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的眼缓缓眯起来,跟邵钧撇嘴。他算是看明白了,三馒头这是又捏到他七寸了,故意的。
班长是这么好当的吗?罗老二你真以为你做了七班大铺你可以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吗?不是那么回事儿。
小黑板天天挂在大伙眼皮底下,每个班长大名儿都写在上面,这回可写的是真名实姓“罗强”两个字!谁乐意自己班背黑锅,挨处分,在所有班级里分数最低,丢人现眼,让人笑话你手底下人没档次没素质?
罗强翻了个白眼儿,这他姥姥的,老子当年混皇城根儿脚下东城西城朝阳各个地盘,老子混成京城四霸的江湖地位,手底下几千号人,有人给我们四路大哥挂小黑板,给我们打分吗?老子从来就没见过这玩意儿!
混个七班的小班头,手底下就八九个人儿,小馒头竟然忒么的还给我划勾划差、给我打小分?
罗强心里那滋味儿,那就是一头狮子被人拴上了脖链子,拴成一条牧羊犬了,围着一群傻羊羔摇尾巴。而脖链子的另一头,牵在邵三馒头那小子手里……
事后,邵钧还给邵国钢打过一次电话,说了这事儿。
邵国钢摇摇头:“你真幼稚。”
邵钧说:“我幼稚?我觉得你们那些做法才幼稚。”
邵国钢呵斥:“你懂什么?你就是你义气那一套,你跟犯人讲义气?”
邵钧说:“我懂,你是怕罗强这号人,在监狱里继续搞黑社会,非法组织,教唆犯人闹事儿,所以用那种方式强迫他‘隐姓埋名’,永无出头之日?爸我告儿您,您这招没用,而且只能起反效果!”
“罗强进我们队三个月,把王豹和老盛挨个儿都收拾了,谁比他还炸他就收拾谁!他觉着你待他不公正,他对公安和监狱管教心里有逆反,他就不会听从你的教育,他就没办法接受改造!你不把他压服了,他以后还得出事儿!”
“对付这种人,关键就是你得让他服,让他认你!”
邵钧跟他爸爸争执起来,爷俩各自一套,谁也说不服谁。
邵国钢不屑地问:“那你说,他现在服你了吗?”
邵钧顿了几秒钟,憋出一句:“服我肯定强过服您手底下的公安!”
邵国钢觉着,他儿子还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意气用事,还总觉着自己都对。
“钧钧,你才多大?你进入社会才混几年?你见过几个手段残忍穷凶极恶的罪犯?你知道罗强是什么人?你知道他干过啥?!”
邵钧倍儿自信地说:“我都知道,我查过。我了解这个人的脾气,我能收拾好他。”
“还有……”邵钧补充道,“你们局里能不能把罗强的身份证给他换回来?”
邵三爷护犊子的脾气又上来了,就你们这群干公安的,整天嫌弃我们干监狱的,嫌我们牢号里这些犯人是小猫小狗五脊六兽,可你再瞧瞧你们,搞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你们干净?!
17、童年的游戏
罗强就这么和邵钧傍上了“义气”。
俩人互相之间也没说什么,没多说一句废话,但是就好像彼此心里都觉着,对方挺爷们儿的,是值得信任的。
邵三爷说到做到,第二天自己的歇假日,他就没歇,开车跑到清河县城里,买了几大坨的羊腔骨、羊腿。
那天晚上,一大队的人乐坏了,晚饭吃完例行公事的一顿开水涮萝卜之后,夜宵额外加餐是这顿羊肉。羊肉是管教私下买了犒赏自己队伍的,所以跟晚饭不是一顿,得悄悄地做,偷偷地吃。
监道的灯暗下来,整条走廊里飘着浓浓的羊肉香气。
一桶一桶的羊骨头连肉带汤被提进各间牢号,一伙人一拥而上,口水都要哩哩啦啦掉到汤里。
有人抱怨:“肉都煮烂到汤里了,就他妈剩骨头了!”
有人回嘴:“有肉汤喝就不错了,别的大队有这么好的待遇吗!”
