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锡裕说:“是不是因为……那个?”
余锡裕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分外温柔,一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但白染却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其实也就是默认了。
余锡裕说:“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在不好意思吧?男人嘛,这个再正常不过了,你要是总遮遮掩掩,我们两个一起住,你该憋得多难受啊。不如放松一点。你有的,我也有,你会的,我也会,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白染还是说不出话来,心里嘀咕着,难道我还要大声宣布我突然上火了吗?
余锡裕说:“你脸皮这么薄,我都要跟着内疚了。不如,我来帮你吧?”
白染这辈子都没这么吃惊过,疑疑惑惑地侧过身子,在黑暗里面睁大了眼睛,就好像这样就能把余锡裕看清楚似的,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帮我,什么?”
余锡裕说:“帮你放出来呗。”
余锡裕说得仿佛天经地义,嗓音颤都没颤一下,白染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安静得快要凝固。
余锡裕肚子里叫声不妙,这么一个小小的试探在白染看来也太过露骨,恐怕把他给吓到了,暗暗叹口气,说:“不会这样就吓着你了吧?那就忘了刚才的话,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余锡裕有些懊恼,有些心虚,翻过身自己睡了。白染反而有些糊涂,搞不清是余锡裕不正常还是自己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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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楞了一会儿,发现被余锡裕一打岔,自己身上的热劲儿竟然没了。要是认真说,这还真是件扫兴的事,不过此时此刻,白染却巴不得如此,闭上眼睛就渐渐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仍是余锡裕先醒,记得白染的洁癖,所以啥事不干就先出去仔细洗脸刷牙。咬着牙刷回来就看到白染穿着一身短衫短裤垂着头呆楞楞地坐在床沿。余锡裕说:“你发什么呆呀,穿这么少不冷吗?”
白染抬头扫他一眼,欲言又止。
余锡裕说:“怎么了,大清早的神经兮兮的。有事就说嘛。”
白染抬起头又低下头,低下头又抬起头,最后终于开口:“我想问你昨天晚上的事。”
余锡裕有点摸不着头脑,说:“昨天晚上有什么事?”
白染说:“你说……你说可以……帮忙,是说真的还是在耍我呢?”
余锡裕才是没想到,一时觉得滑稽之极,强忍着笑,说:“我真是服了你了,屁大点儿事,你这会儿还琢磨呢?”
白染说:“我越想就越是糊涂,怎么可以那么做呢?”
余锡裕说:“这也值得钻牛角尖儿?又不是偷窃抢劫杀人放火,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白染说:“你不要骗我,这能算是正常?”
余锡裕说:“正常不正常,谁能知道?你是在跟谁比较然后再说正常不正常?就算你看到了别人在人前的样子,那别人背了人又是什么样你能知道?又从何比较起?我们只能管我们自己。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来,手老是扭着,不累吗?互相帮一帮,不是正好?”
白染说:“你少胡说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做?还是说你从前经常跟别人这么做?”
余锡裕这才觉出一些苗头来,眼珠子一转,说:“可能咱们两个从小待的环境不一样,你肯定是独生子,而且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对吧?我有两个哥哥,而且住在大院里,男孩子成堆成堆的,擦枪走火真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件事。昨天都说了,你要是受不了这个,我再也不提了。结果你现在倒要提了,难道说想通了要跟我一起享受一下?”
白染没有被吓到,而是刨根问底:“男孩子成堆成堆的?那你跟很多人做过那种事?”
余锡裕几乎辞穷,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想也知道不可能,那种事情,到底还是比较私密的,怎么可能见个人就脱裤子?”
白染说:“那你是跟谁做的?”
余锡裕说:“说了半天,原来,我跟谁做过,你很介意?”
余锡裕道破天机,白染只觉的轰的一下子,脸上像火一样烧了起来。白染才突然醒悟,逼问别人这种事,实在很过分,余锡裕从前跟什么人做过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然而白染还是非常清醒,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余锡裕的印象发生了某种改变,那种变化非常细微,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明确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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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庆幸自己终于没有摔进自己挖出来的大坑里,不过看着白染那通红的脸,觉得自己大概还是说得过火了,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是无用,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说:“别发楞了,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不如快点去洗脸刷牙实在。”
余锡裕一脸坦然,自己去生火准备弄早点,白染只好把这事放一边,出去洗脸去了。
白染洗完脸回来,余锡裕已经生上了火,放上了小铝锅烧水准备煮面。白染就帮着弄佐料,剥大蒜切葱花。面很快煮好,白染一边吃一边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余锡裕寻思了一秒钟,说:“你是想问今天过不过去找她们?”
