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条街,人流却明显热闹了许多,西边太阳的光柔和起来的时候,也正是馆子要开场的时候,周围都是破落的民院,平凡的
住户已经少了许多,这三层的小楼比周围光鲜了不知多少倍,门前点起的红灯笼还不显得亮堂,附近住着的官商小吏,风流的穷
书生,偶尔也有外乡的行商,已经从街的两头朝着里涌来了。
不过今天这个时候,倒比平时还要热闹。
远远就听见娼馆的别院中有人在吵,其中还掺和着低低的呜咽,路过的人想看热闹却不开门,李遥安和早夏进了馆中,顿时一阵
浓香扑面,好些人在花厅里喝酒聊天,喧闹是有,可平日招呼的姑娘小倌却没见到几个,等李遥安察觉到异样时,已经被早夏拉
着穿过花厅往别院跑去。
哭声越来越响,早夏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离院子里的人群越来越近,外圈的伙计看到早夏,都自觉地让开条路放他俩进去,挤
到最里面,李遥安一眼看见的是白布盖着的一具身子。
仔细看看周围,围在旁边的都是衣着华丽的少年少女,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都正哭得伤心。
“时雨——”早已猜到了情形,早夏看着跪在尸身旁边哭泣的人,喊了一声。
对方闻声抬头,正是昨日来过找他的少年,他红着眼睛看看早夏,再看看李遥安,揉了揉眼睛正要开口,忽有一人尖声怒道:“
不是说了找片树林快丢了她吗?怎么还在这儿?”
人群中挤进来的是早上登门的女老板,那位男老板早就带着两个壮丁站在旁边,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们也想丢,可这一下
手都死命的拦呐。”
斜了一眼周围哭着的大小,女人生气骂道:“每次死人都来这么一出!又不是没见过死人?都围着干嘛?再不回去客人都生气了
!”
可几名壮丁上去要搬那尸体,仍是一群姑娘少年上前阻拦:
“吹雨她熬了这么久,怎么也该给些银子好好葬了呀!”
“病的时候拼命唱了不少曲儿,好多客人都喜欢听的,也赚了不少钱呐,怎么就不能好好葬了?”
七嘴八舌地求着,衣裳漂亮的跪倒了一片,女人却愈发怒道:“养你们就够费事了,老娘才没钱!”
扯了袖子就走,临走狠狠补了一句,道:“要是让我看见了,谁天黑了还在这儿赖着,不管是哪个客人爱的,通通五十鞭子!”
拉着李遥安的手一紧,早夏的脸色白了一白,微微吸了口气。
大家纷纷朝天边望去,太阳沉下了半边脸,还有哭的时间。
没人说话,李遥安听得这哭声听得头脑发涨,跪了一地的美艳华服更是看的眼睛发疼,沉下脸色不发一言,那男老板看了半天,
哂笑道:“哭什么?你们肯定有不少攒了钱留着赎身的,真想葬了她,拿出来用!”
一个姑娘立刻抬头,泣怒道:“我们早把钱给雨姐姐买药了!现在哪还拿得出钱来!你们每天赚了多少钱?这点银子都不肯出,
还有没有良——”
“晴姐姐,”早夏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们可以到吴师父的家里找找,可能没什么能卖钱的了,但拿去凑些也好。
”
时雨慌忙抬头,胡乱抹了几下眼泪,强笑道:“没关系!不用钱!我们,我们就是哭一会儿!哪次不是这么哭一会儿的?”
哽咽上了喉咙,压下去,继续笑道:“你只要借我把铲,让姐姐能有个葬的地方就行了——”
正在说着,忽然有人拽起他的手,拍上一块碎银,道:“承蒙你照顾早夏,这是谢礼。”
时雨张大了嘴,紧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李遥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一定是被这些人的哭声搅得神智不清,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所有人全部愣住,无数挂着泪光的眼睛朝他投来,李遥安见多了美人,不至于被晃乱心神,反而不知怎的十分恼火,一手拉起目
瞪口呆的早夏,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早夏,李公子!”
