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奇道:“既然叫‘哈密瓜’,可见该是哈密出产的,怎需要从土鲁番贩来?若是那样,就不该叫‘哈密瓜’,而该叫‘土鲁番瓜’了。”
韩若壁替他解惑道:“听说,哈密瓜其实产自土鲁番,后来有商人贩到哈密,再从哈密贩卖流入关内。大家只记得哈密,就习惯叫它‘哈密瓜’了。不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只要得了种子,往后别说哈密,关内兴许也有人种。”
黄芩讶然道:“还有这种说法?”
韩若壁笑道:“信不信由你,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你若想知道事实真相,只有去问瓜了。”
说罢,他收拾了食袋,从黄芩手里取过自己的马缰,牵马和黄芩并排而行。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下来,店铺的灯也亮得更多了,虽及不上京城大道的华灯点点,也足以照亮这条不宽的土路,以及路边的摊点。黄、韩二人边逛夜市,边聊天,瞧上去颇为声气相投。
黄芩一路瞧见不少饮食摊点、饭馆、茶铺前都有一块刻有“清真回回”的木牌,而且木牌正中还画着个茶壶模样的东西,心下好奇不已。他想起韩若壁走南闯北,闻见杂博,而且似乎对关外还算了解,于是手指木牌问道:“怎的都挂一样的牌子?那个茶壶又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些都是回人的食店,只提供回人的食品,挂这种木牌是为了区别于其他食店。那个茶壶样的东西是回人用来洗手洗脚的‘汤瓶壶’。”
黄芩又奇道:“我看有的店铺除挂木牌外,还在门前房檐上挂了两道蓝色的布条。这又是为何?”
韩若壁道:“若非我出关前做了番功课,怕就在这里被你问倒了。”
笑了笑,他说明道:“在回人看来,蓝色表示真诚,蓝色布条主要为表示清真。你看,那几间饭馆的门帘不也是蓝色的吗。另外,据说挂两道蓝色布条是有来历的。相传在唐代,回纥兵,可说是回人的祖先,平定叛乱英勇出色,屡立新功,唐肃宗李亨下旨让回纥人留在内地汉人的土地上镇戍,但为着他们的安全,考虑到不同民族间容易产生矛盾,唐肃宗和娘娘就各下了一道御旨,悬挂在回纥人家门前,以示回民之家不可侵犯。眼下这两道蓝布条,恐怕就是那两道御旨延续下来的习俗,要食客尊重回人的风俗习惯。”
他又讽刺一笑,道:“不过,在‘白羊镇’这回人地界,应当挂起标志,以示不可侵犯的反而该是汉人吧。”
说话间,二人瞧见前面有一片大空场。
韩若壁拉上黄芩,道:“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空场中,只见周围十几根高挑的木杆上都点着灯,照亮了一大块地皮,随处可见看起来象是回人的生意人,把羊皮搭在胳膊上来回走动。偶尔有客商上前接洽,却只瞧见双方稍有些小动作,并不见说话商讨价钱。
空场中虽有不少人,却比刚才的路市要安静上许多。
韩若壁点头道:“这里该是兜售皮毛的集市了。”
黄芩疑道:“买东西总要讨价还价一番,这里未免太安静了吧。”
韩若壁笑道:“当然要讨价还价,你注意看他们的动作。”
黄芩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卖家将羊皮抱在怀中,把一只手藏在羊皮底下,不知在做什么。而另两个对他的货有兴趣的买家,则轮流着,把手也伸进羊皮底下,不知在摸什么。
黄芩小声问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韩若壁答道:“掏麻雀。”
黄芩又道:“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这是一种极简单、又保密的讨价还价的方式。卖家把手藏在羊皮下,用手势开价,而买家把手伸到羊皮底下,去摸卖家手里开出的价格,如果不合意,再以手势开出自己还出的价格。这种方式能避免不相干的人插嘴、插手,抬价或压价。如果交易不成,双方只要用眼神表示一下,也就心照不宣,另觅他家了。这就是常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黄芩一笑,正待再问什么。突然空场右前方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吵骂之声。
这时候,天黑了大半,大集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周围多数人已牵起牲口,驼着皮毛往外走,剩下的也专注于收拾行装,无暇他顾。是以,骂声起处只有十来个闲人围着看热闹,并不显拥挤。
黄芩无甚兴趣,但见韩若壁不知为何已往那里走去。
他跟了上去,皱眉问道:“做什么去?”
韩若壁回头,道:“当然是看热闹啊。”
黄芩摇了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
韩若壁笑道:“看过才知道,不看怎知不好看?
黄芩与他并肩道:“你就这么喜欢看热闹?”
