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警察把牛皮纸公文袋抛给邵钧,临走甩给一大队的管教们这么一句话,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似的,话音儿里竟然透出一股子如释重负与幸灾乐祸的腔调。
囚犯头上套着黑色头罩,只露出一双眼。
宽阔的身形缓缓地从长廊下走过,黑布鞋突然回转过头,盯了邵钧一眼。
深邃的眼,两道浓重的视线透过黑色头套,目光阴鸷,带着挑衅的意味,掠过邵钧的额头,扫射他的小腹……
邵三公子一愣,你小子看我?
看啥?
他下意识地低头,手指悄悄摸向裤裆,检查自己的文明扣儿系上没有……
裤子拉链严丝合缝儿的,根本就没走光。
邵钧莫名地抬眼,正好碰上对方嘲弄的视线。他刚才摸自己裤裆,让这人都瞧见了。
操了……邵钧迅速拽下背心,盖住小腹和腰,扭头继续打球去了。
回到办公室,监区长把文件递给一大队的几名管教:“这人,你们队收了。”
“把这人关哪儿?”田队长问。
邵钧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轻晃,抄起文件只扫了一眼,顿时皱了眉头,眼底流露出嫌恶和鄙视。
这人犯的竟然是花案子。
“让他去七班,老盛那个班。”田队说。
一屋的同事咝咝呵呵地乐,都知道田队长也没安好心。七班是一大队的“问题班”,好几个刺儿头,整人有一套,新号儿的进去,保准不能舒服了。因此,新来的看不顺眼的犯人,不用管教的亲自教育,弄到七班去收拾几天,全都服服帖帖。
邵钧回嘴:“嗳我说,咋不弄你们二班三班去啊?”
田正义说:“我们三班没你们七班厉害,我们甘拜下风。”
邵钧:“少来!上回哪个班的打球犯规,串通黑哨,欺负我们?”
田正义:“至于吗,不就一场球,去年输的,您今年还惦记着找回来?!”
田队长比邵钧来清河来得早,资历老,警衔也高一级。这一年,俩人不仅在篮球场上较劲,管理队伍也较着劲。做管教的时间长了,其实都是这么个脾气,手底下带的犯人班就跟带自己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还都特别护犊子。自己私下怎么削人训人拿大皮带抽人都没关系,就是不乐意让别人说出个不是,不能让别人瞧扁了。
“给我们班就给我们班,给我什么人我都照样儿训他。”邵钧在同事跟前不能示弱。
他把电脑里打了一半儿的游戏匆匆关掉,香烟嘬成个烟屁股,碾进烟灰缸。
戴上警帽儿,提了警棍,上工。
“一场球,就差两分……小心眼儿。”田正义在背后小声儿唠叨。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公子哥儿,骨子里争强好胜的臭脾气。
“3709,入监。”
邵钧喊着话,打开铁门,把黑布鞋领进屋。
屋里的上铺下铺坐满了人,大眼瞪小眼儿的,瞅着新来的犯人。班长老盛盘腿坐在大铺的位置,旁边坐着顺子,刺猬,胡岩,都定定地看着。
新来的犯人,入监都得换衣服,黑布鞋自始至终一声儿没吭哧,也没废话,默默地把衣服扒了,好像对监狱里这一套路数习以为常。
别说犯人们都看,邵钧自己也忍不住瞄了好几眼。新来的人极其沉默,眼光冷冷的,带着一股子麻木不仁的阴沉,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线,眉眼浓重,鼻梁很高,侧面喉结轻颤的轮廓让邵钧莫名看了一会儿……
