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开春,北方的初春挺冷的,窗外寒风怨声地呜咽。
邵钧往禁闭室里搬了两床棉被,俩人一人一个被。
罗强一整天没吃饭,整个人魔怔了似的,僵硬地坐在铁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邵钧了解这人了,也不强求,不发号施令。他也搬了一把椅子,就跟罗强面对面坐着。
屋里冷得如同冰窖,放凉了心。邵钧拖一条厚棉被把罗强裹了,再拖一条厚棉被把自己也裹了,盘腿蜷缩在被子里。俩人裹得跟两头臃肿的熊似的,就这么坐着,各自露一颗脑袋,一双眼,默默地看着对方。
过了好久,罗强说:“你回去。”
邵钧说:“我看着你。”
罗强声音沙哑:“我不拆房子,不让你难做……你走,我一人待会儿。”
邵钧特别认真:“我是你管教,你是我的人,你心里难受,有难事儿,你必须跟我说。”
罗强眼底暴露一丝逃避和不耐烦,想逃开所有人,就想一个人待着,烦死这缠人的邵三馒头了。馒头面没发好吗?酵母多了,碱搁少了,这么黏!
罗强粗声说:“我跟你说不着,没你的事儿!我关我的禁闭,你给我滚蛋。”
邵钧眼睛红了:“啥叫没我事儿?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罗强咱俩当初怎么说的?你是我的人,你听我话,你认我了!我管你,我帮你,我罩着你,你饿了我喂你,你病了、磕着了、伤了我送你去医院,你老了挂了是我们这些人给你收尸送终!你让人欺负了我给你讨说法,你欺负别人了我跟你一样背处分!”
“今天就是你欺负别人了罗强,你惹事了你罚分我记过,你关禁闭我也关禁闭!罚你就是罚我,你丢人就是丢我的人,你明白吗!你他妈在这屋关几天三爷爷就陪你关几天,你再说一句没我的事儿?!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了!!!!!!!”
罗强别过脸去,不看邵钧,眼眶却慢慢湿润,洇红,像要淌出血,涨满了带血的眼泪。
头一回不知所措,茫然而绝望。
罗强把头埋到被子里,暴露出后脑勺上那一块坚硬微凸的骨头。头发剃到很短,只留一层灰黑色发茬,月光下绽出头皮的青光,颅骨纹路毕现。
后脑那块骨头,用老人儿的说法,那就叫“反骨”。
这人长成这样,天生的祸害,孽障,畜生,没人待见,人神共愤!
邵钧心里也难受,罗强已经牵他的心了,放不下。罗强在监区里,每个月表现得好些,挣到了减刑的工分,都是在改造释放的前进道路上往前迈出一小步,离那道大铁门更近些,每迈一步多忒么不容易!每回一惹事,这个月工分全泡汤了,好不容易迈出去,又再倒退着回去,怎么就这么难啊?!
他裹着大棉被,把椅子凑近些,伸手拍拍罗强的后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发生这么大事儿,干啥自己一个人扛?你傻不傻,你跟我说啊。”
罗强哼道:“跟你说啥?你认识我们家老头子?”
邵钧眼白一瞟,口气自信:“我当然认识,你们七班所有的爸爸,我都认识。”
“你爸生了仨儿子,你们哥儿仨,你大哥老实心善,你弟是个小祸害,你是个大祸害。你爸爸手特巧,你做活儿的手艺都是跟你爸学的,你还跟你爸学做饭,你七岁会包饺子,九岁会蒸包子……”
“你后来生意做得很大,咱北京城一半儿的夜店是你地盘,道上人比你辈份大的叫你‘老二’,比你小的尊称你‘强哥’。你没结过婚,没孩子,被双规的X行行长他老婆其实是你情妇,要不然你那些帐怎么做的?还有,前两天电视里演的金凤凰节下双黄蛋那俩影后,你别告儿我你没睡过那俩女的,圈子里可都这么传的!”
