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才是罗总以前的“伴”。
邵钧遥遥地看了几眼,心里犯酸,嘟囔道:“操……眼真毒,确实够正。”
邵钧问:“你们罗总以前牛逼,这样儿的人咋能被抓?不会找关系?最后不成还不知道跑吗?”
小禾语气里带着遗憾:“罗总确实离开了好一阵子,听说是跑路了,后来……”
邵钧追问:“后来这人究竟怎么被抓的?”
小禾想了想,说:“听说,是自首的。”
邵钧挑眉,不太相信:“自首?他不是被公安抓的?他这种人为什么要自首?”
罗强这种人,亡命徒,什么没干过,罗强会自首?邵钧已经太了解这人了,才不信呢。
小禾轻声说:“三爷,您是不是还不太清楚,罗总有个弟弟,就是我们以前的小老板。亲哥俩感情特好,分不开的那种?”
邵钧的脸色表情慢慢变化,自己这几天在监区里让狐狸那小骚货闹腾得,都晕了,想啥呢?他脑子里一团烂瓤子一下子理清了,那时候突然就明白了。
34、第一次自首
那天邵钧临走时,特意转回来,叮嘱小禾:“我今天问你这些事儿,你别乱说。”
邵三公子虽然没操,拉着人纯聊天,但是服务费一分没少给,小费都是按照做全套活儿给的,出手很大方,小禾识趣地点头:“三爷我明白,我不说。”
邵钧手掌半握拳捂着嘴,欲言又止:“还有,那个,其他事儿也别乱说……你们经理要是问,你就说操得爽着呢。”
邵钧其实是脸皮薄,害臊着,怕人传闲话说他有毛病。
来这种地方你做了才正常,不做的是不是生理上有啥难言之隐?是货真价实爷们儿不是?
迈出夜店,也不管不顾几点钟了,邵钧给他爸打了个电话:“爸,罗强当初被抓的事儿,我有话问您。”
邵三爷是个冲动的急脾气,每回干什么事儿,说风就是雨,完全不给别人留一丝缓和的余地。对罗强他还宠着些,对他爸爸亲父子间就不懂讲客气了。
大晚上的,十一点多,邵钧回家,砰砰砰敲他爸爸的卧室门。
他一个月也难得回来露一脸,就因为他来,他继母就让邵国钢弄起来,赶到客房去睡。
于丽华裹了衣服,坐在客房床上,实在太委屈了。
邵国钢说:“钧钧瞧见了又要发脾气,你一个大人跟那熊孩子计较什么,甭跟他一般见识。”
于丽华别过脸说:“他是孩子?你儿子多大一人了?……咱俩领证了,合法夫妻,老是这样算什么?”
关键时刻,儿子还是比老婆重要。
老婆可以一茬一茬地换,儿子永远最亲的。
邵国钢穿着睡衣,让他儿子追着追到书房里。
书房中间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桌上文件堆积成山,手边两罐围棋棋子,还摆着父子二人并肩的合影。
爷俩在桌子两侧对坐,就跟下属找领导谈话似的,互相严肃地看着。邵国钢简单利落就一句话:“邵钧,监狱不要干了,我不放心你的人身安全,我已经替你安排好,过几天到你们局里上班。”
邵钧也很干脆:“成,走就走。”
邵钧的话还没说完:“可是有些事我想知道,您告诉我实话。”
邵国钢说:“你问。”
他前几天跟儿子谈调职的事,邵钧死宁着不肯答应,没想到今天这么痛快,邵局也纳闷儿。
邵钧思路转得飞快,连珠炮似的:“这些天我工作开展得不太顺,有我自己冲动失误的地方,犯人心里也抵触,有疙瘩,工作上我交接清楚了再走。我问您,罗强究竟怎么被你们擒获的?爸,我还以为您特牛掰,怀揣双枪智勇双全公路上单人匹马力战匪徒迫使对方缴枪投降什么的,合着不是您亲手抓的?这人最后是自首的?!”