脱下来的衣服,由同牢的顺子和刺猬里里外外摸排了一遍,确认“干净”。
布鞋是那种老北京穿的棉布衲白色厚底黑色布面的鞋子。这年头很少有人再穿这种鞋。鞋底内侧写着“内联升”,邵钧认识,确实是一家老字号,做工讲究,很“养脚”。
“内裤呢,裤头咋不脱?”刺猬翻了半天,没翻出油水,还挺不甘心。
这地儿本来也没有必须要脱内裤的规矩,邵钧还没发话,刺猬狐假虎威似的说:“裤裆里藏了啥好玩意儿?老实点儿,交出来。”
邵钧扫了一眼那尺寸,眼神示意刺猬:你瞅一眼,没藏手机和烟就行了。
刺猬才要伸俩爪子去摸,被对方眯细的目光盯了回来。
僵持了只几秒钟,黑布鞋嘴角甩出一丝儿轻蔑的笑,来者不拒似的,自己一把剥掉了最后一层……
“……”
“操了……”
人堆里传出高高低低的几声儿呵叹,一屋子都是男人,都明白这话是啥意思。
鼓鼓囊囊尺寸异于常人的裤裆,竟然没做假,没垫海绵也没藏手机,货真价实一爷们儿。
“还真挺有‘货’的。”顺子评价道。
旁边儿的胡岩从床栏杆上探出头,张着嘴,死盯着人看,不知不觉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
“3709,周建明,以后你就住这屋。”
等新犯换好了全套囚服,邵钧说道。
黑布鞋这时候突然抬眼盯住邵钧:“名儿念错了。”
邵钧低头看材料:“哪儿错了?”
那人冷冷地:“我不叫那名儿,你弄岔了。”
“你档案上白纸黑字儿写的,我还能给你弄岔了?!”
邵钧也纳闷儿了。
见过进了牢号还不认罪的,没见过连自己姓啥叫啥都不认的。
“周建明,本地人,八月份领的判决书,奸淫幼女罪,十五年刑期,是你没错吧?”邵钧冷冷地说。
8、邵三馒头
“周建明,本地人,八月份领的判决书,奸淫幼女罪,十五年刑期,是你没错吧?”邵钧冷冷地说。
“我操!你妈的!……”
“我们号不要这人!忒么丢不起这个人!”
“咱们屋以后在一大队里甭混了!”
……
屋里坐的一圈儿人,腾一下子全体炸窝了,骂开了,盯着新犯人的目光开始突突地往外冒火。
大鸟儿原来就是干那不地道的事儿用的?屋里几乎每个人,那眼神儿里都闪着寒光,恨不得手里生出一把菜刀,扑上去,没收这家伙为非作歹的作案工具!
别说混进监狱这地方的都是犯下累累罪行、恶名昭彰、甚至双手沾满鲜血的恶徒,即使是罪犯,也是懂人道,讲义气的。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监狱里也有监狱的门道儿,有一串不成文的江湖规矩。那些做下震惊全国的大案凶案、犯下滔天罪行的悍匪,敢跟国家专政机器叫板,敢在公安面前拔份儿,被全国通过缉、千里追杀亡过命的,那都是各个监区的传奇人物,在狱友同行之间被奉为英雄,好汉。相反,牢号里最容不下的,就是犯下强奸罪的人,行话所说的“花案子”。
犯花案子的最让人瞧不起,被同牢的唾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来一个收拾一个,这规矩坐过牢的人都懂。
这新来的3709号重犯,不是别人,正是罗强。
罗强从进到清河监狱第一天,就看明白了,他被人黑了。
他的档案是假的,一定有人想整他,故意让他过不痛快。
罗强的眼球针缩,凌厉的视线扫过邵钧的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我不叫那名儿,我没犯过你说的那事儿。”
顺子眼底发红,突然飙骂:“真他妈给爷们儿丢人,搞小孩的都是王八,畜生!”