邵钧自个儿亲自提了满满一桶羊肉汤,拎进七班。
刺猬惊呼:“肉……有肉……羊腿!……”
顺子捂住刺猬的嘴:“你小点儿声!埋头吃,少说话,别把隔壁班那群狼招来!”
七班的崽子们看出来了,邵钧给他们七班的这一桶,里边儿肉最多,不是支支棱棱的腔骨,是大块大块的羊腿!
大伙心里都觉得,邵钧罩着他们班,偏向他们,就是因为邵三爷跟罗老二貌似关系相当不错,是给罗强的面子。
罗强捧着一大碗米饭,泡了浓浓的羊肉汤,犬齿撕扯着喷香的肉,吃得像一头饕餮。
刺猬嘻皮笑脸地讨好:“邵警官,您人真好,真疼我们!有您罩着,我们以后都不想出去了!”
邵钧哼道:“甭贫,你以为我给你吃的?”
刺猬抖着肩,拿筷子一指:“您给强哥吃的,我们就是沾光喝口汤呗!”一句话把两位爷的马屁都拍到。
罗强埋头扒饭,嘴上没说啥,心里默默地一动。
说不上来的滋味儿,心肠竟然有些发软,发酥。
可是邵钧随即说道:“这顿饭,你们是沾了大黑的光。大黑过几天就要出去了,你们兄弟一场,就算是集体为他践个行。”
罗强一口差点儿咬了自己舌头,疼着了……
别说罗强一愣,邵三爷使出这么一招,在场所有人都让他说得,脸色都变了,动容了。
大黑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捧着碗,呆呆地,半晌才说:“谢谢邵警官……”
大黑是啥人呢?这人是他们七班牢里的老大哥,年纪最大的一位。进来的那一年还是小黑,后来变成大黑,现在已经有年轻犯人尊称他老黑了。从死缓减到无期,再从无期减到有期,大黑统共在牢里蹲了二十年,见证了一波又一波管教和犯人来了又再离开,现在终于熬到他自己出狱的那天。
七班牢号里重新热闹起来,大伙一一地跟大黑拥抱,碰拳,眼里带着羡慕,留恋,不舍。
监狱里不允许喝酒,邵钧怀里偷揣了一瓶大可乐。
大家以可乐代酒,全都干了。大黑眼睛里有泪花儿,扭头悄悄地抹了……
罗强进七班这好几个月,大黑从来没欺负过新人儿。罗强跟大黑碰了碰碗,问:“出去以后啥打算?”
大黑说:“还能去哪,回家呗……家乡恐怕都变老样儿了,找不着路了。”
大黑笑笑,又对邵钧说:“邵警官,我在您这儿待习惯了,我真不想出去,我都不知道,我出去还能干啥?”
邵钧眼一瞪:“出去打个工,开个小店!”
罗强接口道:“娶个媳妇,成个家!”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娶着媳妇,现在五十了,我上哪找媳妇,谁乐意跟我这样儿的……”大黑苦笑着,“邵警官,我跟您说句实话,咱们监狱条件这么好,有吃有喝,管教们也客气,进来之前我没吃过羊肉、没吃过红烧肉,我进来以后全都吃过了,我生病你们还免费给我治病,比我们村儿里医保强多了……
“二十年,外边儿那片天,早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天,我爹妈前几年走了,村里修路征地,把我们家房子征了,我连家都没了……我真不想离开大伙。”
刺猬、胡岩都沉默着,听大黑讲他的人生,那滋味就仿佛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天的饯别席上没有酒,可是大伙好像都醉了,眼里闪着光。
羊腿上的肉啃完了,汤嘬没了,大家恨不得互相把旁边人的碗都挨个儿舔一遍,意犹未尽。罗强这时候把一根根小腿骨拎出来,拆那上边儿的关节。
邵钧问:“你干嘛呢?”
罗强说:“没见过吧?”
邵钧眨眼:“什么啊?”
罗强说:“玩儿啊!”