时雨挣扎着起身去追,无奈已经跪软了腿,被旁边的姑娘扶住,连忙高喊了一声“多谢”,两人已经走得没了影子,也不知有没
有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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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憋着一股气,李遥安直到走出了那条街,再也看不见热闹的人了,这才吐了出来。
早夏一路跟着,现在却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发觉停了下来,李遥安抢着道:“你不要也跟我说‘多谢’。”
早夏张开的嘴闭上了,半晌,不知怎的又想解释:“其实他们只是平时压得委屈,每次碰到人死,这么闹一闹才能舒服些,不然
会憋坏的……并不是一定要有人——”
“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李遥安摇了摇头,回头望着他,道,“听好,我不是因为他们哭成那样才给钱,只是突然就这么做了,
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想救别人,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若是忽然想做一件事,定然是冥冥之中上天降下的指引。
声音变得沉顿了些,李遥安很认真地道:“早夏,我也一定得带你走。”
少年漆黑的眼中映着暮光,微微一晃,紧接着咬住了唇,胡乱点了点头:
“嗯。”
第四章:晨起动征铎
天黑了,月光被云挡了小半,邻户家中零零散散地透出灯来,冷清的街道显得有了人味。
李遥安不想只吃糕饼,于是找出了些粮食,跟邻居换了几棵小青菜,再加几两牛肉,由着早夏去摆弄,自己喂饱了马,顺便逗了
刁嘴一把,挂回车里,正要回去,又看见一个人趴在门外朝里打量,姿势和昨天傍晚一模一样。
夜色朦胧,这回看不清他衣服上的颜色了,李遥安道:“又找早夏有事?”
时雨闻声转身,立刻几步过来,把他推回到偏院里,道:“不是,是来找你的。”
“找我?”
稚气的腔调中还挂了些鼻音,表情却是自然的,他朝四周望了望,小声问:“李公子,你是不是答应带早夏走了?”
“嗯,”李遥安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
“早告诉了,”少年甜笑道,“昨晚上,早夏说你不愿意带他走,我跟着骂了你几句,你可别怪我。”
“……你不说我不会知道的。”
少年吐了吐舌头,又放低了声音,道:“你们几时走?”
“明日一早,”李遥安顿了顿,道,“不过你们那地方可能会派人看着,走起来有点麻烦。”
少年意料之中地点头,神秘地笑道:“李公子,你只要跟我发誓,以后一心一意对早夏好,明天就不会有麻烦了。”
哈?一心一意——
四个字,铿地一声砸在脑袋上。李遥安露出一脸惊诧,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时雨没有理会,自顾自地道:“早夏和我们不一样,他以前从来没破过身的。”
“……我知道,”李遥安顿时明白过来,看着时雨认真的眼神,哭笑不得道,“但是,你可能误会了点……”
“那你可知道,早夏为什么会来吴老爷这里?”时雨仍旧不听他说话,抢着问道。
——吴老爷想吃嫩草?从没听说恩人有这样的癖好,李遥安摇了摇头。
“我们那地方,不愿意干活是要打的,”时雨拧眉道,“刚进来的人,一般打几顿就从了,可早夏来之后就是咬牙不干,差点被
他们活活打死。”
李遥安怔忡片刻,目光微微一黯,狭长的凤目眯了起来。
难怪,难怪他见了那些打手会那么怕的。
李遥安忽然后悔,那时应该再护着他些才好,让他一点也不怕了最好。
“买进来却没赚一分钱,妈妈觉得打死实在亏了,便叫人把他送到吴老爷这里来救,吴老爷是好人,没要银子,一点点把他治好
了,也知道不能再让早夏回去,所以找了个借口,收他当了徒弟,”时雨抿了抿唇,道,“妈妈来这儿要人,吴老爷就说,多学
样东西以后更值钱,一直拖到现在……”
说着说着,时雨话锋一转,捉住他的衣襟摇起来:“李公子,早夏拼了命守身,现今却被你给破了,要是你以后欺负他,不管你
给了多少后事钱,我们都饶不了你!”
被他摇得头晕眼花,李遥安忍不住笑出来:“好好好,我发誓绝对不欺负他,也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不过……”
“时雨?”
忽然听到早夏的声音。
两人双双看去,早夏以为时雨来谢恩的,下意识道:“进来一起吃饭么?”
“不了!”时雨冲他一笑,朗声道,“早夏,我刚刚让李公子了发誓,说要一辈子对你好,他以后要是欺负你,你就写信告诉我
!”
早夏一脸木然地看看他俩,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怒道:“好个头!”
不等这两人发话,少年怒气冲冲地冲回了院子。
“对了!早夏害羞的时候就会生气,你得去哄他才行,”时雨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做了个鬼脸就跑,“祝二位白头到老,明
日一早定可安心离去——”
李遥安叫不住他,想笑又不敢笑,慢吞吞地转回院子里,看见早夏朝自己走过来,于是试探着道:“这也是个误会。”
早夏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手里拿着东西,擦肩而过,往漆黑的大门外走去。
“喂!你端着盘子……去哪儿?”
李遥安深吸了口气:
“——站住!把晚饭留下!”
******
“叫人给跑了?!怎么干活的?”
黎明白昼,娼馆的热闹刚刚结束,花厅里一片宁静,女老板瞪起困倦的眼,狠狠敲了眼前男人的鼻梁:“不是说了晚上更要盯紧
吗?养你们一个个是当猪养的吗?”