邵钧见这种炸刺儿喊冤的犯人,也见得多了,心里原本没当回事儿,说:“这是监狱,不是公安,也不是法院。我们这儿不管给你申冤、断案。你要是真觉着自己冤枉,写材料,请律师,我们允许你向法院上诉。”
罗强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老子还上诉个屁,明摆着是整人的把戏。
罗强盯着人,突然问:“你姓啥,叫啥。”
顺子威胁道:“这是咱一大队的邵三爷,你客气着。”
罗强冷笑,眼底透光。
“邵警官……成,我记着你了。”
当晚邵钧值夜班,就来事儿了。
邵钧在监视室里一心二用着,叼着烟头,一边儿拿掌上机打游戏,一边儿看小屏幕,随后就看到七班的视频里刺猬那小子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一股凶狠强劲的力道让这家伙四脚都摸不到边儿凌空着从洗手间门口飞向对面儿的床铺,一屁股摔进墙角!
半分钟都不到,邵钧和两个同事提着电棍冲进闹哄哄的七班牢号。
“干啥呢?大晚上的,不睡啊?”
七班那一伙人愤愤不平、怒火中烧地,一齐用手指着黑布鞋:“是他,他他他,周建明,他打人!”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武斗呢?!”
邵钧低吼。
罗强站在卫生间门口,冷眼瞅着邵钧。
那一伙人全都别过眼神儿去,不吭气儿了。
邵钧一看那几个人撸着袖子虎视眈眈的样儿,就知道,这几个不省心的家伙是想夜里下黑手收拾新来的,肯定又是玩儿“躲猫猫”、“开飞机”、“抱金鱼缸”那一套,结果反让人削了。
刺猬疼得呲牙裂嘴得,从床铺旮旯里爬出来,腰都站不直,喊道:“邵管,这小子踹我,他打人!”
罗强胳肢窝下边儿夹了个枕头,嗓音沉沉的:“谁踹你?有伤吗?”
“……”刺猬憋屈地捂着一侧的肋骨。
罗强转脸儿盯着邵钧,眼神扫过脑顶的监视器:“邵警官,您瞅见我踹他了?”
罗强没表情,或者说,连表情都懒得做。
邵钧跟这人对视,俩人歪着头,不约而同地,都哼了一声,彼此心知肚明。
邵钧拿警棍扫了一圈儿,厉声说:“干一天活儿,不累啊你们?不累明天让你们班做双份工,把五班六班的活儿都派给你们,成不成?!”
一排人斜眼看着邵钧,宁死不屈的表情,双份工就双份工,爷们儿嫉恶如仇,在道上混是有气节的!
“再不睡,周末打篮球,先给你们班罚五分钟不许进三秒区!”
邵钧亮出他的杀手锏,这招最灵了。
一群人一听这个,迅速掉头就走,吭哧吭哧爬到各自铺上,大被一蒙,不吱声儿了。
邵钧临走深深地看了黑布鞋一眼:成,有种,真厉害。
那一脚,拿捏得恰到好处,在卫生间里踹的。十几平米一间牢号,摄像头一览无余,就只有小卫生间是监控死角,看不见。
这周建明踹人时一定还垫了枕头,一脚闷在枕头上,刺猬那倒霉蛋身上连鞋印子都找不见,也没见疤见血。这种下黑脚,让人抓不到证据,可是挨踹的人是真疼,肋骨上能疼好几天,这一脚就能让刺猬记住了。
邵钧心里知道是咋回事儿,但是故意没说。这种事儿说也没用,得抓证据。
他斜眼儿看着黑布鞋,哼道:“你那枕头要是睡觉不用,我给你收走?”
