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又问:“若是问题太难,答不上来该如何?”
韩若壁道:“视同选择沉默。若是接连三次沉默,便要受罚。有人受罚了,这游戏便结束。”
黄芩道:“怎么个罚法?”
韩若壁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就刮三个鼻子吧,一个问题,一个鼻子。”
黄芩道:“不怕我把你鼻子刮破相了?”
“彼此彼此。”韩若壁道:“我们开始吧。”
黄芩道:“等等。”
韩若壁有些不耐道:“还有什么?”
黄芩伸出手,道:“为防你使诈,那骰子先给我查验一下。”
韩若壁不屑笑道:“用来讨彩头的骰子岂能做假?你们做捕快的就是疑心病太重,看什么都有古怪。”说罢,他大大方方地将骰子递给黄芩查验了一番,黄芩确信并没有被灌注水银作假,方才首肯。
二人面对面盘膝坐在起伏不定的水床上玩了起来。
三枚骰子在瓷碗中滚动,脆响过后,两个五点,一个六点面朝上,共十六点。
这点数可不算小。
韩若壁得意地笑了。
黄芩接过,随手一掷,居然三个六点,十八点。
韩若壁吹了计口哨,道:“该你先问。”
黄芩道:“你来高邮,到底为的什么?”
韩若壁扬眉笑道:“我就知道你的第一个问题准是这个。”
黄芩道:“废话少说,我要实话。”
韩若壁道:“实话是……为财宝。”
黄芩逼问道:“张士诚的财宝,还是宁王的财宝?!”
韩若壁指着碗里的骰子,笑道:“再大我一次,才有机会问这个问题。”
他足智多谋,灵活善变,哪容易就范。
黄芩点了点头,拿起骰子甩手掷出,是个十二点。
韩若壁掷的是十五点。
这次,韩若壁的大。
韩若壁慢声念道:“黄——芩——,怎生是个药名?”
黄芩点头答道:“可能我幼年时多病,所以家里长辈就姓氏起了个药名,以治一世安康吧。”
韩若壁“哦”了声,又掷一次。
三三四,十点。
他心道:这次只怕要输了。
没想到黄芩却比他更不走运,居然掷出了三三三,九点。
韩若壁哈哈大笑,清了清嗓子,深吸了一口气,发问道:“你……睡过女人没有?”
虽然对这问题大感意外,但黄芩还是淡然答道:“睡过。”
韩若壁紧接着道:“那男人呢?”
黄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漠然道:“刚才的问题我已作答,至于这个无聊的问题,下次的点数大过我时,你再问不迟。”
韩若壁面露苦恼之色,道:“我也奇怪自己为何遇见你后,就对这个问题感起兴趣来了,之前我只对睡女人感兴趣的。”
黄芩冷然道:“你自己胡思乱想,倒是我的不是了?”
韩若壁轻叹一声,道:“这句话,等下你大时,若问我,我一定回答的。”
黄芩心道:鬼才问你。
接下来这次掷骰子,又是韩若壁点数大。
黄芩皱起眉头,不知他会问出什么难堪的问题。
韩若壁正经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黄芩沉默。
又掷一次,依然是韩若壁大。
他又问道:“写那句诗的又是何人?”
黄芩又选择了沉默。
骰子再次掷出。
十八点对十六点,还是韩若壁点数大。
黄芩几乎认定那骰子上有问题,只是自己查验的不够仔细,否则怎会运气这么背?
这次,韩若壁的问题是:“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黄芩没有说话。
韩若壁笑道:“看来,今日好运是罩着我的。这问题,你再不答的话,就等着刮鼻子吧。”他脸上虽在笑,心里却笑不起来。
当一个人想了解、看透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根本不给任何机会时,便被欲望所占领、折磨,这种时候,他的心自然笑不起来,尤其象韩若壁这样自以为能看透一切的人。
黄芩忽然叹道:“其实,就算我能再大你一次,问出想问的问题,你也会胡编乱造地回答我。因为,这只是个游戏。是也不是?”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你不也一样?只是,最后三个问题,你没有胡编乱造,所以,定如我所料,那人对你很重要。是也不是?”
黄芩淡淡道:“游戏已结束了。”
韩若壁哈哈笑道:“可你还欠我三个鼻子。”
黄芩往前挪了挪,坦然面对道:“悉听尊便。”
韩若壁右手已然抬起,却悬在半空,没能刮下去。
他没能刮下去,是因为黄芩正睁大眼睛瞪着他,
——干净,清透,犀利的眼睛,仿佛明月出天山,又如清泉流石上。
沉溺于这样的一双眼睛,韩若壁心想念动间,已忘了下手,头晕晕的,竟似有些醉了。
之前,他的确和雷霆喝了不少酒。
黄芩等了一会儿,皱眉道:“你也算豪放不羁一条汉子,怎么刮几个鼻子却似女子般扭捏?”
