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浅顿了一下,却没推辞,老老实实坐到一旁。王宝舀了一碗芙蓉翡翠汤,南玖喝了一口,指着汤盆子道:“给花大
人也盛一碗。”
花清浅谢恩,从王宝手里接过碗抿了口,挑眉看着南玖。南玖回视着他,良久,憋不住笑道:“有话就说。”
“这是御膳房秦师傅做的。”花清浅放下碗,却没再看南玖。
南玖听着他的声音,竟不像太高兴,赶忙问他:“故人做的,不是更合口味?”
“我本来以为,他这把年纪,早就出宫寻个安逸去处享天年去了。”花清浅说着,像是火气压抑不住了,手指紧紧抓着
碗沿,“他已经快八十高龄了吧,灶台旁站得住么?若是一个不妥,主子们也不嫌晦气。”
“花清浅!”南玖猛地放下碗,屋子里的人吓得全都跪下,唯有花清浅咬着牙站在那里,看那样子,若不是旁边人都跪
了,叫他站都还不愿意一般。南玖看他倔强地站着,单薄的背紧绷着,双肩耸起,真有些像苦竹院以前栽的那些竹子。
他慢慢地,也把心里那股火压了下去,轻叹口气,说:“坐下,吃饭。”
花清浅便坐下,重新端起碗,可怎么也吃不进去。南玖看他这样自己也难受,托着他手把碗放在桌子上,柔声道:“喝
不下便倒了吧,为难自己作甚?”
花清浅摇摇头,终究一口一口喝掉了这一碗汤,用绢子擦了擦嘴,轻声道:“这样的滋味,喝一点便少一点了。”
南玖本来被他哄得心情很好,几句话一说,却没来由的无趣起来。这才知道这人是如何的玲珑心肝,如何地惹着挠着先
皇十年独宠不衰。他只要一个表情,就牢牢地牵着你往他要的方向走,偏生你就是知道,也避不得。
王宝又夹了几样菜到南玖碗里,南玖一一尝了,又叫给花清浅添上。花清浅连声谢恩不敢,南玖却觉得他态度分明是冷
下来了。南玖又伸着筷子指了一样,看花清浅吃得意兴阑珊,转头问道:“清浅要什么?”
王宝在一旁垂头不动,等花清浅如何回答九五之尊这轻飘飘却屈尊降贵的一句话。
花清浅直起腰,把这桌子上每一样菜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来,道:“我想吃的并不在这桌上。”
南玖不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家乡的桂花鱼。”
“那朕叫御膳房给你做出来。”
花清浅抬起眼眸,瞳仁里交错着怀念和感伤:“皇上不懂。我想吃的是家乡的桂花家乡的鱼,是树上落到肩头,一点点
收集的桂花,是自己闲来无事丢下书本,去河里头抓上来的鱼。”
南玖的手攥成拳,这是极怒的标志。王宝对花清浅暗地里使眼色,叫他别再触皇上的逆鳞,花清浅却挺直了腰,不说过
瘾不罢休般把话挑明:“花清浅自十三岁上京,至今已有十年,日日如履薄冰。人说岁月催人老,清浅这般度日,早已
耄耋,求皇上恩典,科举之后,便准清浅回乡吧。”
这句话说完,花清浅“扑通”一声跪下,除了膝盖着地声,竟没有旁的声响。
饭厅里静的怕人,就像在为接下来的惊雷做铺垫。
南玖坐在位子上,也不去看跪在地上的花清浅,也没有动作,渐渐的,连拳头都放开了,眼睛盯着这一桌子玉盘珍馐问
:“这就是你今日的目的?”
花清浅不回答,仍旧伏在地上。
“朕说了,你不用跪,平身吧。”
花清浅没有动作。
“再多的不愿意都做了,怎么最后这点就装不下去了?”南玖苦笑,“朕本来以为,你是喜欢跟朕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
花清浅的身子震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事,朕记下了,会仔细想一想,你起来吧。”南玖听着花清浅窸窸窣窣的衣料响声,低声的,不知道跟谁说着,“
朕也是个傻子,你今天的笑,就像对着父皇那时候一样,真是漂亮,只有漂亮。”
第23章:【清浅与先皇的番外】来生
凌乱的发缠在一处,散乱地铺于枕上,稍动一动,耳边便能听到若雪落般簌簌的声响。南璟睁开眼睛,低声唤过外间值
夜的宫监:“几时了?”
伺候他的宫监梁双福压低声音答了,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叹道:“到时辰起了啊。”
身边的人半梦半醒,翻过身来,眯着眼睛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把脸又埋进枕头,恨不得埋得再深些。南璟低下头,撩开
盖着他脸的发,仔仔细细把人吻了一遍,惹来带着鼻音的一阵笑。
“你去上朝吧,让我再睡会儿不行么?”那人皱着一张脸抱怨。
“下了朝,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可好?”南璟把人搂进怀里,那人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似乎又要睡过去,南璟赶忙掐了
他腰间一把,低低的呼痛声传来。
“不去。”那人赌气喊。
“为什么不去?清浅,你总在殿里窝着,要闷出病来。”
“那我回我的院子里去,我的竹子不知道长的怎么样了。”
“不是说了,这个月住在朕这里?你的竹子都很好,咱们现在说的是花园的事。”
“反正我不去。”
“那你说,为什么不去?朕是天子,诚心诚意地请你还请不动?上回你在花园子里碰见谁了把你吓得不敢去了?”