白染低头没说话,也就是默认了。
余锡裕说:“咱们以后都不用找她们了。”
白染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余锡裕。
余锡裕说:“咱们跟她们不一样,没人管的。有事情直接去找赵保贵就行,找村长帮帮忙也可以,至于支书,跟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我们印了这些学习材料,可其实我们两个自己是用不着的,因为我们不用参加学习班,不批斗我们,是因为乡里人懒得做那些没用的事。”
白染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余锡裕说:“之前没有跟你明说,希望你不要见怪。我是被开除出团的,以后都有政治前途可言了,党组织没有对我进行什么处理,但以后也不会承认我这么个人。你跟我在一起,也会一样。如果接受不了,可以现在跟我划清界限。”
白染有些不明白,不过没有再细问,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本来就是黑五类子弟,政治前途什么的,跟我根本就无缘。”
余锡裕点点头,说:“没想到我们两个还真是撞到一块儿了。真不介意的话,反倒轻松很多。总之我们不用跟其他知识青年一起行动,我们想干活就干活,想偷懒就偷懒。”
白染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
余锡裕说:“我实在不是故意想瞒你,就是觉得,你只是跟我住在一起而已,七个女孩子,你也是没有办法,想跟别人解释清楚,也很容易。你不用考虑那么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住宿问题,也不见得就完全没办法,去找村长撒撒赖,他不解决也不行的。至于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白染瞥他一眼说:“我不是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了的。我已经说过,比起其他人来,我更喜欢跟你在一起,除非你嫌我妨碍你一个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白染是无心,可那一眼余锡裕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勾人,脑子里涌出一堆念头,但没有一件可以付诸行动,只能咧着嘴嘿嘿傻笑个不住了。
白染心想,我又不是缺心眼儿,被众人隔离开来自然还是会有难受的感觉,但看到余锡裕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又觉得这种事情跟他讲也是无用,说:“那我们接着印那些小册子吧,今天一整天就该就可以印完全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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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点头答应,却不料白染真的铆足了劲儿,手下不停地印了起来。
余锡裕说:“你是不是心里藏不下一点儿事啊?”
白染说:“你怎么知道?”
余锡裕说:“就这么点东西放在这里没做完,你就牵肠挂肠,非得一口气弄完才能放得下心对吧?”
白染笑起来,说:“这也要挖苦一下我?做你就做呗。”
两个人只在中午稍微停了一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到晚上已经一鼓作气印完了所有的材料。余锡裕说:“明天咱们就去送材料,还得去一趟沟口村。”
白染说:“去沟口村有几里地?”
余锡裕说:“得穿过好几个小山沟,十多里地是有的,不过幸好有小路,可以骑自行车,咱们动作快点儿,早上去,中午就回来了。”
印完了东西,白染把头天洗好晾着床单衣服收回来,重新铺好了床,衣服也一件件叠整齐。
晒过的褥子,铺上洗干净的床单,不用躺上去就能想象到,一定很舒服。
余锡裕说:“你还真贤惠呀,今天晚上肯定很享受。”
白染扫了一眼余锡裕,他的眼睛果然有一种古怪的意味。白染只好装没听见。
晚上到睡觉的时候,白染不知怎么的很紧张,虽然他觉得余锡裕肯定不会嘲笑自己,但就是很紧张。抢在余锡裕前面洗完脚,赶着爬上床,盖上毯子,狠狠地闭上眼睛。一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好些天没洗过澡了。从前跟女孩子住一块儿的时候都没觉着这是个问题,自己去屋外灶边上的小帘子里面怎么都可以解决一下,现在跟男孩子住在一起,反而成了问题了。白染头疼着这个问题,余锡裕上床时,也没怎么感觉到。等到余锡裕慢腾腾地看了一会儿书,吹熄了油灯,翻身躺下时,老旧的架子床随着那粗犷的翻身动作,发出了“喀吱喀吱”的声音。这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了白染的耳朵,在一瞬间,白染发现自己又可悲地有了反应。他不想再跟余锡裕进行那方面的对话,只好侧着身子一动不动,时间长了睡不着,胳膊腿都麻了。
白染觉得,这一切怎么会这么荒唐,如果天天都这样,日子岂不是很不好过?接着转念又想,也许跟换了环境有关,总不可能以后天天都这样吧,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正常一些。
余锡裕自然察觉到白染的异样,也跟着苦恼起来,觉得这孩子说他聪明他其实很迟钝,说他迟钝他又太敏感,这层窗户纸不捅破不行,可稍微有点动作,白染就大受惊吓,也让余锡裕很受挫折。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好不辛苦,久久不能入睡,简直无异于互相折磨。
可是从实质而言,这两个人其实并没有分歧,所以第二天醒来时,两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问题都不成问题了。
余锡裕先洗完了脸,说:“我去借自行车,你把这边的材料整理整理,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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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把自己简单收拾一下,又把前一天晚上分出来给沟口村的材料捆扎起来,余锡裕就一手推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把自行车一停好,余锡裕突然拍了下脑袋,说:“你会骑自行车吗?”
