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早察觉他不对,却也不说破,回到客栈后,也不管那些东西了,一叠声催人送水上来,替沈谢擦脸擦身子,一面柔声问道:“你在那里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沈谢本来迷迷糊糊的,给热水一激,突然清醒了一下,感到全身的热流都汇聚向小腹,又向浇了油的火把似的,直往上冲,耳中一阵轰鸣,模模糊糊想起在市井之间不小心偷看的下流图画,只觉得画中人物都换做了自己和林非,又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和林非,满心都是烧得不成样子的迷茫,于是不由自主握住林非手腕,说了一句“喝了一盏功夫茶”便不能再言语了。
林非被他突然一拉一拽,整个人站不住,直摔了上去。沈谢只觉得一个温软的身子撞进自己怀里,恰好这身子又是自己朝夕陪伴、全心保护眷恋的人的,顿时觉得此事光明正大,一个翻身便把林非裹在身下,心里只觉得又着急、又美妙,说不出的奇异滋味。
他慌乱之中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身下的人挣扎得厉害,一撞一蹭之间,撩得他越发不好受,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不自觉的使出了锁喉的手段,一低头,咬上了对方肩膀,只觉得好像又喝到了功夫茶一般,满口涩涩的铁锈味儿混着说不上来的香气,要不是还勉强知道自己嘴里叼着的是个人,真要一口咬下来全吞进肚子里去。
沈谢这般力气身手,若是换了个人,也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偏林非也算半个练家子,见挣不过,趁沈谢全身颤抖,手上劲道略松的时候,膝盖一曲,一个“金钩带月”顶了回去。这一招本是女孩儿家防身用的,应情应景,虽然林非力气不大,又没想当真伤了对方,但沈谢到了这个时候,哪里禁得起这样一下子,登时疼得脸色灰白,颓在一边动不得。
等他悠悠转醒,只觉得手臂上酸酸涨涨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扎了针,林非坐在边上,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沈谢登时想起之前对林非的心思,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闭上眼睛,尽量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
“沈大哥……”林非也窘迫万分,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你要是……好了……我就替你把针撤了吧?”
沈谢只想说你赶紧一针扎在我死穴上算了。
林非撤去金针,赶紧又退回到原来坐的位置上,红着脸说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谢闭着眼,低声道:“没怎样——你,你没事吧?”“我没事。”林非立即接口道,“你喝的茶里下了药——苏谨言那个老混蛋!”
沈谢知道自己被下了见不得人的药,听林非这样说开了,心中愧疚羞惭的情绪便少了几分,咬牙道:“你呢,你不是要毒死他么,怎么他还活着?”
“这才几天功夫,你还真跟我一条心啦。”林非笑道,“下毒没那么容易,他要那么容易就死了,还做不做苏少主啦。我这次可下了血本,用了我爹爹留下的方子——你只知道我姐姐叫做‘毒仙’,却不知道我爹爹才是真的高手,跟他一比,林是做出来的那点东西,也就配叫个耗子药。”
沈谢第一次听见林非这样贬低姐姐,不由得好奇,做起来认真听他继续说道:“苏谨言真不要脸,我都把话说开了,他还给你下毒。这一次你中的毒其实也挺厉害,也幸亏他又懒又笨,不会改方子,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你解毒。”
“我不是……我是中了毒?”沈谢越发好奇,“还是你爹爹留下的毒?”
“不是,是林是留下的。”林非笑得有些贼:“这叫‘鸳鸯煞’,是在烈性的春药里埋了一道普通的耗子药,教人做鸳鸯做得最快活的时候毒发。那种时候谁还来得及查原因找解药啊,自然是去阴曹地府再做鸳鸯啦。要是遇到非要憋着的,一口耗子药捂在肚子里——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还不如风流快活一场再死呢。所以这叫做‘鸳鸯煞’,林是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想出来的主意,怕我爹爹骂,就只告诉了我。”
“这也忒狠了点!”沈谢不由得惊呼,“那么怎么解毒呢?”
“她又不怕这种事,下手自然狠了点……”林非嘿嘿一笑,说道:“还能怎么解?把毒引导出体外不就好啦。但是谁会在那种时候给自己来一针啊,所以也就是我能一边给你扎针一边……”
他说到一半,突然满脸通红,闭口不言,沈谢伸手往被子里一探,也不由得面上发烧,倒头便装死。
他二人本还计划在杭州多盘桓几日,把唐远私下交给沈谢、号称是“十年前没送得成,一直寄放在老张那里”的银子用完再回苏州,可这一来,两个人见了面都不知怎么说话才好,大眼瞪小眼的,还同居一室,都尴尬紧张得坐立难安,勉强停留了几天,便打包起行李,叫了马车往苏州去。
路上也是无话可说,只翻看带来的书籍。沈谢细细品味,不由得感叹世间竟能有这样的智慧手段,真真不知道该说是奇思妙想,还是人心险恶。他看了几天书,觉得始终不说话也不大对劲,便招呼了林非一声,问道:“你说用的你爹爹留下的方子,在这里么?”