邵国钢沉着脸:“犯人自首有问题吗?节约警力,减少伤亡,体现国法的威严,政府的宽大。”
邵钧掏出手机,亮出他从网上搜来的一幅新闻题图:“罗强自首,跟这张照片有关,对吗?”
新闻标题大约是“公安部大力整顿扫黄打黑战果卓著,京城涉黑集团匪首今落法网”云云。
照片里的人不是罗强,而是罗家老三罗战。
罗战两条胳膊被反绑铐牢,由四名特警持枪押解,铁灰色的枪管抵住后脖子,像是下一秒就要上刑场处决了。
这类照片其实较少公开,犯人也有人权,出镜一般脑袋上罩个黑头套,或者给个模糊侧脸,像罗战这么上镜头的,少见。
两年前各大门户网站都转载过这条新闻,当时邵钧也浏览过,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回头再看,罗小三儿这张脸,眉毛眼睛鼻子长得,简直跟罗强一个模子翻刻出来,怪不得哥俩那么亲……
那天邵钧终于弄明白了,罗强这厮怎么进监狱的,又为啥对他爸爸心怀怨恨。
当初上峰下发收网令,公安系统全体出动,开展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猎鹰行动。潜伏于这座城市地下盘根错节顽固嚣张的涉黑集团,那一年被扫得七零八落,哀鸿遍野,大哥级人物纷纷落网,伏法,这里边就有皇城根儿的尤二爷,后海谭五爷的儿子,龙潭湖的吊鬼李,还有西四八大胡同的罗氏兄弟,那年月江湖上盛极一时的“京城四霸”。
最先落网的人是罗战。罗战在北京机场被捕,立即关押不允许亲属探视。在拘留室里受审时,他还没弄清楚,他哥到底是不是跑掉了。
审他的人对他说,罗三儿,你老实交代案情吧,你哥我们已经抓住了,你现在顽抗不招,是对你哥不利,等你哥哥那边儿招了也兜不住你。
罗战在这种情势下,向公安坦白从宽。
然而,罗战即使把他知道的情况从肚子里都倒出来,也没用,他不是龙头老大。他既没杀过人,也没藏过毒运过枪,没做过大案。罗小三儿的经营和房产全部是他哥白送给他的,诸多核心内情他完全不清楚。罗强如若不能归案,这案子就不算结。
事实上,罗老二当时恰好不在北京,听见风声就跑路了。
公安部下发A级通缉令,全国追堵搜捕罗强。
上峰逼迫下属结案,赶在十X大之前,限令期限必须破案。那时候邵国钢还是副局,主管刑侦一摊,亲自出马,日以继夜,兵分若干路,一直追到云贵边境,甚至调动了当地的武警,带着重武器搜山。
罗强早年在边境混过,反侦查和野外生存能力很强,没走高速路和大城市,化装潜伏进山。
那一路把公安干警累坏了,一次又一次扑空,只能一路追着捡罗强跑烂了的鞋子、喝剩下的易拉罐,或者搜山搜到被打晕的同伴,枪还被抢了。这次行动遭到内部点名批评,上头的人大发雷霆,严厉斥责。
在这种情况下,局里内部经过各种方案的斟酌讨论,最终决定在网上大量发布罗家老三被捕的照片,逼罗强投降。
邵钧双手合十掩在唇边,俩眼发直,喃喃道:“所以就这么着,那熊玩意儿……自投罗网了?”
邵国钢正襟危坐,点点头:“罗老二这个人,外人都以为他没心没肝,极其凶恶残忍,其实我们那时研究了很长时间,关于他的资料有一柜子,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攻心,他有他的一个最致命弱点。”
“他姥姥的……”邵钧挪开视线,嘴角忍不住扯动,“这混蛋的致命弱点就是他那个宝贝弟弟!”