罗强迅速抱着枕头窜上床,睡觉去了。
七班内部小团体,瞎搞这种私刑,邵钧原本也不赞同,看不上眼。以前碰上的是怂的,你们几个能占便宜;哪天真碰上个硬点子,就全他妈歇菜了吧,还得你三爷爷给你们擦屁股。
好事儿不见光,坏事儿传千里,七班的新犯人据说是个搞幼女的王八蛋,第二天一大早,就传遍半个监区。
听说前一天夜里,管教们走后,七班几个人物,心里不忿儿,咽不下这口气,等到都睡下,又炸了一回。
班长老盛阴沉着脸,顺子和刺猬那俩人各自捂着肋骨,撑着腰,一路走得呲牙裂嘴的,一看就是,又没捞着好,没得手。
食堂里排队的人们交头接耳,个个儿义愤填膺的,都恨不得扑上去帮忙揍人。
清河监狱一大队曾经有过两个犯花案子的,都是抢劫强奸罪,据说当年在牢号里都被整得很惨,天天被逼得“开飞机”、抱马桶。还有一个大白天在库房里被人爆菊了。事后调查是谁爆的,犯人们谁都不自检也不互相揭发,异口同声说,丫是人渣,欺负过女人,活该就应该被爆。最后查不出来,只能报告监狱长说,是拿木头墩布把子给爆的,幕后黑手不详。
监狱里对花案子的人,就是这么个不能容忍的态度。
罗强穿着他那双黑布鞋,宽松的衣服,走在打饭队伍的最后,沉默着。
每个从他身边儿走过的人,都对他投过恶狠狠唾弃着、鄙夷着的目光,罗强面孔漠然,俩眼空洞洞的,像没睡醒,又像对周遭的愤慨视而不见。
前边儿人都打完了饭,轮到罗强。
罗强刚把饭盆递过去,管盛饭盛菜的值班犯人哗啦一声儿把饭桶给撤了,没好气地说:“饭盛没了,没你的!”
邵钧瞧见了,那天周建明就没盛到饭。
这人也没咋唬,冷冷地盯了那几个值班厨子一眼,拎着空饭盆儿走了,默不吭声地坐到食堂的某个角落。
黑布鞋坐着的时候跟别人都不一样。
这人不坐凳子,而是蹲着。
他静静地蹲在凳子上,嘴里咕哝着,嚼着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一点,整个人像一座沉郁的山影,又像丛林中潜伏的一头蓄势待发的兽,或者说白了,像极了在银行门口蹲守踩点儿的一职业劫匪,怀里揣一把54,极有耐性,一动不动,静待着猎物……
邵钧挑眉盯着黑布鞋,研究了半天,有意思……
他从管教的小灶里盛了半汤半稀的一勺肉烧冬瓜,扣了俩大馒头,递给这人。
“你的。”邵钧说。
罗强没动,但是眼皮抬了抬,扫了一眼邵钧,明显很意外。
邵钧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歪着头:“他们针对你,你自己清楚为啥。”
罗强没吭声儿,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忒么的,也饿着呢。
邵钧说:“早知道有今天,迟早要认罪伏法,当初干嘛干那种不地道的事儿?……那就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儿,让人瞧不起。以后给咱戳起来,好好学习,努力改造,活得像个人样儿。”
“我是五六七八班的管教。以后再碰上事儿,跟我说。如果想说话,想找人谈,骨头缝儿里痒痒,或者思想上有疙瘩,直接找我谈!”
邵钧给新犯人一口饭吃,可绝对不是同情,怜悯,或者大发善心。
做管教的,就等于是养牲口的;圈里养了一大群各色各样的牲口,品种也没的挑了,赶上啥是啥,赶上大熊猫就是大熊猫,赶上草泥马就是草泥马。但是喂牲口是职责所在,三爷领这份工资的。
罗强蘸着冬瓜汤,三口两口啃完了俩大馒头——大号的那种,一个四两!
邵钧嘴巴叨叨地说个不停。
罗强抹了抹嘴唇上的菜汤,眼皮都没抬,跟面前的吧的吧批评教育他的邵钧哼道:“再给来俩。”
邵钧:“……”
罗强抬眼,用下巴示意:“馒头。”
邵钧:“……”
罗强嘴角甩出一丝轻蔑:“就你,跟他们也没区别,脑子长得就跟个馒头似的,只有瓤子,就没填馅儿。”
“还自封个‘爷’……”罗强嘴里嚼着东西,咕哝着,“你是邵三爷,老子是啥?……我看你像个‘邵三馒头’!”
就为这句话,邵钧差点儿没掏出警棍把罗强吞下去的那俩大馒头再给抠出来。
姥姥的。
你馒头!
你才是馒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