一边斥着,一边火冒三丈地往后院里赶,屋里屋外,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醉鬼,女人几乎气歪了鼻子:“这都怎么了?”
“不,不知是怎么了,”男人唯唯诺诺地道,“昨晚上没接客的姑娘小哥儿们……不知怎的都跑到后院来找乐子,弟兄们从没见
识过,所以就——”
“所以就让那帮贱人给迷成这样?”女人回头甩了他一耳光,吼道,“那帮贱人呢?!”
——才不是贱人,是顶好的好人。
东城外的田埂一望无际,青黛色的远山顶着一抹朝阳,太阳正要升起。
一路向东,迎着清晨的微风,吸着泥土的朗润,看着太阳刚出来的模样,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车头挂着的鸟笼帐挑开一条小缝,随着颠簸轻轻摇晃,李遥安拢起马鞭,任马儿慢吞吞地朝前走,早夏坐在一旁,亮晶晶的眼睛
望着两旁的田埂,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那缕晨光。
看着他又新鲜又忐忑的神色,比前几日又多了几分可爱,李遥安轻笑道:“坐得惯么?不习惯可以回车里去,不一定要坐在前面
的。”
早夏摇摇头,一手扶住车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坐着被马儿挡住了视线,站起来能看得更远些。
从没想到还能离开那个地方,望见这样的景色,真像是做梦一般。少年心里想。
“小心,”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李遥安笑道,“没你想的那么稳当,掉下去可不好玩。”
“嗯,知道。”
低头找了个更稳的地方站好,手腕便任由对方握着。
脚下的车路不宽不窄,包围着绿意盎然的粟田,慢悠悠地后退,早夏想看看走过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转回头,身子忽然僵了,也
跟着哑了声音:
“李公子,快看后面……”
身后,路的尽头,翠色海洋的浪尖上,看到很许多漂亮又鲜艳的颜色。
像是田埂间的蝴蝶,远远地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头。
想想从长安走到这里,怎么也已经有两里地开外了,李遥安惊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勒缰绳,马儿抱怨地嘶鸣一声,停下了。
那群娼馆的姑娘和少年们看见了,这才停下了步子,笑着挥起手来。
——要一路平安呐。
很悦耳的声音,掺在一起还是小小的,从远处传来。
李遥安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出滋味,他跳下马车,朝他们点点头,又怕他们看不清,于是也挥了挥手:“多谢了
……都回去吧,再走远就不安全了。”
也怕他们听不见,他抬高了些声音又说了一遍,早夏也跟着挥了挥手。
那些人看见了,纷纷点头,却仍旧站着不动。
“——送到这里就够了,快些回去罢。”
仍是不动。
早夏碰了碰他,道:“他们要等到看不见我们了,才会回去的。”
“……那好。”
李遥安站了一会儿,坐回车上,眼睛向后望着,马车重又动了起来。
那群蝴蝶真的不再走了,身后的路变长,那抹艳色一直点在那里,愈变愈小,直到终于淹没在翠绿丛中了,一点也看不见了。
李遥安闭了闭眼睛,轻叹道:“你能有这些的朋友,真的很好。”
早夏也坐回来,眼角带了抹红,却微微抿起嘴角:“就算没有我,大家也会来送你的。”
——不论是谁,哪怕只给了他们一点点恩情,都是一定要报答的。
李遥安又向后看了一眼,粟浪涌动,再过一个月,便是丰收的时候了。
好姑娘,好孩子,一定都会遇到好人家的。
一定都要遇上好人家啊。他暗暗地道。
又走了一会儿,太阳冒出了头,田埂上笼罩上淡淡的金光,不甚刺眼,李遥安倚在帷帐边上,沉默了这么许久,终于开了口:“
对了,你别叫我李公子了,听着真像我买了你似的。”
“那叫什么?”早夏皱了皱眉,回头看他。
“叫……叫老板?”李遥安不太满意,早夏好像也不太满意。
“叫李大哥?”李遥安眯眼笑道,“你多大?”
“十九……过半了。”
李遥安愣愣打量着他,低声道:“你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像十六七的。”
是平常吃的不好,所以显得没长大么?
察觉出他的语气奇怪,早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发觉李遥安的年纪也不大,不禁皱眉道:“你呢?”
“反正比你大,”李遥安咳了一声,结果被早夏盯得更紧,终于不情愿道,“二十三。”
原以为早夏只有十六岁,谁想到十九岁会长一张娃娃脸。
“没比我大多少,”路果然变得颠簸了些,早夏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李大哥,就叫李大哥罢。”
李遥安挑眉一笑,道:“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