罗强是六十年代尾巴梢儿上那一代人,小胡同里的贫民出身,打从一生下来就没赶上好时候,全国人民最贫穷最饥饿最动荡最疯狂的年代。
罗强从小没吃过啥好的,没穿过啥好的,更没玩儿过好的。小时候捡他大哥的衣服穿,裤子一直是不合身半吊着,袜子是两个大拇趾全破洞的,脸永远都是脏脏的沾染着板车的煤灰,邻居们啥时候看罗家老二,都是孤零零地走在小胡同里,趟石头子儿,翻墙爬树,沉默寡言却身手利索,或者帮他爸爸扛大白菜,拉蜂窝煤。
后来家里有了小三儿,于是小三儿穿邻居给的半新的衣服,玩儿新玩具,罗强还是穿半吊的裤子,破洞的袜子,肩膀上猴儿着他家罗小三儿,在小厨房里做饭,扒拉蜂窝煤……
罗强逗小三儿玩,教给弟弟的头一个把戏,就是抓(chuǎ)拐。那时候胡同里小孩都玩儿的游戏,男孩拍洋画儿,女孩抓拐。但是洋画要花钱买,羊拐不花钱,从罗爸爸上班的饭馆里拿的,啃完的羊后腿把膝关节抠下来,筋头八脑的都咂吧了,洗干净,磨光滑,就做成“拐”。
一个沙包和四个拐是一副玩具,做成这一副至少要两只羊垫底呢。对于罗强,拥有一副羊拐就已经是他那时候能在弟弟跟前炫耀的私家财产。
邵钧又是什么家庭出身,他哪玩儿过这个?
邵钧学着罗强的样儿,拿虎牙啃啊啃,松鼠似的,把羊拐骨啃得干干净净。
啃完了再搓,揉,搓得他满手油花花的,往大腿上一抹,制服裤子上全是羊油……
罗强教给邵钧怎么抓这个拐。手背摊开,两只拐摆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缝儿上,然后往起一抛,同时把凳子上的另外两只拐翻个面儿,再迅速接住空中掉下来的两个拐。
“这我也会,有啥难的!”邵钧说。
“我看你能接几个。”罗强哼道。
“你这一手跟谁学的?”邵钧好奇。
“……我爸。”罗强嘴角难得露出柔和的弧度。
邵钧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平民、这么富有胡同粗放乡土气息的玩儿法,觉着特新鲜。毕竟第一回玩儿,手法不熟练,接两个还能应付,三个就瞎了。
罗强那只手就跟变戏法儿似的,正着抓,反着抓,还能把地上那几只拐摆成横横竖竖的图案。
邵钧玩儿得兴起,撸开袖子,后颈冒汗,跟一群人一起扒着那个凳子,比着,闹着。
滑溜溜的拐从邵钧手里传给罗强,再传回给邵钧,在手心儿里越搓越热,越摩越滑,手感特舒服,是那种特别让人留念的童年时光般的触觉……
罗强的手很大,手指粗长,一看就是从小干活儿磨糙了,生活摔打出来的一双大手。
刺猬在一旁傻看着,发呆,突然冒出一句:“手大,中指长,鸟儿也大。”
满屋人正专心致志玩儿呢,冷不丁听见这么不着边儿的话,集体静默了两秒钟,一起喷了!
晚上熄灯以后,或者在澡堂子里洗澡,一群老爷们儿凑一起,讲两句荤笑话,常有的事儿。关键是刺猬这二货,简直太二了,说话不分地点场合。
罗强挑眉咬牙看着刺猬,顺子抖着肩膀憋着,胡岩和邵钧一个用手捂脸,一个差点儿从椅子上周过去,俩人一块儿嘎嘎嘎地狂乐。
罗强鸟儿大不大的,在场的人还真知道,入狱第一天“检查”裤裆可都瞧见了。
顺子故意嘲笑刺猬:“你丫跟邵管一伙的,在人家那裤裆里找爱疯二代呢,结果呢,找出一大哥大!”
邵钧很应景地自嘲道:“还是八十年代末老款的——我一看,有砖头那么大!”
有人乐得几乎快要钻凳子底下了。
刺猬脸涨得通红,讪讪地陪笑道:“内个,强哥,那天是我手欠,嘴也贱,您千万别跟我计较。”
罗强冷哼道:“那我要跟你计较呢?”