林非从书堆里扒拉了一番,挑出一本小册子丢过去,得意道:“第七个方子,道情。”
“好典雅的名字,谁想得到。”沈谢低头一笑,翻开看去,密密麻麻的一篇小楷,很是有趣的样子。他想林非既然不避讳,也就无妨仔细读一读,当下便一个字一个字看起来。刚看完,便听见林非拍手叫车停下,笑道:“沈大哥,别看啦,咱们先去吃饭……你……你怎么了?”
9.
沈谢越是细细品味“道情”的方法手段,越是觉得心中有一团黑气堵上来,其中似乎有一件很大的阴谋,却又说不清楚。
那册子上说,道情是一味慢性毒,无色无味,三年才会发作,中毒者心弦尽碎,衰竭而死,旁人根本查不出原因,只当是中风或是心绞一类的疾病去医治,因此无药可医。道情的解药原是有的,林青山经历一场重大变故之后便毁去了解药的方子,使道情变成了无解之毒。
他看不大懂方子本身的奥妙所在,只觉得三年毒发和林青山遭变这两笔,好像曾在哪里经历过一般,而且是一件又重要又很坏的事。他既十分希望自己能想通这其中的缘故,又隐隐地觉得这是一桩劫难,反而是不去想的好,心中烦躁,神色便不大好看,听见林非问自己怎么了,不由得喝道:“没你的事!”
林非吓了一跳,忙道:“那,那你来吃饭么?”他经过杭州一劫,对沈谢的恨意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转而开始觉得沈谢很好,是个离不开的伙伴。他从小跟着姐姐,对年长的、待自己好的人天然地亲近,如今跟了沈谢,便对他渐渐用上了对姐姐的态度。但沈谢毕竟和林是不同,林非全心全意护着林是,却反过来赖着沈谢全心全意护着他,因此反而更多了一分割舍不下。
“我去的。”沈谢回过神,有些歉疚,上前拉住林非的手,跳下车笑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心里烦,你别生我的气。”
林非听了这话,心情大好,也笑道:“你刚才啊,特别像林是被我爹骂完,有火没处撒的样子。”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沈谢心事,他立即想到要问林非什么,于是一落座就急匆匆问道:“你爹爹是什么时候配成的‘道情’?”
“道情是个古方,原本是叫‘息壤’,绵延不绝,那才真是无解之毒。我爹非要说一物降一物,找不到息壤的解药就干脆改掉方子,把回环相生的一层去掉了,变成了现在的道情。但我爹没改得太好,留了个隐患在里头——谁给人下道情,他也得跟着中毒,陪着死。”林非说起这些事,难免得意,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道:“道情原本也不叫道情——我不记得叫什么啦——林是说,既然这东西润物无声,发作起来便要人心碎而死,下毒的人也要陪着死,干脆就叫道情好了。‘恨人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她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杀人都不忘讨口彩。”
沈谢却没听进去后面的话,听说道情是个古方,心中的黑雾便更加推进了一步。他不敢去猜测这雾气背后是什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那么,你爹爹可曾用过这个方子?”
“他不可能用的。”林非摇头道,“杀人有很多种方法,干吗非要把自己的命都赔上。道情是很吃力又不讨好的一招。”
沈谢登时心中安定,神色放松下来,与林非说说笑笑,一路回到苏州。
他二人虽都算是回乡,却都一样没了故人。所幸沈家的宅子还在,沈谢又和金陵的亲戚们打了招呼,大大收拾了一番,总算和林非安定下来。林非见了沈宅,很是闹了几天别扭,但毕竟生存事大,又没有别的姓沈的人来捣乱,也就不提往事了。
沈宅历经风雨,常年空置,再怎么修也还是冷飕飕的,到了夜里就有些吓人。林非习惯了旷野独居,无所谓这点鬼气,沈谢受少林寺影响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不害怕,因此两人住得倒是十分愉快,也不和别人打交道,过起了大隐隐于市的日子。
苏州城里却渐渐传出了沈宅闹鬼的消息,据说是月色晴明的时候,废弃的沈宅里便会传来刀剑相接之声,伴着丝竹管弦,那声音阴凉凉的犹如鬼哭。有胆子大的去偷偷瞧了,回来便跟人学得活灵活现,说是有两个白衣人在月下舞剑,飞来飞去,脚下都是没有影子的。如此种种。
沈林二人老听见各种传说,也不辩解,只是回到家中,会忍不住大笑一场,到了天色好的时候,依然会去庭院中或练剑比武,或抚琴吟唱,十分逍遥自在。
好光景总是过得飞快,到了第三年上,邻居们也都知道了沈宅白影的实情,加上沈谢正直和善,林非伶俐活泼,互相也就交了朋友,走动得频繁起来。
从苏家带回来的书籍,林非也研究了个透彻。他本就是林是教出来的,苏谨言那里留下的书早就烂熟于胸,又有了这一批笔记手札点拨,更是学得通透灵活,除了研究精深毒药,平时也随手帮人治个小伤小病。巫医不分家,沈家有个小神医的消息渐渐传了开去,只是林非十分谨慎,从不接诊重病患者,因此也鲜有人知道他真实背景。
人一安定下来就难免思念老朋友,林非是无牵无挂之人,沈谢却有一大群放不下的故交,时不时就和林非念叨念叨,终于把林非念烦了,说道:“你真是个丫头,磨磨唧唧,娘们儿兮兮的。想看了就回去看看,还怕他们不见你是怎的?”
