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是个软弱爱哭的孩子,但是那种泪水,却不能被人看见。
他不敢在夏天穿短袖,因为如果有人看见胳膊上的伤,就会盘问他到底是谁打的。如果卡珊德拉打孩子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凯文就会被强迫认养到其他人家,而她有可能会坐牢。
凯文无数次想打那个电话。号码他已经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埃普罗给他的那张纸也被他藏在十分妥帖的地方。那似乎是埃普罗留给他的,最后也最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一直没有打。
他很多次拿起电话,迟疑很长时间,挣扎很久很久,才缓缓的放下听筒。
埃普罗也许会把他带走,但是卡珊德拉呢?他母亲呢?
如果他不在了,谁去管他那个可怜的,吸毒的,疯狂的母亲?
离开纽约的第三年,事情已经恶化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
卡珊德拉因为长期静脉注射海洛因而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感染和下肢溃疡,她无法再去打工,只能每天窝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那是凯文最为黑暗的一段时期,他甚至无数次的想自杀,想永远从这绝望的命运中解脱出去。
最痛苦的时候,他认识了米切尔·兰德斯,学校的橄榄球队队长,阳光灿烂的优秀学生。
那是邓凯文一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很长时间内,那也是最后一个。
很多年过去,他再次回忆起当初那青涩的表白,心里只觉得尴尬和好笑。但是在当时,那表白的后果却是非常惨重的。
FBI曾经给他们这批高级探员做过心理测试,他的结果是有双性恋倾向,这个结果传出来以后,好几个男性同事都或多或少对他做出暧昧的暗示,但是他却再也没有生出那方面的冲动。
可能是因为当初的心理阴影太深了,那种充满了厌恶和愤怒的拒绝,还有随之而来的全校同学的嘲笑,在邓凯文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那个米切尔·兰德斯彻底跟他划清界限的夏天,卡珊德拉终于最后一次进了戒毒所。
没有像以前那样过好几个月才出来,这次她进去后,很快就被送回了家。
因为她已经不行了,完全没有戒毒的可能了。
她的静脉感染和下肢溃疡变得非常严重,凯文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她。家里整天弥漫着恶臭,吸毒针管到处都是,房东终于忍无可忍的作出了最后通牒——立刻滚。
那天晚上凯文拿着水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了半天。他想最终打个电话给埃普罗,告诉他自己要走了,但是又疲惫得拨不下号码。迟疑了很久,他才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么晚了,埃普罗已经睡了吧,打了他也不一定接。
明天早上再打。起码今天晚上,我要最后好好的睡一觉。
凯文最终下定了决心,放下水果刀,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那时有多么可笑,自杀前还打个电话给埃普罗告别。其实埃普罗早就安排眼线在洛杉矶,这几年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他只是在纽约装不知道而已!
他在等邓凯文最后认输!
他在等邓凯文放弃那点血缘眷恋,放弃那软弱的妇人之仁!
要解决卡珊德拉的问题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只是要借这个女人,把邓凯文的性格彻底磨练出来。只有对人性完全绝望的人,才能拥有绝对坚韧的意志,才能磨出最冷酷的个性。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代替那个不成器的斯坦利,成为G.A的下一任继承人!
本来他以为,这孩子个性软弱,又从没吃过大苦头,熬几个月就肯定忍不住要打他电话了。谁知道一年过去,邓凯文毫无动静;两年过去,他还在咬牙坚持;三年过去,他都走到这样绝望的地步了,竟然还硬撑着不放弃那吸毒的母亲!
凯文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艰苦卓绝的坚持,简直让埃普罗震惊。
到后来埃普罗只是想看凯文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孩子已经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要坚强刚毅,他想看这孩子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它究竟还能支撑到什么地步?
埃普罗的等待和邓凯文的坚持,都在那一个晚上得到了终结。
因为那天深夜,卡珊德拉因为吸毒过量,在狭小凌乱的床上无声无息的停止了呼吸。
邓凯文可能永远也忘不了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卡珊德拉的尸体时的情景。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全是警察。
他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是房东报的警。
“那孩子太不容易了,他一点毒瘾都没沾上,只是身体非常虚弱,而且受了很长时间的精神折磨。”他躺在病床上,听见医生充满同情的对警察说:“赶快找个人家领养他吧,他还这么小,需要有人抚养他长大……”
“其实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吧,那种母亲……”警察也跟着附和。
凯文只觉得眼睛非常干涩,想哭,却又没有力气哭。
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感觉,他一生都不会忘记:明明非常想流泪,但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他甚至连泪水都流不出来。那种疲惫到极点的痛苦,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体验的。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直到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来到病床前,带着厚厚一本领养家庭的资料。
“你可以从里边选一个,”工作人员和蔼的告诉他,“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中产阶级人家,没有孩子,他们会好好抚养你。你学习成绩很好是不是?他们会供养你上完高中,然后无忧无虑的念大学。”
凯文疲惫的看着那些人,半晌才沙哑的低声道:“……我有父亲。”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凯文继续说,那是他住院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简直虚弱得让人不忍心听:“有谁可以……可以借我一个手机吗?”