刺猬可怜巴巴地:“我、我、我那时候不懂事儿呗,我错了,大哥我真错了,我眼珠子长屁眼儿里了,不认识真神,您就原谅我一回呗!”
大伙幸灾乐祸地狂笑。
“小崽子的……”罗强跟左右使了个眼色,“扒了。”
一伙人疯狂一拥而上,人头缝儿里传出刺猬杀猪般的嚎叫,救命啊,老子被强暴啦——
“给丫撸直了,量量。”罗强也坏着呢。
刺猬拼命捂着,眼泪都挤出来了:“不许量,真他妈讨厌,不给看!爷还是雏儿呢,你们不许糟蹋我!!!!!……”
邵钧仰脸坐着,一只脚翘在凳子上,还指挥着,“你们别一起上,别人撸没用,你让狐狸给他撸,他能胀成两个那么大”。
邵钧那晚也是心情好,玩儿疯了。
他的领带垂在脖颈一侧,灰色制服衬衫扣子咧吧着,露出一片胸膛,胸口起伏着浮出一层汗珠,细细密密,脸色红红的。
疯闹的人群中,罗强下意识地,多看了邵钧好几眼。
俩人的眼神在闷热的空气中交汇,不约而同,嘴唇勾出笑容……
几天之后,大黑出狱,罗强侧身站在窗口嚼烟丝,看着邵钧把大黑送出去。那俩人扛着行李,在大操场上慢慢走远,走出高墙之外。
罗强拿自己的高级电动刮胡刀和发胶给大黑捯饬了一番,牢号里狱友们起着哄。
罗强后来听说,大黑换上的那身新衣服,休闲夹克装,还是邵钧特意去买的,说这人在监狱里待时间太长了,中间无数次调监、转狱,衣服早丢了,好不容易迈上自由光明的康庄大道,哪能穿着囚服走出去?邵钧还塞给大黑一沓钱做车费,告诉他进了城坐那趟火车,怎么找回家的路。
据说,邵三爷刚来清河监狱时,人生道不熟,牢号里欺生,新管教也不好混。大黑这人厚道,那时候帮邵钧解了几次围,邵钧挺感激。
罗强盯着邵钧的背影儿,盯了很久,直到那瘦削的扭着胯的人影转过单杠,绕过篮球架,再使劲盯眼球忒么的都酸了……
罗强那时开始对邵钧刮目相看,觉着这人不一般,有人情味儿。
长了一副公子哥儿的奶油身段,却偏偏是个胡同串子的脾气和义气,内心冲动,单纯。
要说罗强那时候能对三馒头有多么深厚的情谊,还真没有。
邵钧在他眼里就是个很不错的条子,看着顺眼,咂着对胃,让他觉着能说得上话。
罗强自从被捕,入狱,全副家当都赔进去,在清河监狱里,身边儿甚至连一个值得信赖的小弟都没了。他哪天如果真被人黑了,死在这监狱里,家里人恐怕都不知道他怎么死的。邵钧的出现,让他感觉不一样了。就为了这人曾经说的那句话,“你现在是我的人,我管着你,我把你包了一直包到你出狱的那天早上迈出清河监狱的这道大铁门”。
就为这句话,罗强认了这个人。这个年轻的条子是他在狱中唯一能赋予信任的人,哪天真要是挂了,有个人能攥一把手,替老子给家里人带句话,收个尸。
人越是活到这么个孑然一身、穷途末路的地步,想法就是如此简单,直白。
这天傍晚,犯人们照例从厂房里上工回来,管教的让罗强和刺猬抬个机器去办公楼门口,一路抄小树林儿的近道抄过去。
罗强一路上心不在焉,干完活儿埋头往回走,碰巧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儿,拎着帽子,衬衫后心洇着汗,一路小跑着,穿过林荫小径。
邵钧急匆匆跑着,还下意识地,抓起裤腰迅速提了一下,出了洋相自己还完全不自知……
罗强盯着邵钧的背影,忽然特别想乐。
他又想起他来清河的第一天,某人在操场上撩着小背心,露着腹肌,人丛中潇洒地飞身上篮,命中落地之后很臭美地扭着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