚给洗了。”
南子滞了半句,心里觉得不舒服,不是才拿出来铺上的么,怎么磨蹭半天写了一个字就搁笔了。真是越来越肆意了,这性子有几人受得了,花兮嫁给他?真是……诶,花兮,你命好苦,竟比我还要苦,我会同情你的。南子洗着墨宝,心里替将来的少皇妃少不了一阵痛心疾首。
红影还在疏规殿顶。登高而望,纵览无遗。相,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自古有白衣卿相之说么,司空大人,谁叫你好好的白衣卿首不当,非要着一袭墨裳,你哪里知道那片灼眼的光华我过于熟悉,我十余年的梦里都是那洗了几千遍也褪不去的浓彩。你既要出现在我眼前,就不要奢望我看不见,都说你聪明,那,就试试看?
“南子,我要去伯扬府。这次你就留在殿里,等我回来。”云潜换好衣裳端坐在镜前,对镜子里正在给自己专心束发的少女道。
女子亦不问不恼,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知道她的主子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玩笑的,只凭这两样,她就可以从芸芸众人中被皇亲自挑出来,然后主责在疏规殿服侍,羡煞旁人。说是服侍,其实比很多人都舒服,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发愁劳累,也没有卑微下贱,在这里她过的很好。整个疏规殿除了少皇子,便是由她做主了,连各处人也不敢重唤,只是跟着潜王称一声“南子姑娘”。这是她主子对她的宠爱,也是对她的信任。
她觉得自己真福气,遇上了一个很磨人却不坏的主子。
她亦满足,觉得三生有幸。
伯扬府上。
云潜立在厅里把玩着架上各件器皿。嗯,都还不错,这个乐师还有些许家底,挑些东西也还能入眼。底下的奴仆们却大气不出,都知这架上的宝贝是伯大人的心爱之物,价值连城,平日里没人敢碰个边儿,连擦洗架框都是伯大人亲自动手。这人物一来,竟翻箱倒柜,丝毫不避嫌。管家上前请坐,示意安分些,哪料到这人双目一瞪,寒气凌冽,煞得下人再不敢造次,眼巴巴望着他两手腾挪倒立,心里唯哀求着:您看看就好,可千万别失手,坏了东西要不得。哎呀,大人啊,你快快回来吧,都乱了。
伯扬跨进厅门时,云潜正掂着一尊墨玉精雕的寿龟小把件,只觉得以墨玉为才颇是罕见。市场一般都是白玉、碧玺而琢,不及形象深邃。
“不知道潜王还有这番雅兴?送你如何?”奴仆们听着脸上青白不是,俯头哈腰。大人终于回来了,可、可哪里知道那纨绔少年竟是潜王,罢罢,定是那个兴风作浪的娃娃了,民间当是神话,他们可早有耳闻。哼,混世魔王也不及他,谁摊上谁自负,后果不详!
云潜将抬头松手随来一搁,弯目笑侃:“都是你的心头肉,谁敢要?”
“好说,只要是您喜欢的,在所不辞。”
“君子不夺人所好,本王是个坦荡荡的君子,还请伯大人不要坏我名声。”云潜踱到桌边,拾起茶盏浅醊一口。
伯扬捡了墨龟尴尬一笑,“呵呵,是我办事不力,这次算我赔罪,赔罪呃,你就拿去吧。您能收下,我心里万分安慰。”说罢拍了拍云潜肩头,颇有诚意道:“这次真是对不住了,花兮的事儿实在不方便插手,你父皇是敲好了长远算盘的,也插手不得。其实,我说,你既挣扎无用,倒不如从了。反正是要娶的,娶谁都是娶,娶个女人中的极品不好么。你说呢,想开点罢。”
“我这次来并不是追究你。”放下茶盏的人咬着字,一个一个说得极其慢。伯扬还拍着肩膀的手顿时再也落不下去。此刻安慰是有些早了么?
“但大概也脱不了干系吧。”潜王闭目摇扇:“有些事,既然你都解决不了,而我又不能出面。那我们不如找个更聪明的人来帮帮忙。君意如何?”伯扬会意那半眯微睁赭瞳里的笑意,恶寒陡升。是的,这便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一群乌鸦屋顶飞过,伯扬不语,神飘中,为自己逃过一劫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