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安这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轻笑道:“又去哪儿?第一次嘛,吃亏了没关系……”
“不是,”早夏忙道,“那个人说,不愿意换可以去找他——”
李遥安不禁失笑:“去哪儿找?”
早夏捏紧了手里的墨指环:“不是合灶的那几个人里的么?刚才是出来拾柴火才……”
“你还不知道哪儿被人骗了?”李遥安笑出了声,悠悠道,“我回来的时候,那边才刚喊人出去拾柴火,跟你换东西的骗子那,
肯定是故意装作是——哎,小夏!”
早夏抡起了胳膊,差点把指环丢进林子里去,李遥安忙不迭抢下来,还没来及说话,少年立刻闪过身子,猛地撞进车里去了。
这一头扎得可猛,咚地一声,两只轮子被震得打颤,马儿嘶鸣一声,好歹是用绳子拴住了,只好蹬了几下蹄子,没跑开。
李遥安愣了一会儿,敲敲支帷帐的柱子,忍俊不禁道:“小夏,出来。”
毫无动静。
撩开车帷也钻进去,昏暗的车厢里,就看见早夏抱膝坐在一角,偏着头正生闷气。
低着身子挪过去,李遥安半跪下来,笑道:“不是说了,第一次哪有不吃亏的?”
早夏的下巴抵在膝盖上,仍旧垂着眼睛不说话。
李遥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耐心等着,没过一会儿,少年终于扭过头来:
“……丢了罢。”他小声道。
“丢了?”李遥安笑道,“干吗丢了?第一次做生意的纪念呐。”
“丢了!”
早夏抬眼瞪他,一双漆黑的眼睛一亮,活像只发了怒的猫儿,李遥安下意识握住的那只指环,眯眼道:“你不要?那给我。”
“不行,你一看着就要笑话我,一定要丢了才行——”
“不笑话你,保证,”李遥安也不解释,只微微笑着,“给我罢?”
“……你要它做什么?”早夏抿了抿唇,低声道。
“当然是拿来戴的,看着好看,便宜也不怕坏。”
李遥安换了只手拿着,往拇指上套了一次,有点细,套不上去。
“本来……就是你的。”
早夏喃喃自语,又扭过头去,眼睛却忍不住偷偷看着。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拇指的指甲被墨色遮了一截,李遥安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套上。
早夏看得憋气,脱口道:“换个指头罢。”
“嗯?”李遥安装傻,“换个?”
“换个手指,换……这个,”就在眼前的一双手,早夏自然地把指环从他手里拿去,撇开拇指,捏了食指抬起来,可套到第二个
指节,又卡住了。
早夏愣了愣,抬起头,讷讷地看他。
“要不然,再换个,”李遥安配合地把五个指头都张开,“都试试吧,哪个最牢实就戴哪个。”
墨色的指环,明明很好看的,选了中指,感觉两人的目光都聚在这点,早夏脸上又有点热了,无意间屏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把
指环推到指根,戴上了,不大不小,刚好。
可算松了口气,早夏觉得有点眼花,揉了两下,可眼前还留着李遥安刚才的那只手,似乎印在脑子里了,挥之不去。
“要是碍事,就摘下来。”他局促地道。
整天要做事,卡着个东西很麻烦罢。
“不碍事,不摘。”李遥安眯起眼睛笑。
小夏亲手带上的,他才不摘。
“怎么了,热么?”
看少年的鼻尖上几乎要冒汗,耳朵也跟着红了,李遥安眨眨眼,顺势又拉了他的手:“出去透透气。”
“……嗯。”
第十一章:对面为盗贼
和田籽,烟青玉,真是个大便宜。
眼看天要黑了,马车却跑得飞快,布衫的商人驱车猛跑,望向树林深处,无人追来,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枚指环,对着幽暗的
光线仔细瞧了瞧,套在指上,又拿下来,反复了几次,爱不释手,想那少年不识货,一块不起眼的蛇纹石,竟换来了这么个好东
西,商人的嘴角也笑得弯了,远远地望到了树林尽头,不少人影正在林中挥刀伐木,不由又是一阵欣喜。
真是好运气,既然有农民伐树,今晚若要找个小村落落脚,一定不是难事。
车子走到了跟前,商人缓了缰绳,冲林子里喊道:“诸位兄台,敢问附近可有村落?”
“村落?”
