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们竟然越过了那层隔阂。”
“九雁,你要知道。两个男人,都是名扬四海的好孩子,谁也不能潇潇洒洒的放下,总有一天,你们会因为相爱而不能
包容而分开。”
“九雁,我说个不中听的话,要是苏还莺是个寻常公子或是坊间公子,你接回家,好生养着,我都能接受,一家人,团
团圆圆,多好,只是可惜……”
陶母的话渐渐模糊,陶九雁突然就感觉到一种凄凉,天意弄人的凄凉。如果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坦明心意,他不是名扬四
海的苏贤相,而他也不是行走四野的陶皇商,是不是就能长相厮守?
没得到时,不用放弃,便能轻易牵手。已得到时,便放不下,就算委曲求全也只是徒生怨怼,所以只能放手。
第十三章:动摇风满怀
陶家小公子娶亲的那一天,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苏州城里的老老小小都来看这个富贾一方的陶皇商的热闹。
新娘子是苏州薛家的大女儿。薛家是苏州城近些年兴起的,有个儿子中了进士,也就算上了书香门第。这一桩亲事,是
陶家母亲千挑万选的,既是门当户对,而薛家又不是什么太张狂的家族,不至于娶个母老虎给自家儿子受罪。陶家母亲
盘算得好,陶家儿子有顺从得很,迎亲的队伍在街上不缓不急的走过,就听见乡亲们说什么:“陶小公子一表人才。”
“陶少爷风神俊秀。”之类的话。陶小公子骑着马,温文地笑着,好像真的是郎才女貌,一桩好姻缘。
“苏伯,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少爷,陶小公子今天娶亲。”
一向是比公鸡起得还早的苏还莺难得睡到了晌午,惺忪着一双眼睛,有些迷离:“这么快?”
“是哟,眨眼的工夫,陶小公子竟然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啧啧。”
苏伯的感慨,是长者无心之语,可是听到苏还莺的耳朵里,竟然有一种嘲讽的意味。陶九雁小苏还莺三岁,那时候,苏
还莺已经有模有样背《三字经》的时候,陶九雁还是个粉嫩嫩的小娃娃,摇摇摆摆地学走路。陶九雁生得讨喜,他的母
亲是曾经艳名高帜的花魁,遗传了陶九雁一副好容貌。然而因为这幅好容貌,陶九雁也受尽了委屈。还记得那时候陶九
雁刚刚到学堂,一群公子哥儿偏要说陶小公子是陶小姑娘,惹得陶小公子一个人哭了一个下午。苏还莺笑了,大概就是
那个时候吧,就开始关心他了吧?
“少爷,陶小公子娶亲,您要不要过去?”
苏还莺正想着小时候的点滴,听见苏伯这样一句话,有点恍惚,应了一句:“去,怎么能不去。”
说起来有三分凄惶。
苏还莺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喜宴。陶母坐在一把紫檀圈椅上笑得灿烂,近些年来陶九雁出息了,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些,曾经瘦削的女子也见了富态,盛装之下,竟然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风范。所谓母凭子贵,大概就是如此吧。
苏还莺并不张扬,或许是喜宴的气氛冲淡了苏还莺的瞩目,他落座的时候,除去身边几个人微微点头致意以外,并没有
什么轰动。今天的主角不是他,而是那个一身红衣的陶公子。
什么时候张员外来了,又是什么时候张员外那嘹亮的嗓子喊了一声“苏相”,苏还莺无从得知。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正
好对上陶九雁那一双错愕的眼,恭贺新婚这样的话明明就在嗓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说不出来。就那样,四目相
对,默然无语。
苏还莺是怎样的角色,装傻充愣的功夫谁能比得上?陶九雁又是怎样的角色,走南闯北的,虚与委蛇的功夫自然是不在
话下。都是巧舌如簧,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四个字用在谁身上也不过分,怎么这时候,就都说不出话来了呢?
“难得苏相肯赏脸。”错愕间,什么时候陶家母亲已经翩翩然站起,又是什么时候端起了酒杯,:“既然这样,我先敬
苏相一杯。”
明明不想喝的一杯酒,也如数进了肚。的确是好酒,三十年的女儿红,整个苏州城也不见得能找出三十坛,然而在苏还
莺的嘴里,除了苦涩,就是廿年光阴轻易偷换的恍然。
“苏还莺在此恭祝陶公子新婚愉快。”
杯酒入肚,本来以为是怎样都说不出的一句话,竟然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口中说出,看见陶九雁眼中的错愕,同样能
感觉出自己心里的错愕。
“多谢。”
人群相隔,只能模模糊糊地望见陶九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撂下酒杯,深深一揖。苏还莺有些想笑,说什么喜欢
不喜欢,有说什么厮守不厮守,从来都是笑话一般的事情,就这样,最精明不过的两个人还是当了真,以为一句我喜欢
你就能天长地老,海枯石烂。可是呢,可是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只有人的心,会疼。陶小公子应该知道,而苏三少爷
更应该知道。只是可惜,那时候,他们都忘了所谓人生,本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花好月圆。
拜天地,入洞房,看着陶小公子一抹大红的身影消失不见,苏还莺的眼睛有点模糊。也许是醉了,也许是醉而不得。
“如意嬷嬷,你说,为什么这世间有情人,就不能厮守呢?”
