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引路人一言不发地退到外面,像找到壁龛的石像,站在了那里。杨清宇一个人走进这间小小的石室,里面穿着灰色囚服
的人影正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动静,转过了头,对杨清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若许久未见的老友,点了点头,道:“你来啦
。”
杨清宇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在她为自己儿子的前途性命心力交瘁,绝望崩溃之际,是他仗义执言,慨然相助
。在她遭遇不公,和骨肉血亲被迫分立之际,是他冒险相助,让他们得以续享天伦。
虽然,杨清宇做这些,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可是,他自问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对不起李诗桐的地方。虽然杨方宇最后不幸身死,
她也被贬掖庭,但这些都不是他所能改变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杨清宇的喉咙沙哑无力。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太子殿下糊涂了。罪妇不是都在供状上写清楚了吗?”李诗桐温柔地笑着。
“本宫不信!”杨清宇一字一顿道。李诗桐在供状上称,是因为杨方宇的死而大受打击,再加上被贬,与子女分离,因而对嘉明
帝心生恶念。但皇帝毕竟是九五至尊,又岂是她如今这个被贬掖庭的人所能靠近的。后来,她眼见杨清宇身为太子,地位尊荣,
风光无限,想起自己身死的儿子,心中更是愤懑不平,于是将对嘉明帝的满腔恨意全数转嫁到了杨清宇身上。
据李诗桐所说,她趁杨正宇将情丝送给沈墨哲的机会,在土里埋了毒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挥发到空气之中。因为她知道,沈墨
哲手中原有的那一株情丝是要送给杨清宇的,所以,才将毒药埋了进去。谁想到,那盆号称是作为太子殿下的成人礼要送出去的
珍品,竟一直都放在沈墨哲房里,而且,还被打破了。装有毒物的泥土被随手处理了,扔在一边。李诗桐虽然对杨清宇心存恶意
,但也不想多做杀戮。未免再添恶业,于是就投案自首了。也因此争取到了为杨正宇和杨昭璘求情的机会,念在他们年幼,又对
此时一无所知的份上,得以免受牵连。
“殿下为何不信?”李诗桐笑道,眉眼间满是温柔舒缓的笑意,“罪妇本就是抱着恶意才接近你。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一个
母亲的心。你永远不会知道,当一个母亲面对与子女的生离死别,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好像是一夜之间,我
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意,甚至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去死,去给我的方儿陪葬!”李诗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带着一闪而过的狰狞
盯着杨清宇的双眼。
“那你又为何要把毒施在正宇送来的那盆情丝里?你就不怕害死他吗!”
“呵呵,正是帕会牵扯到他,所以,我才后悔了,出来自首了。不然,就是这皇宫中的人都死了,有与我何干!”李诗桐淡淡道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难保不会被你们找到能发现其中关键的人。与其到时害了正儿,不如我早早将罪认了,了结了此事。
事实证明,我做对了,不是吗?”
杨清宇沉默了下来。的确,李诗桐的愿望达成了。父皇并没有降罪杨正宇和杨昭璘,也不曾降罪于任何一个李家的人,仅仅治了
李诗桐一人的罪。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他们,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李诗桐望着杨清宇,正色道。
“那你还做出这等事!你一死,就再也别想见到他们了。你死了,也没有人再会在乎他们,也不会再有人,在他们有事的时候挺
身而出了!”杨清宇不无讥讽地说道。
李诗桐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但她仍旧维持着笑容,轻声喃道:“对他们而言,我死了,要比活着好……皇后娘娘,她,也是
个好母亲呢……“
“什么意思!”诈闻李诗桐提起自己的母亲,杨清宇心中陡然一紧,母后?
“哪有什么意思,罪妇只是感慨一下而已,每个当母亲的,都不容易。皇后娘娘她,的确是个好母亲啊。”李诗桐笑着摇了摇头
。这份笑意瞧在杨清宇眼中,怎么看怎么觉得满含深意。
“殿下,时间到了,请!”泥塑人偶一般的守卫突然闪了进来,在杨清宇身后沉沉地开口道。杨清宇又看了李诗桐一眼,但对方
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再也没有转头看一眼。
跟着守卫走上离开的路,杨清宇心中不停地琢磨着李诗桐的那句话,“皇后娘娘也是个好母亲呢”。
这究竟是何意思?只是因为看到他,所以想到了母后,这才有感而发,还是因为……杨清宇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真的
怕,一旦揭露真相,他会抵受不住。
“殿下!”杨清宇一出天牢,还没等他重新适应外界的阳光,就听到思贤在那边大叫。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这个声音,是……
墨哲?
杨清宇的心猛地被悬在了高空,头顶的烈日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四周的景象变得扭曲不堪。
“殿下,沈侍读醒了!”思贤扑到杨清宇跟前,眼中沁出大颗的泪珠。
一瞬间,世界又恢复了正常,阳光舅舅是阳光,绿树依旧是绿树,蝉鸣依旧是蝉鸣,眼前思贤的面容,也是同样的鲜活生动。
“走!”杨清宇压抑住心头想要咆哮的冲动,声音沙哑哽咽。
抬起脚,杨清宇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沈墨哲身边,要一眼不眨地好好看看他,要把他那瘦得不成样子的手包在手心里,拉着他
说说不完的话。
脚下一软,杨清宇带着巨大的冲力往前扑到,幸亏一旁的思贤眼疾手快,赶在杨清宇摔倒之前拉住了他,又在冲力的带动下做了
杨清宇的人肉垫子。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杨清宇和思贤从地上拉起来。杨清宇抬起头,望着头顶明晃晃的那一轮曜日,这一刻,泪水再也无法抑止,就
这样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墨哲……
沈墨哲倏地睁开了双眼,心悸的感觉弥漫至全身。明亮的光线照亮了熟悉的装饰。盯着无比熟悉的帐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
觉。原来,自己一直都躺在这里。那之前遇到的,都是幻境吗?
清宇……
沈墨哲心中一惊,想要翻身坐起,但浑身上下只觉得虚弱无比,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啊!沈侍读醒了!”一张顶着花白胡须的脸凑到了沈墨哲面前,惊叫一声,然后就跑了出去。再后来,一群人涌了进来,围在
他床边,不停地鼓捣着什么。听着外面,也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
过了许久,在沈墨哲觉得已经难以支持的时候,一个个人终于都走了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沈墨哲虚弱地闭上了眼,但没
多久,又睁开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躺在床上,身子仍旧虚弱无比的沈墨哲转过头,看着那个记忆中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来到他的面前,四目相对,
流下四行清泪。
在沉睡中,在那个幻境里,面对程易阳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一遍又一遍的折磨,沈墨哲知道,他再也无法回避,再也无法欺骗自
己。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愿意守护的孩子,已经驻扎在了他的眼里,心里。
手,被人握住,不停地被亲吻着,混着滴落的泪水,感觉分外烫人。
从彼此相守的同伴,到执手相携的爱侣,以后的道路,究竟会怎样,沈墨哲不知道。但他知道,此刻,他已不想放手,就像那人
一样,牢牢地握住自己的手,一遍一遍地亲吻着,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墨哲,墨哲,墨哲……
杨清宇,后面的路,我陪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