韩若壁苦笑道:“你总瞪着我,我下不去手,劳烦把眼睛闭上。”
黄芩不烦耐道:“真麻烦。你快些。”说着,将双目闭上,只等鼻子上挨几下了事。
可是,他没有等到鼻梁上激烈的钝痛,却迎来了唇齿间火热的一片。
这片火热来势汹汹,带着股浓烈的酒香,很专横,很霸道,相触的时候几乎摩擦到生痛,却仍能让人觉出其中的一份小心翼翼。
是吻!
黄芩慌忙睁眼,纵身后退,差点从水床上摔下地。
二人已相隔数尺,韩若壁却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呆在原处,唇上半点清凉,脑袋嗡嗡一片。
黄芩翻身于地上立定,怒火满眶,斥道:“你发的什么疯?!”
他是怒极而斥。
韩若壁茫然“啊”了一声。
黄芩似是想到了什么,怒道:“我哪里象女人?!”
虽说他的样貌较一般男子英俊好看许多,却是铮铮铁汉,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象女人。
韩若壁无语摇了摇头。
黄芩喝道:“那为何轻薄与我?!”
韩若壁叹道:“是我醉了……”话未说完,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了水床上,好象睡死过去一般。
虽是临时起意,虽然知道后果严重,他心里也没有一丝后悔,只如偷到了鲜鱼的猫儿般的窃喜、满足。
不,还不够满足……
本来,以韩若壁的为人,就算真欲对某人“下手”,也会精心设计,至少确保自己全身而退才可。可就在上一刻,面对着那张令自己数次午夜梦回的脸,那张没了平日的威严,只眉头紧蹙、睫毛轻颤的脸,那不但一脸无害,而且勾人心神的脸……再加上和雷霆拼酒在先,虽未至醉,也算借了几份酒胆,是以,韩若壁才把持不住,情不自禁了起来。否则,纵是想入非非到了天上,他也不敢贸然亲近这默默无闻,却功夫绝顶的,神秘的黄捕头。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装模作样实是愚蠢之极,只有傻子才会被这种拙劣的表演骗过,更何况对象是思维敏锐的黄芩 ,但除此之外,又委实想不到其他应对的法子,是以,不得不暂且一试。
韩若壁表面佯装死睡,暗里却已将浑身肌肉弓弦般拉紧,整个人处于极度戒备的状态,若黄芩一怒之下欲出手教训他,他也可随机应变相抗。
等了片刻,不觉有任何动静,韩若壁心疑道:莫非他已走了?
他的双眼悄然掀开一线,瞥见黄芩就在床边,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身后的铁尺也插得好好的,未见有要使用的意思。和刚才唯 一的不同便是,黄芩脸色已然缓和下来,换了副镇定自若,一脸淡然的表情,再瞧不出半点怒气。
他怎么忽然就不怒了?韩若壁不免有此讶然。
“要醉便醉,说倒就倒,在我看来,你耍无赖的本事绝不输给剑法。”黄芩从眼角扫向他。
韩若壁知道装不下去了,只得坐起,清咳了两声,道:“失礼了。”
黄芩轻蔑一笑,道:“欲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迫我离开,以成全你和那伙江湖人密谋一处,韩若壁,亏你想得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韩若壁心中微有失落的同时,一块大石也算是落了地,嘿嘿干笑了两声,算作承认了。
第十二章:欲除隐患江湖群豪联手,风云动荡几番恶战惊心
一轮皓月,将近中天,这时分,已是旅人入眠,万籁无声。
‘迎来送往’的店堂内,除了一个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小伙计外,就剩下那十个或静坐,或吃喝,或闲扯的江湖人了。
他们不睡,是因为有约在先:子时前必须在这里等到一位朋友。
没有人知道这位朋友是何人,长什么样,只知道一定有人带他前来。
带他来的人,是‘霹雳火印’重阔海。
和他们约定的人,也是‘霹雳火印’重阔海。
重阔海向来说一不二。
原来,日前,在茶棚外,重阔海与他们结识,说出几年前就曾领教过黄芩的手段,任哪个江湖客只要被黄芩盯上,便等于被画影在了脑海里,不得不受制于他,不但休想在高邮州任意行事,更因有此牵制,心中难安,之后无论在哪里出现,都不免束手束脚,不得痛快。大家两相接触,均发觉吃了黄芩的亏,难免感同身受,只觉这黄捕头麻烦之极。有了这份相投之处,以黄泉无常为首的一干人便起意邀重阔海合力诛杀黄芩,只盼速速下手,了结此事。重阔海却让他们等一个朋友,他说想要彻底摆脱黄芩的威胁,就必须等到这个朋友。因为要对付黄芩,他们不行,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人家对手,而这个朋友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得力的朋友,也是最厉害的朋友。他对这个朋友极有信心。虽然黄泉无常等心有不服,但双方还是约定好,子时前在‘迎来送往’汇合,等到那位朋友后,再商议如何对付黄芩。
现下事情生变,不但逃了个江湖剧骗‘防不胜防’,而且竟和目标黄芩住在了同一间客栈里,着实令他们不曾料到。
有风穿堂而过,店堂内的烛火明灭了一瞬后,重阔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门外,同时,地面上拉出了条长长的黑影。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个穿着葛衣长衫的中年人。这人身高普通,体格普通,长相也极普通,腰间还配着一把和人一样普通的剑。这样的人若放进人堆里,绝不易认出,但这一室的江湖人却分明都觉出他就是重阔海口中所说的那位最厉害的“朋友”。
重阔海没有丝毫停顿,领着葛衣中年人直奔黄泉无常和鬼手虚无这桌而来,正待说话间,黄泉无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道:“点子就在二楼。”
重阔海迅速抬头扫了眼二楼,低声道:“这么巧?”。
黄泉无常点了点头,之后向葛衣人拱了拱手,悄声道:“到我房里再多闲话。”言毕起身,向其他人招了招手,预备往后堂的房间而去。
梅初、江紫台等几人却没有挪窝。
黄泉无常回头瞧见,并无惊讶之色,只冷声质问道:“怎么,你几个反悔了?”