沈谢本想反驳说我多年不和他们联系,未必能找到了,但刚想张嘴就觉得林非说得对,自己实在是欠大方,明知琢磨不出结果的事还要琢磨,但也绝不是个丫头——他又一想,我要真反驳说我才不是丫头,岂不是要叫你笑死。因此便忍住了没说,抽空打点好行李,与林非说道:“我去城郊看看张叔叔,一两天就回来。”
林非亲自替他开了大门,冷着脸说道:“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六年内与我寸步不离。”沈谢也想起这个誓言,一下子急了,忙道:“那我不去啦。”林非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道:“你呀——真是个丫头!去吧,我等你回家。”
沈谢背着包袱向东走去,过街角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只见林非倚门而立,意气风发,正含笑目送着自己。他心中一热,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只盼着从今往后都有这么个人和自己在一起,纵是江湖险恶,水深浪大,有了这样一个人,便是一起死在风浪里也心满意足了。
苏州城向来繁华,城郊也是一派热闹气氛,一句话不消一顿饭便能传得人人知道。赋闲在家的前主簿张经听说有个姓沈的少年到处打听自己,料定是沈谢,扶着拐杖便迎了出来,热泪盈眶:“难为你还记得我。”
沈谢喉头一紧,哭着拜倒,说道:“给张叔叔请安。”张经忙把他拉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都长这么大啦。”一面说,一面把沈谢拉进屋内,与他聊起这些年的经历来。
沈谢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林青山的那个“道情”方子,他觉得这算个奇闻异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便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准备接着说怎样和林非切磋剑法的事。
张经听见道情发作的症状,接口笑道:“这名字起得好!搞得瘟症一样却能说得这样美,毒仙啊,还真是又毒又仙,教人好佩服!”
“瘟症?”沈谢不禁失笑,“人家一片深情,心碎而死,怎么能叫瘟症呢,太不解风情啦。”
“释悔那老小子没跟你说过?”张经微微讶异,不由地说了出来:“当年沈宅瘟疫惊动了整个苏州府,就是因为症状太过奇异,什么怪力乱神都传出来了——只有沈家院子里头出事,连隔着一道墙的乞丐都没事。人传染上以后,不过半天就心痛而死,好像给人狠狠打了一掌似的,跟你说的那个道情几乎一模一样……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他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对劲,声音便渐渐低下去。
沈谢却如当头遭了一棍子似的,突然明白了一些之前隐隐明白却不肯多想的事。沈家遭难之时他正在少林寺,对症状并不清楚,只知道这瘟疫很是奇怪,不伤五脏肌肤,只让人呕血,查不出病因,因此没有医馆能拿得出个救命的方子。至于瘟疫不曾传播开去,他本来没有细想过,今天听了张经一番话,突然明白过来,这若是有人下了毒,并不是瘟疫,自然不会传染。林青山的笔记明明白白写着,道情三年不发,发作时教人心碎而死,而沈家灭门正是在沈惟逼走林青山三年之后,所以沈家会莫名其妙地全家那般暴死,罪魁便是林青山和他的“道情”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断合情合理,简直没有破绽——林青山离开苏州前给沈宅下了一道三年后才会发作的剧毒,以报倾家之恨,又在三年后陪着沈家上下一起毒发身亡。
这样想着,沈谢便不肯多在张经处逗留,当天便背起包袱往城中老宅赶去,他想着现在只需问清楚林青山的死因,便可以真正解开这一桩案子了,因此脚步飞快,到家门口时累得气喘吁吁,一见到林非便颤声问道:“阿非,你告诉我,你爹爹是怎样死的?”
林非没料到沈谢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也没甚防备,垂首低声道:“林是。”
“我撞见的,林是杀了他。”
10.
“林是杀了他?!”沈谢一听,惊叫道:“林……毒仙她杀了你爹爹?为什么?”
“我爹本来身体就不好,到最后实在熬不过疼了。”林非叹道,“其实我知道林是是想帮他,可就是一直没法不在这件事上恨她。——沈大哥,你听张叔叔说了什么?怎么一回来就问我这个?”
沈谢早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当即把对沈惟和林青山矛盾纠葛的思考和疑问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说道:“其实我不觉得是你爹爹下的毒,他要杀人,方法多了去,不用赔上自己性命。”林非听见他这样说,不喜反忧,低声道:“不,这还真像是他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