花清浅身子一震,仰头瞪着那人道:“你都知道了,还故意来问我做什么?你想废后,就废吧,大不了我今天去皇后宫
里闹一回,你也好理由再充足些。”
南璟笑了:“你要去怎么闹?”
花清浅从他怀里挣出来,翻个身,过了半晌,话音里带了三分讥讽:“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后宫里妃嫔怎么闹我,我怎
么闹皇后。”
“你去了,说些什么?”南璟更觉得有趣了。
花清浅倚着床头做起来,冷笑道:“我去了,把茶盏子往地下一扔,就说一句‘我要当皇后’,然后坐那里不走。”
“她要是训斥你,要对你动手呢?”
“不是还有你么?你不会来救我么?”
“我能护着你一辈子么?清浅,你怎么总是这么像个孩子,总也长不大?我老了不能动弹了死了,你怎么办?”
花清浅身子一震,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眼睛里迷茫了许久,渐渐涌上恐惧来,抖动着嘴唇看着面前这个人:“你
……你别说这些吓我。”
南璟大笑,一下子把人搂进怀里:“好好好,我护着你,我生生世世护着你。你看,不恼我了吧。”
花清浅把人抱得紧紧的,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传进来,催着皇上换衣服上朝。花清浅还是不放手,任着性子又抱了一会
儿,南璟才哄着劝着,叫他松开手。南璟换着衣服,花清浅就坐在床边看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单薄的腰线显露
无疑,像是风都能吹折了。换好衣服,便有太监在门口唱了声“皇上起驾”,花清浅忽然踢着鞋子跑上来,急急忙忙道
:“我等你回来,咱们去花园子里头玩。”
南璟笑了一笑,捏捏他的脸:“等着朕吧。”
南璟走出两道宫门,花清浅还保持着那一个站在门边的姿势,有些寂寥和萧索。伺候的宫监凑上来,陪着笑说:“花大
人,早晨凉,您是不是回宫加件衣服再出来?再这么站下去,着凉了,皇上可要心疼了。”
“我着凉了,皇上心疼?”花清浅噙着笑,“我上回着凉病了,你是不是伺候来着?”
宫监心里头觉着这位一向仁善的主子八成要赏赐,嘴上还一径谦虚着:“都是奴才分内的事,主子身体康健才是要紧。
”
花清浅似笑非笑:“我现在身子很好,只是上回病里喝的药,怎么比平时要苦上许多?莫不是你在里头偷加了黄连?”
那宫监浑身一震,双膝一软就跪下,磕头不迭道:“主子明鉴,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那你那一百个胆子都用来做什么了?偷偷摸摸盯着我,瞧瞧我尽日里做些什么好报给人?告诉
你主子,耍花招也无妨,只是我讨厌叫人盯着,下回换个伶俐的,就算盯着我,也别叫我发现!”花清浅冷笑一声,抬
脚走进内室。
他一直走到书桌旁才停下来,挥挥手,把下人都撵出去,手抚着桌上散乱摊开的诗集,昨夜那烫人的温度都像是冷了,
触手刺骨。他一下一下抚着,把脸贴在上面,眼角的那首诗,实在应景。
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花清浅喉咙里念了几遍,抱着书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外头的人来来往往,大概凑在门前商量着要不
要进来看看。他知道,这宫里头每个人都说自己是疯子,唯一一个说自己不是疯子的,他自己已经疯了。
花清浅又低眉笑了一阵,扬声道:“来人,更衣。”
外头的人端着水盆举着衣服进来,一层层帮他换下来。他束手由人动作,忽然低头问靠自己最近的那个小宫女:“你信
来生么?”
小宫女从来没见过生的这般漂亮的人,他这般展颜一笑,就如漫天春色皆汇聚在这一双眼睛里。宫女愣了半天,才颤颤
巍巍答道:“奴婢的娘说,人是有来世的,今生做了好事,来世便大富大贵,今生做了恶事,来生就当牛做马。”
花清浅翘着嘴角笑得开心:“那你说,来世能不能记住今生的事情呢?”