但凡有硬仗要打,总有人临阵退缩,这种事原也不算稀奇。
梅初婀娜起身,自顾自往自己的房间而去。回头,她狡黠一笑,道:“怪只怪奴家适才多管闲事,现下屋里多了个大姑娘需人照应,你们的事,孰我分身不暇了。”
江紫台抬眼,摇头叹道:“在下本狠了心要与诸位英雄一起,无奈初出江湖,道行不够,越是事到临头,越是慌了神,没了胆。此种光境,若真去了,反而会连累诸位英雄,还是不去的好。”
他嘴上说‘慌了神,没了胆’,神情却是一派自若,可见并非实言。
这二人的话明显不过借口,但既已不愿加入,主事之人也不好免为其难。
方拳师刚要起身,却被宋秀才、狄员外一左一右摁了下来。
宋秀才向黄泉无常拱手,道:“‘岭南三蝎’素与官家、公人并无冲突,此行只为花红,别无他求,想是不必冒险掺这一脚了。”
跟在黄泉无常等身后的重阔海冷哼了一声,道:“既若此,几位何苦与我立下约定,不怕自食其言,要被天下英雄耻笑吗?”
宋秀才淡然道:“我原只应下了今日之约,并无其他承诺,何来自食其言?”
虽知他分明狡辩,听者也无可奈何。
他又瞧了眼那葛衣中年人,道:“至于答应前来,不过为着瞧瞧‘霹雳火印’口中的厉害角色,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眼下看来也稀松平常的紧。”
重阔海道:“你若真知道他是谁,就不敢如此枉言了。他就是……”话未说出,葛衣中年人一手已压上他的肩头,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说出。
此时,方拳师却挣脱了左右二人,腾地站起身,道:“这事我非掺合不可,你二人莫拦着。”
宋秀才见拦不住他,皱眉道:“你何苦自寻烦恼?”
方拳师已闪身跟上黄泉无常,道:“那兔崽子羞辱我在先,这面子岂能不讨回来?”
他指的是黄芩在茶棚里打晕他一事。
宋秀才、狄员外互视了一眼,知没奈何,只得由他。
眼见这八人分前后往黄泉无常的房间而了。
与此同时,‘妙不可言’的厢房内,韩若壁已是呼呼大睡。窗前,紫纱灯下,烛影摇动,黄芩纹丝不动立于窗边,眼眸低垂,凝神细听。稍后,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挑出一片淡然。
也许,正如韩若壁所讲:无论来的是什么,他都已准备好了去面对。
早上,黄芩步出客栈时,残星明灭,东方天际已透出一片曙光。他出来得极早,道上少有行人,只有道旁行树与他为伴,风吹之下沙沙作响,衬出一片寂寞。
路上,他一边寻思着宁王的人该闹腾得差不多了,自己可带人去老龙王庙转一圈,也好收拾残局;一边又思索着邓大庆从京师带回的消息。走不多远,旁边小巷内骤然窜出一人,却是昨日里被他揍晕了的毒手尊拳方拳师。
方拳师凶神恶煞的瞪了黄芩一眼,眼中透着浓浓的恨意,道:“你若有胆,敢随我走一趟吗?”说罢,也不等黄芩回应,转头便走。
走出十多步远,他回头再看来,却见黄芩仍站在原地没动,再次发话挑衅道:“怎么,没胆子?”,黄芩却摇了摇头,一面跟了上来,一面道:“我实是胆小得紧,所以才不得不跟你走这一趟。”
方拳师愣了愣,半天也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见他跟了上来,也就不必多言,只管举步向城外而去了。
二人默不作声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方拳师终于忍不住问道:“为啥你说没胆子才不得不跟来?”
黄芩叹了口气,道:“我这人最怕麻烦,本没胆子跟你来,但心知今日不来,日后指不定有多少麻烦等着我,所以,为着以后少些麻烦,才非跟来不可。”
方拳师半信半疑。
二人脚下极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郊外。
方拳师停步道:“到了。”
黄芩左右看了看,原来已置身于一处乱葬岗。
二人停下脚步时,四周已有几条人影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