邵局长经验丰富的一名老公安,那时候愣是没听出来,宝贝儿子从全身上下每一粒毛孔往外冒的一股子酸味儿……
邵钧知道的其实一点儿不比他爸爸少。
邵国钢一定不知道当年西四小胡同里的那段艰难岁月。
邵国钢一定不知道罗小三儿小时候吃的谁做的饭,谁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弟弟,谁因为小三儿被人欺负当街抄家伙与人群殴最后进了少管所,一脚蹚进地狱,误了半辈子。
罗强那时已经越过边境,进入缅甸,完全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一生逍遥法外。
公安传出消息,也让道上的人帮忙递话,罗三儿已经伏法,罗强你倘若移民了一辈子不回来,就是坑死你弟弟。
罗老二你自己应该判的二十年刑期,再加上罗三儿的十年,就是三十年,你不回来,你弟弟就一个人替你背这三十年,罗战这辈子就甭想从监狱出来。
照片和消息出来之后,没出三天,大伙都没料到有这么快,这么容易,罗强在边境向边防军缴枪自首。
罗强自首时就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把小三儿那十年刑期也加我头上?”
“老子不吝坐三十年牢,我们家小三儿小屁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干过,手里拿把刀他也就能在厨房杀只鸡,把人放了吧。”
罗强那一仗与公安结仇,亦是事出有因。
在道上人眼里,报复祸事不及父母血亲,邵局用这招釜底抽薪亲情攻势逼迫罗强自首,就是不讲江湖道义,胜之不武。而且罗强还发现,小三儿在审讯室和看守所里,吃了不少苦头。
邵钧挑眉问:“爸,您不会也搞刑讯逼供那一套吧?”
邵国钢冷眉肃目地抽着烟,一字一句:“你爸不会。”
邵钧也倾向于信他爸爸。在工作这方面,邵国钢一向行得很正,又颇有办案技术能力,因此在打黑卓有成效之后一年领导班子换届,邵国钢因办案有功,从副手提拔到正职。
邵钧是信不过下边儿有些人,审讯室里喂些重料是常事,好几天不给吃饭,不让睡觉,不给上厕所,殴打,用家人威胁,甚至把人吊在窗户棱上只让脚尖沾地……这些事儿并不鲜见。
从邵国钢的角度讲,他也并没做错什么。他是一名从业三十年的老警察,而罗强是匪;猫捉老鼠,警察抓罪犯,让你认罪伏法,天经地义,天理昭彰,老子难道栽赃冤枉罗老二了吗?
况且,公安部门办案收网,用家属做文章,劝解犯罪分子投案自首,这是常用的有效手段,并未违反任何条例。
然而,在罗强眼里,他个做哥哥的,没护住弟弟,让小三儿吃了苦、遭了罪,浮华落空,家财散尽,那是做哥哥的太没用!
邵国钢等于是踩着他们哥俩的脑袋,“爬”上了正局长的位置。
老子在你邵局长这里栽过的跟头,总有一天咱还要找回来呢,这能算完吗?就算咱坐牢受到感召看淡想开了,放过这一茬儿,可是,老子有一天要是跟你邵家的小崽子牵连出瓜葛……咱对得起小三儿吗?
老子这辈子干什么的?我罗强就是匪,生下来吃这碗饭,要是哪一天改头换面弃暗投明了,老子对得起这些年恣意张扬血海刀山蹚出来的这条道吗?!
罗强当时在看守所里,花钱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几个刑事案律师,搜集各种证据,反告公安对罗小三儿刑讯逼供。
双方就这一点在法庭上扯皮了几个回合,案子迟迟未判,拖了挺久。也正是这样,罗家兄弟前后脚在看守所里关了有一年多,才最终领到判决书而下狱。
民告官很难,要想告倒政府部门国家机器那简直难于登天,尤其是刑讯逼供这类敏感事件。罗强最终也没能为他家小三儿讨到一个说法,这事儿被法院不了了之,罗强因此心里埋了深刻的怨恨。
罗强在唯一一次与邵局长面对面的审讯交锋中,明明白白地甩给邵国钢一句话:“老子今儿个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但是你甭欺负我弟弟。你欺负他了,我告诉你,将来,你的人,别落在我手心儿里。”
你的人别落在我手心儿里。
曾经放过的这句狠话,邵国钢记着,罗强可也没忘呢。
35、采石场
此时正值八月,北方的酷夏,雨水频繁。
燕山山脉一线像奔腾起伏的马背,绵延的山脊让雨水冲刷成灰绿色,被远处咆哮的乌云吞没。
雨后的空气很新鲜,厂房里气氛却显得枯燥,百无聊赖。
七班的劳动小组,个个闷头磨石料,懒得抬头,没有劳动模范带头,干活儿都缺乏生气。他们班大铺不在监区,这几日已经调到采石场的施工队工作。
邵钧今儿一早再来值班,办公楼里同事瞧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小邵,你咋还来上班?快调走了吧?”