韩若壁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眉飞色舞道:“唉,这就是你不懂了。一场热闹就好比一出戏,而且,还是一出不用花钱看的好戏;而且,戏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真情真性,可谓倾情演出;而且,这出戏没有采排、没有演练,也没有事先编排好的段子;而且,你还可以从中获得信息和见闻。这样的好事,你遇不到,也就罢了,遇到了,居然还想错过,岂非暴殄天物?恐怕连老天都要惩罚你的。所以,你要记着,以后碰上吵架这种热闹,是一定要看的。”
黄芩看着说的口沫飞溅的韩若壁,脸上的表情就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一般。
转脸,他叹了声道:“走吧,去瞧瞧。”
到了近前,韩若壁瞧见一个汉人模样的青年男子,正在怒斥一个回人模样的老年皮货商人。
那男子高大英挺,长眉入鬓,面皮微黑且紧致,初看也就二十出头,可细看之下,眼角的鱼尾纹丝丝微显,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想来也该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令韩若壁不解的是,这个瞧上去并不象会轻易动气发怒的男人,此时目光闪动间,两点被怒火燃着的琅星,却仿佛添了柴、浇了油一般炽热。
看来他是怒极了。
一扬手,青年男子把老年皮货商人手中的羊皮尽数掀翻在地,口中斥道:“小老儿!你故意开出天价戏弄我也就罢了,怎敢动她?!”
韩若壁听了他的声音,不禁暗吃一惊:那青年男子虽已尽量含气敛劲,但嗓音听来仍中气充沛,内劲坚凝,足见身怀武艺,内功强劲深厚,不是寻常人物。
他身侧愣愣地站着一名女子,看上去是他的女伴。
那女子身着大襟的绿色绣花棉袄,外罩对襟的青色棉坎肩。一条原本该戴在她头上的、翠绿色的盖头,不知何故掉落到了不远的地上,被尘沙所污。
‘盖头’类似头巾,是回人女子必备的装扮,旨在盖住头发、耳朵、脖颈。
没了盖头,那女子的头发、耳朵和脖颈便裸露了出来,可面容仍被一个厚薄、大小适中的青色面罩遮挡住,瞧不出长相和此刻的表情。
仅以衣着打扮而论,她应该是个回人。
老年皮货商人恨声恶气道:“如此不懂事的妮子,定是有娘生没爹教。我是替她爹教训她!”
青年男子见他又出言侮辱女伴,耐不住怒火中烧,抬手摇拳,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那女子却及时扑身而上,死命抱住了他准备发力的右臂,同时不住摇头。
青年男子本欲为她出气,却见她奋力阻拦自己,护着侮辱她的人,心中微有不愤,可转念间又觉一阵不忍,手臂一软,放下了拳头。
老年皮货商人并不领情,张嘴说那女子道:“我们回人家的女儿再下贱,也不能跟着‘神光堡’的汉人!你这样的女子,怎配用我们回人姑娘的盖头!”
想来,那女子的盖头正是这老年皮货商人伸手掀下,扔在地上的。
听到‘神光堡’的名字,青年男子微怔了一瞬,而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回人都变了脸色,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神光堡’始建于二十余年前,名字叫‘堡’,实际只是个土塞,是当时在哈密讨生活的一小撮汉人自发建起的。那时,关外的汉人人数极少,且零星分散在哈密各地,力量微乎其微,每次与外族发生冲突,都只能任由对方欺凌,锥心泣血地屈服其下。慢慢地,他们明白过来,远在关内的明廷是靠不住的,哈密的‘忠顺王’也是靠不住的,能靠的只有自己。之后,居住稍近的汉人们便自动走到一起,合力建筑堡垒,以图凝聚力量与外族抗衡。‘神光堡’就是这些堡垒中的一个。其后,经过几代堡主的努力,以及更多汉人的加入,‘神光堡’的势力日益壮大,成为汉人堡垒中最强的一个,堡内居民也在这蛮族林立的地界,得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绿洲,逐渐过起安稳的日子来。
稍后,黄芩、韩若壁见不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回人,似是这里的管事,身后还跟着四个健壮的回人青年。
他一面伸手攘开众人,一面口中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看清了事情原委的外来客商,出来理论道:“我来说句公道话。起初,那个年青人要买几张老羊皮,上前问价,那老头儿就和他‘掏麻雀’。本来都好好的,没怎么磨唧就讲好了价钱。可等那年青人掏出五两银子交易时,一转眼,不知为何,老头儿变了脸,头一抬,嘴一张,说他刚才掏的‘麻雀’不是五两,是五百两。五百两啊!要我说,这哪里是卖货,分明是讹人嘛。”
老年皮货商人给他一个白眼,恨恨道:“对他,就是五百两,没有二价。不想买?滚蛋!”
外来客商厌声道:“老头儿,你莫不是想钱想疯了吧?”
回人管事的走到近前,瞧了一眼老年皮货商人,发现居然认得,脱口而出道:“你是部落里那个经常出去跑生意的哈尔金?”
老年皮货商人点了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是负责照看货场的沙吉。”
沙吉埋怨道:“都说你哈尔金是部落里最老实的商人,怎能胡乱开价讹人,丢我们回人的脸面?”