留红楼的好景良辰,苏还莺的一双丹凤眼噙上了悲戚,如意嬷嬷那一双经年不变的桃花眼,也添上了一点怜爱的意味。
“其实,因为九雁他娘的原因,我和他说的更多。”
“我早就知道他喜欢你,我也早就知道你喜欢他。在风月场里这么多年,你们这点小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可惜哟……
”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肯说,他也不肯说。当年一无所有的两个孩子都变成了名满天下的才子,那些名哟,利哟,谁也舍不得,所
以只能舍得自己的一点小情小爱。”
“别看你们男人说什么出将入相,三妻四妾的好像很幸福。可到头来,连真心爱一场都不行。女人抛弃所有爱一个男人
是痴情,可是两个男人,再怎么优秀,真在一起了,也就只能是伤风败俗。”
“你们哟……”
第十四章:凉薄
薄情的人最受不住别人对他薄情。
而苏还莺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薄情的人,所以苏还莺受不了别人的一点薄情。
苏还莺看起来像一个能忍气吞声韬光养晦的人,其实那只是在人前的风光一面对待外人,还能强撑着。可是这种真心相
交的人眼里,苏还莺其实是个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人,所以说,陶九雁娶亲的那一天,眼睛里有那么一点决绝。因为他
知道,层窗户纸挑破了,这场戏唱完了,以后要是再有什么苦什么冤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声都不能吭。
娶亲的时候,陶九雁天真的以为,他真的能说到做到。
其实苏还莺受不了一点委屈的个性倒不是来的没有道理,从小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的孩子,好不容易掏出了一颗真心对
人好,旁人要还是不当回事,不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仔细着不让受一点怠慢,那就真有三分说不过去了。可是呢?真
心待你还对你胃口的人那里那么好找,以为是在小说话本里,动辄就是海誓山盟天长地久,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
震夏雨雪就能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笑话。”
苏还莺一面喝着酒,一面狠狠地骂出了这样两个字,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那个在陶家洞房花烛的小公子。
其实苏还莺不是什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像是现在,一面喝着三十年的女儿红,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无意识
的咂咂嘴,脑子里却想着那一天夜里,就是在苏宅,也是缱绻温柔,也是一晌贪欢。可是呢,那时候的温存都到了哪里
了呢?
那时候的温存,都到了陶九雁的一身大红喜袍上了,那颜色真鲜艳,像是他心头的一点血。只是这一点血,没能成为一
颗朱砂痣,长在心头,却只能,做了他的嫁衣裳。
对,就是他心头的一点血。
“相公。”
床上坐着的女人低垂着头,红盖头上的流苏垂到了胸前,显得女人很娇羞。陶九雁看着面前的女人,不知怎么就想起白
天里苏还莺眼中的那些复杂的情绪。他有些厌恶自己面前的女人,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些什么,但是女人存在的本身就是
一个错误。
“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陶九雁转身离去,没有听到女人的一点抽泣声,也没有听见窗外自家母亲的一点叹息声。只是
那样,逃离似的出了们。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偶尔听见有人说一句:“这不是陶公子么?”也不掩饰,点一个头,然后继续没有目的的闲逛
。
“诶哟哟,这不是我们的新郎官儿么?”转眼间就到了留红楼,二层楼上,如意嬷嬷依旧插着一头五颜六色的筷子,摇
着轻纱,“陶公子怎么这时候还想着我如意嬷嬷哟。”
如意嬷嬷说的大声,陶九雁也不答话,转身过了桥,向着留红楼的方向走去。留红楼里的苏还莺哭红了一双丹凤眼,恍
惚间听见陶九雁的名字,问:“是他来了么?”
“诶哟哟,看见了没,你家的老相好来了哟。”如意嬷嬷看着苏还莺,涂了蔻丹的艳红指甲戳上苏还莺的脊梁,“我这
里最红的姑娘都没有你这样的福分哟。”
“福分?”苏还莺自言自语,“既然他来了,那我走,你告诉他,我苏还莺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踉踉跄跄的下楼,已经知道了陶九雁马上就要在来了,所以走得很急。却不知道是想早一点离开,不见到他呢,还是想
凑巧在门口与他错肩而过。
“你哭了。”
楼梯还没有走尽,却已经被陶九雁扶住了身子。
“和你有关么?”
