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踩着碎石,苏曲晃着脑袋,想着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呢。自己的亲人又在哪,或许已经有几房妻儿了。想到这儿,苏曲歪
着头笑了起来。突然,身后传来叫自己的声音,
“曲子!”
是裴乾。
苏曲发现自己的听力似乎特别灵敏。不过也没细想,就回头应和着来者。裴乾还是一贯的热络,跑着上来,脚都还没停下,就搭
上苏曲肩膀。而苏曲还是一贯的不适应裴干的热络,缩着肩,推着裴乾。远看你推我抱的两人,特别滑稽。
苏曲看着对面滔滔不绝说着过往的裴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稀远。恍惚中,忆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场景,
那人是谁呢?裴乾吗?
裴乾望着怀里睡死了的苏曲,轻轻抚上他的脸,眼里的计算与温柔惊人的交缠着。不仔细看,竟像鬼魅般邪恶。
第二日,苏曲经过昨晚与裴乾一夜的对膝畅谈,两人一夕间竟好了起来。午饭时,千宠看着那兄弟相称的两人,相互夹着菜给对
方,微微笑着,瞟了眼那依然沉静冷漠的男子,心里暗暗思量着,那人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已经认清了事实?
那头的千宠正猜测着桦和,这头的苏曲也在偷瞄着那人。昨日,自己看到那人的第一眼时,感觉太深刻了。脑子里想着,手已经
不自觉的夹起菜,往桦和饭碗了放。
苏曲昏睡了八天有多,身体自然有些不适,吃完饭就出去散步了。恰恰要宫中传见裴乾,裴乾无耐,最终还是愤愤离去。苏曲在
外面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跑回屋里去,才一进屋就撞上了桦和。苏曲气喘吁吁,看着桦和,
“出去吗?去哪?我正巧有空,一块儿着吧。”
桦和看着苏曲喘着气,抬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动作自然得像喝水般。苏曲愣了愣,然后亮起了一排牙齿。
虽已入深冬,屋外还是一派的葱绿幽然。星星点点的白雪,点缀着细长的竹叶,这景,美得胜似天堂。苏曲深深吸了一口气,即
使细小的眼睛已经笑成一条线,但他仍透过狭缝努力的认真的贪婪的环视着这个,有阳光的天地。然后偷偷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
人,冬阳下的他,与昨日初见时,竟是截然不同。大概,是多了份,温柔,少了份,冰冷吧。突然,桦和低下头,与苏曲的视线
相碰。四目相对。
天堂般的胜景,在这低头与抬头的瞬间,构画成一幅温暖与唯美至极,古老封尘的卷画。
苏曲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看着一个同为男子的人发呆,咳了声,道,
“桦和,我们以前认识?熟吗?”
不等桦和回答,苏曲在那边已经一窝蜂得说起了个劲儿,
“我们以前一定很熟!因为,我一看到你,感觉就特别熟悉,真的!那种感觉很特别,就像……”
桦和在身边静心聆听着,刹那,似乎在那一瞬间,回到了从前在那个遥远而淳朴的小村庄里,那些安静恬美的日子。这一说一听
,就像壶身与壶盖,只有合在一块,才能发挥它最完美的一面,才能泡出茶最香醇的味道。
不知不觉,苏曲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有多了,苏曲身体不适,虽闹着不要回去。但,在桦和的注视下,苏曲灰头灰脑的撇着嘴
,亦步亦趋的跟着桦和后头往回走。不走不知,刚才出来时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而且苏曲说得兴奋,根本不觉累。现在回去时才
发现,这一个时辰竟走了那么远的路。
苏曲看着那似乎没尽头的小道,翻着眼,叹了口气,心里幸道,
幸亏有桦和的坚持,不然,再走下去,自己就得爬回去了。
突然,桦和背对着苏曲,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苏曲整个人傻了下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脚竟像章鱼般自己缠了上去。苏曲在
背后苦着一张脸,暗骂着自己没出息的身体。但,毕竟是自己爬上去的,而且,自己真的有点累,到最后,苏曲也没下来。迷糊
间,苏曲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在心里紧紧于怀着,很重要,心里想着,嘴已经嘟嚷着问了出来,
“桦和,那女人,是你谁啊?”