因为回人大多注重声誉,他很难相信平时那么和善老实的哈尔金,会做出这种不顾颜面的事情来。
哈尔金冷笑道:“‘他是‘神光堡’的人。开始是我眼拙没瞧出来,后来瞧出来了,自不能把货卖给他。”
先前那个外来客商插嘴道:“‘神光堡’的人就不是人了?还有,你不卖就不卖,干嘛动手动脚,揭人家姑娘的盖头?”
和他一起出来办货的几个伙伴哄笑道:“定是这老不正经的对人家姑娘起了色心。”
沙吉没理会他们,而是来到青年男子面前,郑重问道:“你是‘神光堡’的人?”
没等青年男子回答,那女子已替他摇了摇头,否认了。接着,她伸手握住了青年男子的右手,美目转动看向他。
二人目光相对,那女子眼中的焦虑、乞怜、忧伤,全落入了他的眼底,令得他心中一阵微痛。
沙吉仍旧面向青年男子,强调问道:“真的不是?”
青年男子想了一下,淡淡道:“不是。”
沙吉回到哈尔金这边,小声疑问道:“他说不是‘神光堡’的人。莫不是你人老眼花,看错了吧。‘神光堡’的人怎敢跑到我们‘白羊镇’来?”
哈尔金举手直指青年男子,语气无比肯定道:“不会错的!半月前,我跑生意时路过‘神光堡’,就见他从堡里骑了匹高头大驼出来,神气得很呢。”
他又吹胡子瞪眼,凶睛怒目道:“没胆子承认了?小子,你还是不是儿子娃娃?!”
‘儿子娃娃’,是当地回人土话的口头俚语,意思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或‘男人’。
青年男子铁青着脸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听他这话,在场的回人都知道哈尔金说的不假,全转而以敌人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女子慌忙拉了一把青年男子,就想和他转身一起离开。
青年男子气不过,道:“我们来逛大集,顺便买些东西,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走?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象是下定决心立在原处,任女子怎么拉也不动窝。
见他狂妄得很,那四个健壮的回人青年从沙吉身后窜了出来,向他围了上去。其中一个青年手指那女子,道:“丫头子,这是男人的事,你躲一边去。”
那女子也不看迫上来的四人,只目带哀求地瞧向青年男子,用力摇了摇头。
韩若壁扫了眼围上去的四人,见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拳头大了点,胳膊粗了些,心道:这几个哪够那汉人男子打的。
沙吉适时地喝叱住了他们。
而后,他目光凛冽地注视着那青年男子,道:“十几年前,哈尔金唯一的儿子就是死在‘神光堡’汉人的刀下。他恨透了你们,我们也一样。所以,你该庆幸‘白羊镇’和‘神光堡’已井水不犯河水很多年了,否则,我定会把你当作奸细抓起来,交给族长处死。现下,我只能说,‘白羊镇’不欢迎你。”
说到此处,他将目光移至那女子身上,道:“也不欢迎任何与‘神光堡’的人有关系的人。你们若是识相,就请自觉离开我们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要踏足。不然,我会叫人动用武力把你们赶出镇去。”
原来,戈壁上生存资源匮乏,而汉人的‘神光堡’和回人的‘白羊镇’相邻不远,是以,两家经常为抢夺绿洲、湖泊等资源,发生武力冲突和流血事件,关系一直十分紧张。十多年前,为了争夺一处新生的水源,双方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混战,俱是死伤众多、流血无数。不过,也因为那一战代价太大、损失惨痛,致使双方都生了怯意。其后,‘神光堡’和‘白羊镇’虽然不曾有过什么正式的合解契约,但都互相忌惮着,再不敢轻易言战。而且,两家都心昭不宣地各退了一步,空出相邻中间的一块荒地作为缓冲,老死不相往来。至于哈尔金的儿子,就是死在了十多年前的那场争夺水源的混战中。
沙吉的话在那几个不明缘由的外来客商听来,并不算说的很明白,但话里已表明了‘白羊镇’和‘神光堡’的仇恨由来已久,深刻复杂,因此哈尔金以及镇上回人排斥那个青年男子的做法并非无理取闹。
那几个外来客商不过是四处奔走做买卖的生意人,听到事情可能很严重,便再不敢多话,前前后后地默默离开了。
一时间,场中空了大半,除了那些回人,就只剩下韩若壁和黄芩两个看热闹的了。
第十章:怜弱女灵机一动暗与助,拥强男情怀历乱明相缠
这时,哈尔金已冷静了下来,对那女子道:“刚才,是我一时冲动有所冒犯,应该向这位姑娘赔个不是。你大概不是‘白羊镇’的人,所以不晓得我们与‘神光堡’的仇恨。不过,现下总明白了吧。那么,作为回人儿女,姑娘是不是应该离开他,别再和杀害同胞的异族在一起……”
话未说完,他身边的沙吉忽然轻蔑一笑,低声截说道:“不对!她不但知道,而且八成是我们镇上的姑娘。否则,因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要戴那遮羞的面罩?哼哼,真怕被熟人认出,别和‘神光堡’的人来往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