听见他的问话,林子里慢慢地走出几个人来,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却个个身材魁梧,手提长刀,披散着头发,并不像农民的打
扮。
商人愣了一愣,看着这几人走到大路上,毫不客气地横在了车头前面。
“几位……”
周围原本还此起彼伏的伐木声,逐渐地停了。
这架势……莫不是强盗?经商几年,通蔡州的这段地方一直太平,怎么会有强盗出没?商人愕然,想想自己确实有几个月没走过
这地方了,难道——
来不及细想,那几人朝他咧嘴一笑,手上的刀已经举了起来,商人反应更快,惊呼了一声,疯了似的调转了车头,沿着来时的路
狂奔而去。
伐木的强盗从林中涌出,蜂拥身后,马儿冲出了大路,一头撞进林中,车子颠得他要掉下去,听着身后磕磕碰碰不知撞坏多少地
方,来不及心疼,保命要紧。
商人保命也是要动脑子的,眼看着身后那群强盗越追越近,马儿被枝桠戗了蹄子,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商人一咬牙,勒紧了缰绳
,直朝着那批商队的营地而去,任人宰割的蠢事才不能干,之前林子里的那群人看来也挺富裕,够他们抢一阵的,自己只要能混
到一堆人里面去,想逃走就容易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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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强盗?”
之前听秦钧鸿说过,还以为他是为了挽留自己而编的谎话,李遥安皱了皱眉,道:“我上个月从这过了一次,怎么都没听说?”
商队那领队叹了口气,道:“我们从南边过来,听说不久前南方出了一批流寇,一路集结了许多势力,原本想打到洛邑去造反,
只是没想到,这边新任的蔡州刺史是个狠角色,生生把逆贼打散了,领头的就在蔡州附近建了寨子,想想……大概也就有一个月
的时间罢。”
“这么说来,应该还是个小山寨。”
领队点头道:“他们一路上吞了不少积蓄,最近正忙着建寨,没那么多余力出来劫道,我们经过蔡州,路上走得慢了些,也看见
了些强盗模样的人,都能小心的避了去,你们俩就一辆马车,并不显眼,走在路上只要注意些,避开也不是问题。”
斜阳夕照,林间的空地影迹斑驳,炊烟还未燃尽,早夏紧挨在李遥安身边坐着,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李遥安谢了一句,若有所思地看看早夏,道:“如果真遇上了,还是得想个办法……”
一双眼睛沉了又沉,继而逐渐明亮起来,还没说话,早夏忽然抬头,道:“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声音?”那领队哈哈笑道,“小兄弟看来是听害怕了,这林子西边这一片我们都查了一遍,没看见什么强盗,不过二位若是明
日往东去,还要再小心提防些才——”
他忽然不说话了,西边仍旧一片平静,确实有声音从东边传来。
越来越响,清静的林中不一会儿便嘈杂了,坐着的人纷纷站起,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远远地一声马嘶,跟着有人呼喊道
:
“——救命啊!”
一声比一声凄厉,更是一声近似一声,早夏骇得后退了几步,看见一辆马车从林子里斜冲出来,撞开众人狂奔而去,车上却颠得
滚下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之前的那个布衣的骗子,不禁惊呼道:“是你?!”
“谁?”有人发问,李遥安跟着凑近,那人的布衫被树枝剐得褴褛不堪,几乎是滚着从地上爬起来,面如白纸,瞪大了两眼,嘶
声道:
“有强盗!”
强盗,他们还没来及招惹,却被别人引了来。
远远瞧见这一片商队的家什,黑压压的匪徒顷刻间霸占了树林,商队纵然准备充分,此时也是方寸大乱,人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
逃,早夏见此情景,想起两年前家人遇上的劫掠,脚下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不知是谁一脚踹翻了近旁一辆马车,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银两珠宝从车里倒翻出来,璀璨袭人,跟前的强盗忙不迭扑上前去
,李遥安趁此机会,拖住脚软的早夏,直朝自家的马车奔去。
强盗在空地的四周围死,逃走已经是不及,驾车妄动更会惹人注目,李遥安猛一咬牙,掰断了刁嘴的笼上的几根铁栏,用力一拍
,鸟儿扑棱棱钻了出去,飞进林中不见了影儿。
早夏看得愣了,惋惜,不解,更多的却是害怕,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回头,看见有年轻的冲到车上取了刀剑,却完全不是强盗的
对手,妇孺老人被塞进车里,来不及逃走,明晃晃的一刀下去,车夫已被劈下车来,又一刀下去——
没来及看到血溅出来,早夏被人遮住了眼。
“李——”
以为自己又被人劫了去,早夏正要惊叫,却听李遥安道:“别怕。”
背靠着车轮,李遥安遮住他的双眼,自己则在一片狼藉的林中打量起来。
凡是抵抗的人都挨了刀,老实的缩在地上安然无恙,再仔细找找,想找到早夏口中的那个骗子,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这都能让他逃了?李遥安心中暗骂,臂弯勾住早夏的腰,贴住他的背,把他紧紧箍在怀里。
——不能再让他被人抢走,就算要抓,也要两人一起被抓去。
少年看不见,只听着耳边哭喊声不绝,一颗心几乎要撞出胸口,抬手攥住李遥安的,摸到指间那枚指环,深深地吸了口气。
应该有树叶的气味,现在却只剩下血的味道,很浓。
“小夏,听好。”李遥安忽然轻声开口。
声音近在耳边,少年稍稍安心,应了一声。
“别怕,一定会被他们抓走,但是别怕。”李遥安说得很轻,却很清楚。
早夏抿了抿唇,点点头。
“现在这样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有的事!”少年扭身挣扎,却被按住了,李遥安继续道:“嘘——千万别害怕,遇到什么都别害怕。”
“我懂。”
“……就算我不在旁边,也别害怕。”
早夏心头猛地一颤,张开了嘴,竟然应不出声来。
——你不在旁边?他忽然忘了,李遥安不可能一直在他旁边的。
明明刚答应了不怕,可这么一想,真的就害怕了,虽然害怕,却不敢说出来。
“听见没有?”李遥安沉声叮嘱,“若是被抓进他们寨子里,要学着聪明些,懂得保全自己。”
“……嗯。”
早夏觉得鼻子有点酸,努力压了下去,点点头。
……别这样。
你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会陪着我的,是不是?