有些是俩人平时你一言我一语闲扯时候说的,还有罗强没交待过的,比如这人有几个情妇,会告诉邵小三儿吗?都是邵钧各种渠道打听到的零碎八卦,他脑子特好使,都记着。
他不待见的人,绝对不屑搁在心里;他待见的人,他一条一条啥都记得清楚。
邵钧故作轻松,逗罗强:“我说的都对吧?还有啥是我不知道的,你自己说?”
罗强白了他一眼,嘴角一横:“哼,你不知道的多了。”
邵钧说:“还有,你爸爸挺疼你的,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儿的,小时候没少吃羊肉吧?”
罗强:“……”
邵钧把手伸到棉被里掏,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羊拐:“对吗?”
那天他们玩儿过的羊拐,罗强转脸丢一边儿,邵钧顺手就给捡走,搁在衣兜里贴身带着,说不上为什么,手感摸着滑滑的,有些腻。
罗强垂眼看着,嘴唇抖动,喉结抽动,骂了两句“滚蛋”,“讨厌”,把脸埋到棉被里,使劲蹭了几下……
罗强很犟,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馒头比他还要犟,就是要逼得他低头。
那天夜里,罗强被邵钧拖到床上,暂时睡下了,安静了。
罗强抱着棉被,脸埋向床里,不让人瞧见。
这人其实一宿没睡着,低声咕哝着,唠叨着,情绪混乱,翻来覆去。邵钧也裹了一床被子,歪靠在床头,迷迷瞪瞪的,又不敢离开,听罗老二瞎嘟囔,说了好多话。
罗强偶尔后背跳一下,脊骨抖动,粗声喘着气,咳嗽,看起来非常痛苦。
邵钧给这人胡噜一把,手掌抚摩着后背,低声安慰几句。
罗强抓住邵钧的手,手腕青筋纠结,手心儿里全是冷汗,攥得邵钧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钧其实哪会安慰人?他安慰过人吗?平时跟犯人们勾肩搭背插科打诨闲扯臭贫的他有,可是他也没见过真章。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小钧钧是那个最能哭、最能闹的娃,一家五六个大人捧在手心儿里吹着、哄着,邵钧哄过别人?邵钧给谁干过“保姆”这活儿?……
他这一晚上就没消停,在罗强身边上窜下跳得,吹吹气儿,捋捋毛,觉着这人怎么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几十岁的人,跟个小孩似的,遇上事儿还得让你三爷爷抱着哄着!
邵钧几乎是从身后半搂半抱着罗强,因为对方死拽着他,撒不开手。
这人浑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钧胸口上,湿湿凉凉的。眼瞅着罗强这么难受,这么痛苦,邵钧也跟着忽然就难受了……
他凑过头去,听见罗强说:“我们家老头子,早就不认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儿,他不待见我……”
“小时候,我爸没本事让我们哥仨过好日子,我没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不认我……”
“老头子是让我给气死了,是因为我,是我……”
“小三儿咋样了,要是你个馒头能在小三儿身边罩着,就好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平静。
那年是罗家最难的一年,罗妈让邻居抬上三轮板车往医院拉的时候,已经见红了,裤子上全是血。
罗强从打零工的煤场一路往医院飞奔,头发茬里都是煤渣子,兜里还揣着打工挣的毛票。九岁的男孩能干啥?他就在煤场边儿上给人拉废煤渣,拉一小车挣两分钱,拉一个晌晚他能挣两毛,两毛那时候可也是钱。
罗小三儿难产,据说是脑袋生得太大,又爱踢腿乱动,胎位就不正,把这孩子卡着了,钻了很久钻不出来。
最后上钳子弄出来的时候,罗小三儿的小脸都憋紫了,护士急得打他屁股打了好几下,打疼了,才终于哭出来,哇哇哇的。
小医院条件不太好,血库根本没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没了。
一个鳏夫拉扯三个儿子,特别不容易。大杂院里的大妈大婶二大爷都很疼罗小三儿,一人给孩子喂一口饭,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长大的。
罗小三儿属龙,生下来就有十斤,是远近胡同有名儿的“十斤娃”,精力旺盛,会哭爱闹。邻居都说,这臭小三儿哪是娃啊,这简直就是一条小黑龙,长得黑壮黑壮的,厉害着呢,成精了,一出生就要他亲妈的命了。
罗爸爸那时在西单国营的老字号饭庄鸿宾楼上班,是后厨的大师傅,老手艺人。性格沉默,手巧,能干。
鸿宾楼是主营京津传统风味菜肴的名店,那时候可有名了,除了“老三顺”和全聚德,就属鸿宾楼了,河鲜海味特色一绝,全羊席大宴脍炙人口。罗家老爷子穿着一身白,在冒着热气人声鼎沸的厨房里忙碌,用精细的刀工切出纸片薄的肥牛和羊肉。
罗爸爸每晚下班,就着夕阳的光亮,在平房小屋里细细地雕蛋壳。
老大在院里搬白菜,拿大缸激酸菜,腌雪里蕻。
老二拿小锅熬米糊,盛到个搪瓷缸子里,喂小三儿吃饭。
罗战穿着开裆裤,撅着屁股在床上爬,探着身子顺手把盛完米饭的铝锅拎走,趁他哥不注意,把锅扣到自个儿脑袋上。
罗战戴着铝锅,特美,舌头还到处舔,舔锅里的米饭粒,肉脸蛋上沾的都是饭粒儿。
罗强回头,撇嘴冷笑,拿勺一指:“三儿!”