“……听人说,奈何桥上有孟婆汤,喝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哦。”花清浅仰着头,由宫婢给自己系上衣服带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对跪着的小宫女抿唇一笑,“那我一定要
多喝几碗,才能忘得干净。”
小宫女懵懵懂懂点了头,被这个太过灿烂惨烈的笑容晃花了眼。
第24章
不出所料,科举那天,花清浅也不过去走了走形式,往那里一站,不过得到了各位官员的拜见并学子的白眼而已。其实
当初皇上一道圣旨召自己入宫,也未尝没有暗示臣下,花清浅做主考不过是个摆设的意思。下人奉上茶,清浅就坐在上
座,随随便便摊开本书,边喝着边看着,好不惬意。
南玖这几日还是隔三差五过来坐坐,除了诗词文章,也只说些生活起居。花清浅同他说得多了,也不得不留心平日喝的
茶水积攒一些好字。这几日更是添了坏习惯,看书时候看见带“崇”字的句子,总是多看两眼,默默诵记下来。全都因
为南玖特地跟他说过两回,自己喜欢“崇”这个字。
“崇”有个什么特别,叫帝王这么喜欢?花清浅翻过一页,脑子里把刚刚那句过一遍,叹一声,眼眸过处,却与另一道
目光相对。
清浅手指按住书页,对着那人笑了一笑,那人也还他一个笑,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下一页,就格外留心起“言”字来。
会试整整考了三天,成绩出来,纪清言的名字拔了头筹。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拿了解元,想来想去
,都觉得是因为他住在花清浅府上。自古文人相轻,这一来二去,清言脱不了舞弊之嫌,还因为跟花清浅牵扯,被斥丢
了读书人的体面。
他也不管这些,裴宁来邀喝酒,他便去,没人惹他,就在府里教荣萱读书。就算要求彻查舞弊的折子到了御案,他也两
耳不闻窗外事,只当事情没到身上。消息传到花清浅耳朵里,花清浅也只一笑,拿起铲子给竹子松土——南玖着人把花
草又换做了竹子。
不过是罢了自己的官,除了清言的状元罢了。南玖若是个圣明君主,清言便是解元最后一名也会得到重用,若不是,那
便也不必做他的官了。
果然,南玖压下所有折子,一直到殿试,一炷香时间,清言头一个交卷,生生气煞了被题目难得抓耳挠腮的众学子。他
一路拜别了皇帝,脚下有风一般,走得飞快,只觉得这琉璃宫墙都瓦解,面前挡着自己的,皆是脆纸,一捅就破,说不
出的意气风发。荣萱和福伯早就等在门口,守门的侍卫不敢得罪荣萱,一见纪清言过来,立刻讨好上前道:“状元郎出
来啦。”
纪清言挑眉:“尚未放榜,你怎么知道谁是状元?”
“瞧您说的,这么早交卷子,可不就是那个……下笔如有神么!”
“没想到你文采也不错啊。”纪清言大笑,甩了赏钱给他,疾走几步,荣萱便扑到他面前。
“先生,你要中状元了么?”
纪清言止住笑,揉揉他的发,对福伯笑道:“咱们边走边说。”
福伯许多话想问,也还是忍住了。一行离开高高的宫墙很远,清言才说:“我这回,莫说是状元,三甲只怕都难。”
荣萱抬起头:“为什么?谁比你还会写文章么?”
清言摇头笑笑:“事情闹得太大,皇上不想彻查我和清浅是否舞弊,就只能调低我的名次,以求息事宁人。只是调到什
么样子才算合适呢?堂堂解元名次太低,也说不过去吧。”低头看看荣萱似懂非懂的小脸,“这些事情,且叫那一位烦
心去吧。”
荣萱抓着他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曲折。福伯虽然能想清楚一些,但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凑过头问:“纪先生可曾
见过我家少爷?”
荣萱觉得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猛地紧了一紧。
“不曾。”清言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我进了宫,也不准多说句话,问身边的内侍,也并没有知道的。”
“那也没打探出,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家少爷出来?”
清言望天边看了看,日头还是高高挂着,照的人有片刻的眩晕:“福伯且放宽心吧,总是这几日,就能回来了。”
“先生跟谁打探的?能信么?”福伯一脸急迫。
清言笑了一笑:“佛曰,不可说。”
纪清言料错了。
放榜那日,福伯只遣了家人去看榜,他对纪清言深信不疑,纪清言约略说了个名次,他不再去关心那些。福伯心里头一
直对科举深恶痛绝,纪清言名次低最好,免得高中探花招人眼热。
没想到看榜的家人还没回来,先迎来了敲锣打鼓送喜报的官差。福伯接了下人的禀告,连跑带跳到了院子,门前早围上
了一路追过来看热闹的人,官差在院子站好,见了福伯,一脸喜气先道恭喜:“恭喜府上纪清言老爷高中探花。”
福伯还愣着,荣萱先跑过来,要夺喜报看。那官差虚闪一下,脸上笑得开出朵花,倒像中榜眼的是他的公子:“这位小
公子,敢问纪清言纪老爷呢?”
“我不是什么老爷,官爷客气了。”纪清言一身白袍,从屋里走出来,先是长身一揖,从官差手里接过喜报,仔细看过
之后,却并没有多么高兴:“此次科举,有几个叫纪清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