你明明知道,这车子要去的地方,是我最害怕的地方……既然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你怎么会撇下我不管?
正在想着,四周安静了下来,半晌,有个冷冷的声音在面前道:“这两个也抓起来。”
李遥安拿开遮在他眼睛上的手,早夏惶然抬头,面前站着个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的男人,低头了他一眼,冷声道:“这个,跟女
人孩子放到一起——”
该杀的人都杀光了,地上散着碎银鲜血,触目惊心,剩下的五六名妇人孩子,都已经让人用麻绳捆了丢在地上哭着——和女人孩
子放在一起,那就是要卖掉了。
李遥安连忙向前挡了一步,直视着那人道:“使不得。”
对方的长相很端正,淡古铜色的皮肤,剑眉沉目,一道长疤从颚骨划到颈子,李遥安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
在哪里见过。
皱了皱眉,那人肃声道:“如何使不得?”
声音带着股威严,明明是强盗,说话却没有一丝匪气,李遥安心中疑惑,表面上清了清嗓子,道:“这位是我家的小少爷,你们
若要钱,要多少家里都能给,比卖出去的价钱高多少倍,都给。”
……少爷?早夏心中一惊,没敢抬头,李遥安继续道:“商州有个绸缎庄,主人姓秦,是小少爷的大哥。”
秦?他说自己是秦家的少爷?早夏先是一愣,继而恍然——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被卖掉了。
有个冰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少年打了个哆嗦,被硬扳着抬头,对上那人的眼睛,沉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半晌,松开了早夏,那人又盯着李遥安不放,身后跟了几个喽啰,看他盯了半天,忍不住试探道:“二当家?你看如何?”
那人这才直起身子,向李遥安道:“你又是何人?”
李遥安正色道:“我是从小安排在少爷身边,陪他长大的。”
二当家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看看不远处地上瑟瑟发抖的男男女女,冷声道:“你好像不怎么害怕?”
李遥安从容笑道:“既然职责是保护小少爷,自然不能害怕。”
李遥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过去他害怕的东西很多,可自从做了行商,害怕的东西就变得很少了。
那人有些意外,又看了他一会儿,眯起眼睛道:“你过去曾见过我么?”
此言一出,正中下怀,李遥安心中一惊,却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人,只好摇头,问:“二当家过去是做什么的?”
“前朝,宫城侍卫。”
心蓦地一沉,李遥安不动声色地摇头,道:“二当家是宫城侍卫,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可能见过?”
那人也不计较,转了身子,道:“都捆起来,天黑前,全带回寨子里去。”
第十二章:两处无暇愁
两人被分开绑上了手脚,又蒙住了眼睛。
少年忽然明白了李遥安的意思,他动弹不得,更瞧不见东西,身体不知被人抛到了什么地方,像是辆马车,片刻便动了起来,颠
簸得很是厉害,李遥安在哪儿,他已经不知道了。
捆着的姿势太不自在,耳边隆隆的车板震响,鼻子蹭着发霉的木板味道,少年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李大哥?”
只有一声声的啜泣弥漫周围,没有李遥安的回音。
是不在身边,还是没有听见?又试着叫了两声,还是听不见回话,这辆车上多是孩子和女人的声音,早夏还是被丢到和他们一块
儿了。
——就算我不在旁边,也别害怕。
想起之前的话,早夏咬咬牙,闭上眼睛。
——就算你现在不在旁边,以后也一定会回来的罢。
不知道要走多远,早夏躺在车里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终点,身边的人都已经哭得累了,自己也好像要被颠散了架,实在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