罗小三儿啃手:“唔……”
罗强:“吃不吃?把锅摘了,不然不给吃饭!”
罗小三儿咯咯咯地傻乐,乖乖把锅摘了,顶着满脸的米粒儿,很无辜:“嗯嗯……”
罗强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叫哥就喂你。”
罗小三儿满嘴流着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个华北平原的大灾年,帝都的龙脉破了风水,全城几百万人有家不能归。
天摇地动的那一夜,罗家那间八米小屋,房顶一条梁塌了,把煤炉砸翻。
罗爸爸自己一人儿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儿子都睡在里边儿呢。罗爸爸吓坏了,摸着一地的烂墙皮和摔得满地的家伙事儿,乌七麻黑的,把儿子一个一个往屋外拖……
罗小三儿裹着被子,让罗强压在身下,从塌梁的空隙下慢慢地顺出来。
罗爸爸急得把被子掀开,摸胳膊摸腿:“三儿?三儿?!”
正要抱着娃跑出去,老大忽然想起来,指着黑乎乎的墙洞:“爸?爸!老二还在里边儿呢!咱把老二给忘了……”
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据说首钢炼钢厂的炼钢炉都震得晃动了,京石化总厂的油管子破裂爆油,北京焦化厂的焦炉一片火海。
皇城根儿故宫一角的砖墙剥损,白塔寺、天宁寺和德胜门的遗迹震歪了,顽强地屹立。
整个老城区都受了灾,哀声一片。大地震挟着余威,每过几小时就晃悠一下,老平房摇摇欲坠,胡同矮墙上的瓦片噼噼啪啪往下砸。
那月份幸亏是个夏天,夜里也不冷。各条胡同大杂院都成了危房,老百姓全都睡在大马路上。
罗强跑回家好几趟,踩着一地的破砖烂瓦,小心翼翼地从墙洞里把床单被褥拽出来。西四的德胜门内大街和西什库大街上睡满了人,各家各户的人挤在一起,在地铺上睡成一溜。
罗小三儿裹着他哥的衣服,罗强光着脊梁,穿一条小裤头……
再后来的一年,老平房经过重新整修,大杂院又恢复了往来嘈杂的人间烟火气。
罗爸爸每天早出晚归,挣钱养活孩子。国营单位二级工,每月四十一块五的死工资,那时候戏称“四百一十五大毛”。
罗强每天早上从院门里出来,倒尿盆,肩膀上猴喽着罗小三儿。
罗小三儿抱着他哥的脑袋,刚尿完洗干净的小骚屁股在罗强后脖梗上蹭来蹭去。
尿盆就倒到马路牙子边儿的下水道地沟里,夏天臭烘烘的,冬天那下水道铁篦子上时不时看得见冻得硬邦邦的屎撅子。
匆匆忙忙吃几口馒头咸菜,豆浆小米粥,罗强从煤炉子里扒灰,把蜂窝煤烧剩的煤灰扒到个破洗脸盆里,再添上新煤。煤灰拎出去,倒到胡同口环卫工的垃圾车上。
胡同里的小孩小时候不去托儿所,那都是机关大院大工厂的孩子才去得起的。罗战小时候就让大杂院的大妈大婶轮流看着,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太阳。
罗小三儿再大一些,每天傍晚就坐在大院门槛上,等罗强放学。他哥放学之后的那段时间,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罗小三儿有塑料鸭子玩具,有小三轮自行车。他爸给他买的,他的哥哥们小时候都没玩儿过。
罗强偷骑罗爸爸的车,屁股后边跟着蹬小三轮车的罗小三儿,在胡同里嘎嘎嘎地乐,撒疯地玩儿。