最近那个工作人员飞快的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凯文一个键一个键拨下数字,整整三年以来,那是他第一次完整的拨完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一个陌生男声公式化的响起来:“您好,我是埃普罗先生的助手,请问您是?”
凯文有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好几秒才低声道:“我是Kevin,要找——找纳撒尼尔·埃普罗。”
“你等等。”那人说,紧接着搁下了电话。
千里之外的纽约,G.A埃普罗私人办公室里,助手用手捂着手机,因为激动声音竟然有点微微的走调:“埃普罗先生!”
埃普罗就坐在边上,微笑着问:“他怎么说?”
“他说他是Kevin,要找纳撒尼尔·埃普罗先生……”
“是吗?”埃普罗顿了顿:“你再问他一遍他要找谁。”
助手虽然不解,但是仍然照做了:“喂,Kevin吗?可以再问一遍您要找谁吗?”
邓凯文当时微微一愣,很多很多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来,让他喉咙都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找Neil,”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洇到鬓边,洇进了病床雪白的枕头上:“你告诉他我是Kevin,我……我想回纽约。”
电话那边静寂了一会儿,紧接着埃普罗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不要怕,Kevin,我明天就到洛杉矶。”
凯文点点头,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邓凯文十六岁那年回到纽约,第二年G.A那证明继承人身份的珍宝“梵天之眼”便有了主人。
洛杉矶那风雨飘摇的几年仿佛一去不复返,永远成为了一场逝去的记忆。没有人知道纽约G.A的少主曾经有一个吸毒的母亲,曾经几次绝望得要自杀,曾经差点被社会福利机构送去领养人家。
他们都说那少年实在长得漂亮,能力出色,铁板钉钉绝对是下一任G.A老大。据说那少年是埃普罗的养子,却被埃普罗爱如眼珠一般,连亲生的独子斯坦利都比不上。
种种传言如风雨一般,没有一日平息。
然而只有邓凯文一人觉得,埃普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个男人似乎还像当年一样宠爱着他,然而那宠爱中,却渐渐透出一点让他心惊胆战的意味来。
当年他还是个孩子,那男人像父亲一样教他爱他,亲手抚养他长大。然而等他长大了,那男人的爱就不再是父亲的爱了。
直到深陷其中后他才发现,那是来自于黑道教父的爱。
相比于在洛杉矶痛苦绝望的三年,埃普罗那变了质的爱,最终将邓凯文推入了更可怕、更黑暗的深渊。
Chapter 25
邓凯文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米切尔和西妮亚比赛似的在病床前不眠不休陪护三天,邓凯文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西妮亚。
因为西妮亚立刻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泪水瞬间喷涌而出:“Kevin!是我啊,Kevin!你能看见我吗?”
邓凯文久久的注视着她,半晌费力的微微点头。
“我很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西妮亚把他的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又哭又笑:“我还在想如果你醒不过来的话,我可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嫁给谁呢?”
邓凯文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虚弱,显得脸色越发苍白。
米切尔站在病床另一侧,不动声色的伸手板正邓凯文的脸,声音温柔而强硬:“你总算醒了,实在是太好了。再继续睡一会儿,别开口说话,我叫医生进来检查。”
邓凯文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意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但是紧接着他就闭上眼睛,再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幸亏邓凯文年轻,身体底子好,当天就完全恢复了神智,第二天就能和医生进行简单的对话。到一周以后,他已经可以自由的坐起来,借助轮椅到处活动了。
那天他坐在床上,听着外边警察跟医生交谈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荒谬,就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他梦见自己很小的时候管那个男人叫“Neil”,既是他的孩子又是他的学生,每天中午懒洋洋的趴在他怀里睡午觉;然后一转眼梦见自己在洛杉矶,卡珊德拉坐在狭小的卧室里注射海洛因,她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那身影形同鬼魅。
那梦境是如此真实,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皮肤发痛——那是卡珊德拉毒瘾发作时狠狠抓出的伤痕,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法痊愈,经常发炎化脓。这痛苦在邓凯文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其实这些伤痕已经不见了,手臂皮肤完好如初,就仿佛那风雨晦暗的记忆都未曾出现过。现在他身上只保留着那一个人留下的伤害,那些各种各样的伤疤,全都是纳撒尼尔·埃普罗亲手弄上去的。
邓凯文有点怔忡,卷起袖子仔细查看自己的手臂。
医院睡衣是淡蓝色的,衬得他手臂皮肤格外苍白。他本来就不是个肌肉夸张的人,因为这段时间被迫卧床,薄薄一层坚韧的肌肉便有了模糊的苗头,看上去不像是个特警队长的手了。
手臂上的皮肤年轻光滑,即使对着光看,也看不出半点伤疤的痕迹。
“你看什么呢?手疼?”米切尔突然从病房门口探过身,他今天穿着警服,在医院里非常引人注目:“要我给你叫医生吗?”