白染翻了个白眼,说:“真当我是白痴啊?当然会骑拉。”
两个人各自把材料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嘻嘻哈哈地上路了。
天气很好,蓝荧荧的天空看上去很高,远近的青山清晰得就好像山坡上的每棵树的每根细枝条都能看见一样。白染他们进黄平乡的时候汽车走得就很勉强,而这回去沟口村的路几乎不成其为路了,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一条脚踩出来的坑坑洼洼的小山路,只有一人肩的宽度。白染才觉得余锡裕的问题不是无事找话说,而是正正经经的问题,如果早看到这条路,白染必须得回答不会骑了,坡又陡,路又不平,脚踩得吃力,又被颠得难以维持平衡。余锡裕像是走这条路走得惯了,在前面骑得很顺,白染讲的大话在前,这时候也只好咬着牙硬撑了。
余锡裕似乎也知道白染的艰难,只过了一座山坡,就在一丛树荫里停了下来,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坐到了树底下,说:“累了,歇歇先。”
白染松了口气,下了自行车走过去坐下,两条腿虚软无力,手腕因为使力过度也早就发酸了。余锡裕从车把上取下水壶,说:“喝点水?”
白染近来看惯了余锡裕的饭盒,平常倒没感觉,这时候突然看到这个水壶,不免想起这水壶本是童颜的,心里就有些小小的别扭,拼命绷住了脸,害怕露出不快的表情,一言不发的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余锡裕刚骑得有点快了,的确有点逗弄白染的意思,这时候看到他累得有些脱形,就后悔起来,说:“这条路是不太好走,待会我们就放慢点速度吧,在沟口村那边讨点东西吃应该也没问题,不用太急着赶回去。”
白染点点头。两个人歇不多会儿就又出发了。这一次速度放慢了,果然轻松许多,但时间也就花得长了。眼见着太阳越升越高,路还是七弯八拐的没完没了。渐渐的,山势平缓了,四周的山丘变成了圆润的小土坡,才出了黄平乡的地界。再往前走了一阵,从小路上了一条可以走拖拉机的大路就到了沟口村了。
沟口村的地形比较便利,土地也比较肥沃广阔,人口也比黄平乡多出了两三倍。奇怪的是余锡裕在这里也像个名人似的,路上偶遇的人时时跟他打招呼。沿着白杨遮荫的土路到了村公社,还没进去,就有一个女孩子听到停自行车的声音之后迎了出来,说:“你们可算来了,今天比往常可慢些。”
这是个二十出头女孩子,看上去跟余锡裕差不多大,圆脸盘,大眼睛,扎着两条粗辫子,一身衣服比不上陈亭亭的时髦,神情也没有陈亭亭的气质,但以时下的眼光来看,也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了。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扫到白染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几下,说:“这位小同志之前没见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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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说:“就新来的知识青年呗,不然呢?”
女孩子笑得很大方,也有点古怪,看着白染说:“我叫孙慧兰,你姓什么?”
白染说了名字。
孙慧兰冲他点点,又对余锡裕说:“你选的这个点儿够刁钻的呀,我是该请你吃饭呀,还是不请你吃饭呀?”
白染看看日头,估计着差不多刚过十一点,说要吃饭,早了点,说不吃饭,回去的路上肯定得饿趴下,想到自己来的路上那么不争气,不禁惭愧。
余锡裕说:“那还用说吗?你们沟口村的模范人物竟然这么小气?”
孙慧兰说:“看把你急的,难道还真饿着你不成?”一边动手去解自行车上的捆着的材料,说,“这次又麻烦你拉,还有小白,肯定也帮忙弄了的,对吧,今天中午得好好感谢你们一下。”
三个人把材料搬进村公所放好,孙慧兰跟余锡裕是有说有笑亲热非常,白染在一边搭不上话,就有些酸溜溜的。虽然早就知道余锡裕很受女孩子青睐,可这却似乎是白染第一次真正看到他跟女孩子相处的样子。跟孙慧兰在一起时的余锡裕很放得开,讲话很随意自在,白染忍不住想到,原来陈婷婷的确不是余锡裕喜欢的类型,原来余锡裕喜欢的是孙慧兰这样爽朗粗线条的女孩子。
东西安置好了,孙慧兰就带着余锡裕和白染出了村公社,一路走过去,白染发现这果然是回孙慧兰家里的。
孙慧兰说:“今天我家里人都到镇上去拖农药去了,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来吧,也顺便吃点儿我藏起来的好东西。”
余锡裕和白染进了她家,果然没人,孙慧兰不让他们两个动手帮忙,一个劲儿地叫他们坐,他们就坐在了厨房里。孙慧兰给了他们一人一杯水,又在碗柜里鼓捣了半天,拿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说:“看,这就是上次剩下的那一半,今天干脆也给你们吃了吧,再放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白染一看,立刻明白,这就是上次余锡裕给他们吃腊肉的另一半,原来腊肉的来源是这样的,使白染心里越发酸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