28的飞鸽自行车,每家都有的大件儿。车挺高的,罗强那时候个子并没有很高,两只脚使劲够着脚蹬子。
两手不扶车把骑,坐到车后座上骑,或者把小三儿搁在大梁上骑,这都是小菜儿,罗强每次都能把小三儿逗得手舞足蹈。他有时候故意把车座拔到最高,车后架子给卸了,在小胡同里甩开双手飚车。拔座、卸架子,这是当时胡同串子骑车的时髦,这叫做“拔份儿”。
在罗小三儿心里,他的宝贝二哥就是西四远近八条胡同里,最有范儿、最拔份儿的热血少年。
邵三爷跟罗老二不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一代人,七六年他还没出生呢。
罗强说的好多话,邵钧根本都听不懂,从来就没听说过、没见过那样的生活。两人之间无法弥合的距离,就是老胡同里那一段永远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就因为这一晚,邵钧后来慢慢消化了很久,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琢磨罗强这样一个人。
夜深人静躲在黑暗里双眼殷红含血的罗强,就只有邵钧一个人见过。
他眼前的罗强,就像是褪了铠甲剥了皮的一颗大洋葱,一层一层剥现这个人最清晰真实的面目,辣着他的眼,烧着他的心,让他欲罢不能,刻骨铭心……
24、太狼最爱的哥哥
那时候在邻居们眼里,罗家老大老实、憨厚,即使按旧社会风俗,长房长子长孙什么的,领出去也是受人称赞,光耀门楣;而罗家小三儿可爱、好玩儿,谁见了都想掐一把脸。
老二呢?老二……没那么招人喜欢。
一家子里孩子多了,大的可靠,小的受宠,通常被忽略的就是夹中间的那个。在大人们眼里,都觉得老二那孩子不太爱说话,不哭也不闹,也不巴结大人,胡同里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个人,眼神儿还阴阴的,不喜兴。
罗强放学走路回家,横挎着书包,手指夹着颗烟,也不知道哪来的。
他会绕路到工地上抽一会儿烟,就躲在那种横放置的大圆水泥管子里,小孩藏猫猫都喜欢躲那里边儿。有人看见了,他就把烟夹着半握在手心,手缩到袖筒里。
罗强也有一群铁哥们儿。这些人都是远近几条胡同里出了名的流氓小混混,在学校都不怎么学好,每天傍晚叼着烟拎着板砖在小街小巷里混,让大人们头疼的一帮野孩子。
可是罗战从小就喜欢他二哥。小孩和大人的视角观点不一样。大人琢磨的是哪个孩子乖,将来有出息;小孩子眼里是哪个人好玩儿,哪个人实心眼子地对他好。
罗强放学有时候会特意路过鸿宾楼,从后厨房的小门溜进去。
厨子和服务员都认识罗家老二,招呼他,有时候给他一盘江米条,一袋萨其马,饭店里卖剩下的点心。
江米条是糯米粉油煎出来的,搁嘴里含着,甜滋滋的。罗强兜里揣着好吃的,跑回家,拿点心逗罗小三儿,叫一声“哥哥好”,哥就赏你一根儿江米条。
大院隔壁邻居一家子是老师,在大学里教书,那年代属于挣得特多的,一个月一百多块钱,家里有雪花牌电冰箱和燕舞牌音响。老师也喜欢罗小三儿,虎头虎脑、黑胖黑胖的,有一回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小碗冰激凌,给小三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