那头似乎停顿了下,然后回答道,
“认识的人。”
苏曲听到这回答,突然,心情开朗了起来。笑眯眯的折腾了会儿,到最后,还是抵抗不了强烈的睡意,在桦和温暖宽厚的背上睡
死了。
千宠看到桦和回来,笑着迎了出去,但当看到他背上的男人时,脸上的笑意一僵,最终还是上前,看了眼睡死了的苏曲,再看着
桦和,淡淡道:
“为什么?”
桦和停下脚步,脸色淡然,没看千宠,也没回答的意思。
“为什么?”
千宠重复道,声音有点尖锐。
桦和皱了皱眉,稍稍往后看了眼,幸好,那人仍熟睡着。
千宠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恨又疼,咬着唇,颤声道:
“他已经失忆了,为什么不放手·你明明知道,现在还不放手,最后,他会是你最大的拌石。天命已定,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
知道的……”
桦和淡淡看着失魂似的千宠麻木重复着那句,片刻,千宠戛然而止,因为,她清楚听到那人说,
“我跟他说过,我们要,同生共死。”
泪,静静顺着精致的脸庞,缓缓滑下。
当那男人说出那句时,他已经做好即使舍去了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苏曲的觉悟。他,已经逆了天命,又或者说,是印证当年的
预言,
烽火戏诸侯。
后面的话,须臾老者没说,但,大家都懂。
抱美人弃江山。
原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十
次日,苏曲醒来时,惊恐的发现自己竟在桦和的床上,而,桦和竟与自己,同睡一床一被。桦和还在一旁睡着,苏曲身体丝毫不
敢乱动。只有那眼睛圆溜溜地贼转着。
桦和的房间很整齐,甚至对自己而言,有点熟悉,隐隐间房里飘动着类似草药的味道。苏曲很喜欢。似乎过了很久,苏曲的身体
都已经发麻了。但,即使如此,苏曲仍然不想动,因为,他眷恋着这个时刻。
突然,身边的人动了动,苏曲一惊,随即,桦和的手已经搭上苏曲发麻的腰。然后,大掌轻轻拂动着。原来,桦和已经醒了。桦
和的手拂过的地方,酸麻在逐渐消失。而苏曲的身体也在逐渐放松着,本来苏曲还想问桦和是何时醒来的,又是如何知道他腰部
发麻,但现在的苏曲像只正在晒太阳的猫,舒适的触感已经把苏曲仅剩的思考能力也消磨得无影无踪。
裴乾兴冲冲地一大早就跑到雅楼找苏曲,结果,得到的竟是桦和与苏曲相携而出的画面。那一刹那,裴干的愤怒、疑惑、绝望一
并而涌,轰一声直冲脑门。青剑出鞘,尖利的剑锋瞬间抵向桦和喉结。
只是片纸之距,剑锋骤然停下。裴乾讶然,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个男人的能力。桦和微微用力回握着苏曲的手,苏曲才猛然发
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桦和。但,即使发现了,苏曲也没有放开桦和。因为,他怕。他怕他一放手,桦和就会消失。
就像梦中的树枝。
裴乾定睛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突然,心苦涩地发疼。然后,他看着苏曲慢慢走向自己,说,
“裴乾,我们出去逛逛?”
苏曲的手,始终没有拉向自己。
竹林里,苏曲摇头晃脑地走在裴乾前面,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裴乾,一字一顿道,
“裴乾,桦和是我苏曲想相处一辈子的人。”
裴乾瞪大眼睛,心脏轰然崩塌。
风起,竹叶,哗哗作响。
苏曲微微笑着。
裴乾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直直看着苏曲,
“你,没失忆?”