“有关。”
“陶九雁……”
带着哭腔,带着怨恨,小媳妇一样的一声,戳在陶九雁心里。苏还莺,就是那个什么时候都一脸风淡云轻的苏还莺,一
起走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次狼狈的苏还莺,就在留红楼狭小的楼梯里,倚着陶九雁,涕泗如洪。
好在是夜深了,留红楼的热闹都进了客房,两个男人在楼梯上竟然没有什么人注意,陶九雁搂着苏还莺,一言不发,只
听见苏还莺清冷的调子想起:“就算这天下人都背叛我,你都不能。可是为什么,这天下人还没有背叛我的时候,你就
背叛了我?”
“陶九雁,陶九雁,那时候是谁说要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原来不过只是玩笑一场,可惜我还巴巴的当了真。”
“陶九雁,陶九雁,我不怪你,娶亲么,不是你先,就是我先。你小,我让着你,只是这次我让了你,就没有下次了。
”
“陶九雁,你给我记住,陶九雁,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第十五章:变数
那天夜里,留红楼的灯光似乎是格外的暧昧。陶九雁扶着苏还莺,到了转角处的那一间客房。玲珑的门把手轻轻拉开,
苏还莺醉的不醒人事,仍然喃喃着:“陶九雁,陶九雁……”一声声的叫得哀戚,好像是一把把雪亮的刀子,直挺挺地
戳在陶九雁的心窝上。
“陶九雁,陶九雁……”
一声一声,有点迷离,有点凄楚,五味杂陈到了一起,就是食不知味,就是索然无味。
“不到园林,哪知……”
隔壁的歌姬,不知是飘飘还是翠翠,一个劲地唱个不停。陶九雁不由想起了家里的两个女人,所谓新婚妻子,所谓生身
母亲,一定又是在嘤嘤咛咛地哭着,好像是他自己有什么大逆不道,天理不容。
“陶九雁,陶九雁。”苏还莺倚在陶九雁的怀里,泪眼迷蒙,“那时候是你说不许我弃你,可是现在呢?一转眼的工夫
,你弃我倒是动作利索。”
“还莺。”
“你别说话,你听我说,你总说什么长相厮守,你总说什么白头偕老,你总是说的那样好听,可是最后呢?”
“最后总是我没由来的相信你,而你却转身将你亲手绘出的花好月圆打碎。”
“陶九雁,你什么都别说,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苏还莺着实是醉的厉害了,什么时候苏还莺这样狼狈,又是什么时候苏还莺也能摆了那样一张怨妇脸?从来都是他苏还
莺轻而易举地伤了别人的心还一脸云淡风轻地说别人不够洒脱,可是现在呢?却是他自己,倚在别人的怀里,哭的一塌
糊涂。
多亏是醉了。
一夜温存。
苏还莺早上醒来看在身畔的陶九雁,一言不发地穿戴整齐,扬长而去。如意嬷嬷在背后拖长了调子:“诶哟哟,我们苏
公子还真是薄情哟。”一转身,看见了陶九雁一脸落魄的站在身后,眼睛里尽是痛楚。
“他这一转身,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头了吧。”
一向是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如意嬷嬷也没了话,冷冷的看着陶九雁,半天才叹息似的一句:“我早就和你说过的。”
陶九雁听了,摇了摇手,一脸落寞的回去,回去那个所谓的家。
陶府里一片压抑的气氛,陶九雁一进门,就看见平常闹个不停的小丫环都噤声不语,才迈进堂厅,就听见薛艳华一脸肃
穆的坐着,好像是家里死了人一般的面无表情。陶九雁看着厌烦,抬脚离开,听见自家妻子阴沉的问:“你昨天晚上去
哪里了?”一幅当家主母的气焰。
“留红楼。”
陶小公子答得直白,只看见薛艳华一张脸转成了青色,她本以为他会隐瞒一下,至少不会这样直白。那样的话,她还可
以耍一点小性子,只是,他,却一点幻想都没给她留下。
“另外,我的书房,还有后院那两间厢房都不许去。”
他说得冷,似乎是很伤人,只是,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的是,他的心,更冷。
“后院那两间厢房,我已经叫我陪嫁的丫鬟住了。”
“你说什么?你以为这是你的薛家?我告诉你,这是陶家,我的家,你让你那群丫鬟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要是那两
间厢房少一点东西,你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陶九雁坐在书房里。其实也说不上是书房,就是一间下人住的房子添上了几本书而已。这就是陶九雁从前的书房。那时
候,他在这里读书,有他的苏还莺。
是啊,那时候他有他的苏还莺,他的每一本书上都有苏还莺的批注,章草舒放得淋漓尽数。
手边摸到了一本书,是《商君书》,苏还莺最爱的一本,密密麻麻有他的批注。那个时候,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赌书
消得泼茶香。他说他的字,叫做念安,心念天下安乐的念安。而那个他说,他的字叫做行野,行走四野的行野。
还是那个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可是呢,旧时人音容依稀,情,不复当年意。
陶九雁抱着书,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新嫁来的薛夫人不小心看到这样的陶九雁,不小心看到陶九雁此时眼中的一点温
情。便知道,这个男人,早就是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