邓凯文立刻放下袖子:“不,我没事。你来干什么?”
“跟桑格斯一起过来了解下你身体的恢复情况。”米切尔走进房间,手里竟然捧着满满一篮樱桃,那样子足有五六公斤,颗颗都紫红饱满,摆成一个漂亮的金字塔形状:“这是我母亲亲手装饰的,带给你当探病礼物。她还说祝你早日病愈呢。”
邓凯文有点惊奇的看着他把果篮放到床头,房间里顿时飘满了樱桃特有的果香。
“你母亲?”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没了解过米切尔的家庭状况,记忆里他家境不错,中学时经常有新足球,名牌球鞋之类的。他一直以为米切尔是某个生意人的儿子。
“出院以后去我家吃晚饭吧!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米切尔转头对邓凯文一笑:“你现在不必立刻回复我,等你出院后有时间再说。”
“……噢。”邓凯文从没接受过这种私人邀请,脸色不由得有点尴尬。
“话说回来,我最近听说一些来自纽约G.A的消息。”米切尔装作没看见他的神情,自顾自的拽了颗樱桃丢进嘴巴:“我以前一个同事的线人在纽约,说埃普罗前段时间回G.A以后,就通告东部所有帮派取消斯坦利的继承人身份,这事前几天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G.A的董事会基本上都支持斯坦利,集体要求埃普罗收回成命,搞得最近G.A人事变动很大。”
邓凯文脸色极其细微的变了一下:“他要杀斯坦利?”
“不,这倒是没听说。不过据说斯坦利偷偷跑来洛杉矶企图贩毒,这件事把埃普罗彻底惹火了,最近还把他关了起来。可惜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否则……”
“否则什么?”
米切尔出了一会儿神,紧接着阳光灿烂的咧嘴一笑:“否则我们警察就可以抓到他了嘛,哈哈哈。”
邓凯文冷冷的看着他,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你最好少打斯坦利的主意,就算埃普罗想除掉他,也不会允许他死在你手里。再说关押斯坦利的地方一定非常隐秘,在找那个地点的过程中,你就可以被暗杀一千次了。”
“谁说我要杀斯坦利了!”米切尔立刻瞪眼做委屈状,“我可是遵纪守法的模范警察,拿过奖章的!”
邓凯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米切尔摸摸鼻子,觉得十分无趣,便讪讪的走出病房。他正要转出走廊的时候,突然看到西妮亚·米兰达迎面走来,初春天气便穿上了紧身低领短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好几个路过的病人都频频转头看她。
“人还起不来床呢,你就算脱光了也不管用吧?”擦肩而过的时候米切尔压低声音,微笑着丢下一句。
谁知道西妮亚突然站住脚步,脸上的笑容甜美可人:“我看书上说求婚的时候都要穿好看一些,所以特地换了这么一身。Kevin说我穿浅色比较好看,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你觉得呢?”
米切尔脸色突然变了:“求婚?”
“我说过我会成为他妻子的,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西妮亚·邓夫人。”西妮亚微笑着,翩然转过身去:“婚礼那天会请你来观礼的,记得带上礼物和祝福哦。”
她还没走出一步,突然肩膀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按住了,瞬间仿佛整个骨头都要被活生生捏碎:“——你还真敢跟他结婚?!”
西妮亚咬牙反问:“只要他答应,为什么我不敢?”
米切尔冷笑着点点头,伏在她耳边一字一顿的道:“——你敢我就杀了你。”
女人娇小美丽的身体瞬间一僵。
米切尔哼笑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西妮亚·米兰达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米切尔并不了解女人。
他不知道女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什么事情都做得成。
那天他找人事科的哥们儿出去喝酒,进门就看到桑格斯他们几个围着讨论教堂的事,便有些奇怪:“咱们今年的复活节舞会在教堂举行吗?”
桑格斯说:“哪里!是早上头儿打电话来请婚假,说是打算跟他女朋友结婚了,赶在复活节举办婚礼,我们这不是在讨论婚礼教堂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