“少爷,去宣委了?可真是好地方啊……”
“到了局里,发的警服都比咱们这儿利索帅吧……”
跟他打招呼的同事,一个个口气里透着极度的羡慕与眼红,眼瞅着邵三爷就要逃出清河农场的苦海,投奔光明,一个城市户口年轻有为的五好青年应该去的地方。
田队长看邵三爷那眼神也酸不溜丢的。田正义每晚睡在宿舍里,夜里做梦都想搂着媳妇,想要调走,跟领导打报告掰扯这事儿掰了两年,领导说现在基层缺人,愣就压着没批。
他这还没批,邵钧的调职先批了,来了一年多,转眼就要调走,把宣传口的名额占上,走局里文职高层路线去了。
还是忒么上边儿有人,这年月,无论在哪儿混,就是俩字,拼爹!田队长心里郁闷着。
邵钧心里也没舒服。他再回到三监区,已经见不到罗强这人。
那夜,父子难得坐下来谈案子,邵国钢研读着邵钧的神情,警觉地问:“钧钧,你打听罗强做什么?……你也太关心这个犯人了。”
邵局当时脑子里想岔了。他朝另一个方向想了,儿子整天跟这些犯人混,难免与其中某些人称兄道弟,罗老二树大根深,有人有钱有势,在牢号里上下打点,邵钧这是拿了对方生意上的好处?……
邵钧反而轻松笃定了许多:“我现在都明白了,就这么个事,不至于的,我就不信罗老二还想怎么着我!”
“爸,罗强跟您有梁子,不对付,我想把这个扣儿解开。”
邵钧心里这么想的,就算将来不在一处混,俩人再回不到从前的哥们儿义气,也要跟罗强把话说明白。
他就想问罗老二一句话:你为了罗小三儿你心甘情愿自首入狱,你现在能为另一个人改造从良重新做人吗?
在一条道上蹚那么久,你还愿意回头吗?
在事业上,邵三爷跟他爹是一路,也算个公安世家,可是在感情上,他已经无法抗拒地偏向罗强。一个身子骑在黑白两条道上,仿佛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揪着他的心,快要把人扯成两个瓣子。
罗老二亲手做下的那些案子,哪一条都够判他好些年。这种人认罪伏法是天经地义,邵三爷觉着国法没错,他爸爸也没错,错在罗强,这王八蛋当年也在年少冲动的年纪,一朝走错了,坐牢是自己选的一条黑路。
他现在就是陪着罗强走这条路,他陪得也心甘情愿。
用十五年能改变罗强这样一个人吗?
如果改变不了,就陪他十五年,又如何?
邵钧在厂房里巡视,从胡岩身旁走过。
小狐狸今天郁郁寡欢,一早上没说话,魂儿都跟着他家老大飞去采石场了。
胡岩从眼睫毛下瞟邵钧,俩人谁心里都不爽,互相较劲似的瞪了一眼。胡岩固执的嘴角似乎是在说,邵警官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看我不爽你调我走,你把我踢出去啊,你咋能让强哥走?你为啥不拦着他,去那地方吃苦?!
胡岩原本也跟着举手,申请去挖石头,施工队的头儿直接把这小子给毙了,就你这小矬个儿,细胳膊腿,还没那铁锹把子粗呢,你是能铲石头啊还是能扛大包?
胡岩收好工具,站起身排队去吃中午饭,从邵钧身边儿过,用蚊子声哼道:“邵警官,我耍单,您也耍单呢?”
邵钧眼一斜,嘴也横着:“皮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