苏曲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记忆的确是失去过了,但后来它又回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苏曲看着一直以来以风流公子的形象出现的裴乾,现在落魄的神态,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但,苏曲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有些
事,不摊摆出来,最后祸及的人也许会更多,受的伤也许会更深。
“虽然,我的医术并不高明,所学的知识也不全面,但,我偶尔也会看一点医书。对西方的医学也略有所懂。”
苏曲没有看裴乾,就像自言自语般讲述着自己的事。但,裴乾却明白苏曲说得是什么。
那晚,裴乾对苏曲进行了催眠和意识编改。
只是,裴乾不懂,为什么会出现反效果。
苏曲似乎知道裴干的疑惑,继续道,
“那晚你对我进行催眠的时候,开始我看到的的确是你,但在意识昏迷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记忆就像碎片
般缓慢地拼合起来。每一块碎片,都是那人脸。”
裴乾上前转过苏曲身子,双手按在他肩上,看着苏曲眼睛,
“苏曲,你不能爱上那个人。”
“为什么·”
“那人,是前朝太子。”
苏曲骤然瞪大眼睛。裴乾按在他肩上的手,明显感受到他身体在那一霎那,剧烈地晃了一下。
良久,苏曲轻轻拨开了肩上的手,背着手转过身,万里空寂的竹林,响起了苏曲轻缈却坚定的声音,
“我从不认为,身份会是我们的障碍。”
意思,婉转却明确。
裴乾提高了声量,
“你是大夫!你是以救人为终身使命的!可是,那人在八岁时,亡于他手的性命你知道有多少吗?是成千上万!你们的相遇本身
就是个错误。苏曲,放手吧。你们本为相克之命,逆天而行最终得祸的只会也只有是你!你知道……”
苏曲转过身,笑容清谈,
“大不了,以后,他杀,我救。”
桦和静坐与房内,冷淡的脸,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苏曲轻手轻脚的把门推开了个狭缝,细细小小的眼睛往内瞄着,结果一看,
就与房中的人对上了眼。苏曲一愣,随即嬉笑着跑了进去,才刚跑了几步,那人竟以看不见的速度瞬移到苏曲跟前,一把把他揽
入怀中。
桦和的力度很大,甚至用掐来形容也好不夸张。苏曲有点喘不过气,却也没有推开桦和,反倒回手反抱着桦和,很紧,很用力的
回抱着。
“喂!我有点想回家了。”
苏曲撅着嘴,如此说道。
“嗯。”
如果苏曲那时回头,他会看到那永远冰冷的脸,竟开始破裂。那轻翘的唇角,让世界瞬间黯然失色。
最终,苏曲没问桦和为什么被驱逐出皇宫。因为,在那宫墙内的灰色世界,苏曲相信,那是已被桦和冰封的灰尘。而且,是自己
说的,当他使用桦和这名的那一天起,他已经与原来的轨道脱离了。
而桦和,也没问苏曲怎么突然恢复记忆。因为,无论苏曲是否失忆,从来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
苏曲没有告诉桦和,医治眼睛前一天晚上,其实苏曲听到他与千宠的话,千宠说,
“若然要医治苏曲的眼睛,那么,他将会失去记忆。这是,必然的。”
当时桦和没有回答,但苏曲却懂了。他答应了。
当时苏曲愤怒、绝望、还有,心酸。
难道他就不怕!?如果,自己真的把他忘了,那我该如何支撑着整个生命。那他、又如何独自承受被遗忘的伤痛。
最终,苏曲还是遵循了他的决定。
因为,苏曲相信桦和。就这么简单。
春夏秋冬来回替代着,无数的事物被磨灭被吹散被掩埋,却终究分不开那树荫下的双影。
夏天又到了,蝉鸣与那人唠叨的声音,被夏风轻轻拂远。穿过屋瓦,越过丛山,带起了漫天飘散的草药香。
后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