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台心下暗道:我不是捕快,可你那捕快身份又有哪一点儿靠谱?
本来,在高邮见识到黄芩的手段后,他曾对这位武功超群,行事特别的捕快生了敬重、结交之心,后来在京城时也曾主动示好。但是,自打从江彬处得知此人来路不明,心境立生变化,不但之前的好感、敬仰之情荡然无存,还多出了一份嫌恶之心。这就好象发现仰慕之人,原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后,失望之余难免生出几分厌恶感来。
不过,这种厌恶江紫台现在是丁点儿也不会表露出来的,他口中笑道:“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黄捕头如此固执,却叫我如何交差?”
黄芩摆了摆手,拒绝道:“别再费口舌摆‘龙门阵’了,我断不可能让你跟着。”
他深知江紫台是受江彬所指,几乎等同于江彬的眼线,若是跟在身边,行事难免诸多限制,怎能放开手脚?
江紫台点点头,道:“其实,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也可以不跟着你。”
黄芩道:“什么条件?”
江紫台道:“我要活人。”
黄芩疑惑不已,道:“什么活人?”
江紫台肃然道:“瓦刺人我不管,但必须确保倒买军器的主犯活着回京。”继而,他又加重语气,强调道:“这是义父的意思。”
听得此言,黄芩当即明白江彬防的是什么,心下不免暗暗吃惊。
关于这桩案子,在京城时,他自觉从未露出过半点杀心,那么,江彬是如何猜到他的心思的?
蓦然间,脑海中,江彬那张带有恐怖巨疤的、触目惊心的脸,以及脸上精芒闪动的双眼,令得他一阵凛然。
转瞬,他澄心定神,呵呵笑了两声,道:“江公子也曾在江湖上行走过,当然知道什么是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我们捕快抓人也是一样。是以,这样的承诺,恕我无法做出。”
听他毫不犹豫地直言拒绝了,江紫台愣了愣。
黄芩又道:“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据实相告,否则大可在你面前做出保证,到时该怎样,还怎样。”
江紫台抬了抬眉,干笑了两声,道:“既是谈不拢,就休怪我执意跟着黄捕头了,到时你可别嫌我烦。”
黄芩笑道:“朋友,我若存心甩开你,你未必跟得上。”
他说的不错。
江紫台瞬间明白了江彬为何会担心这个人。
他语噎了一瞬,轻叹了声,道:“老实说,那个主犯极是有用,你若一怒之下将他宰杀,恐怕他背后之人就要逍遥法外了,倒不如提回京城,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黄芩冷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一网打尽?”
江紫台皱起眉头,不知他是何寓意,疑道:“怎么?”
黄芩淡淡道:“但愿吧。”
见他仿佛风吹不动、雷打不动一般,江紫台顿感难办。
就在他犯难之际,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他另起话题,问道:“我听人说,黄捕头急着在‘神光堡’里找人打造标枪。可有此事?”
黄芩微微一怔,道:“是有那么一回事。”
江紫台笑了笑,道:“那些标枪可是很重要?”
黄芩想了想,道:“的确很重要。”
江紫台道:“以我的关系,很容易便可得来特许令,别说打造区区几十只标枪,就算是成百的弓弩、箭矢也没有问题。”
他这话绝非夸口,虽说‘忠顺王’和江彬并无多大交情,但那位江将军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似这类不费多大气力,又可帮点小忙,令他承个人情之事,‘忠顺王’何乐而不为呢?
黄芩目中光芒闪现了一瞬,转而又暗淡下去,道:“现在再说这些,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江紫台笑道:“怎么会呢?除了特许令,我还有足够的银子,可以令得这堡内的所有铁匠铺一并打造,一、二日便可得了。”
黄芩犹豫了片刻,直视他道:“你有交换条件。”
江紫台道:“不错。如果你不答应,那就不作数了。”
黄芩道:“你要我确保主犯的性命安危?”
江紫台正色道:“正是。你要确保他活着,并且和我一道将他安全解押回京,向义父复命。”
黄芩权衡了一阵,道:“你的条件未免有些苛刻。”
江紫台道:“我也是无可奈何。”
黄芩点头道:“好吧,后日是正月初十,你若能在后日之前,替我打造好需要的五十只小标枪,我便应下你的条件。”
江紫台胸有成竹地道:“好。相信黄捕头一言九鼎,若是答应了,必然不会食言。”
转眼,黄芩面色凝寒,低声警告道:“你切记,千万莫要暗中跟着我,若是跟来,后果自负。”
说罢,他看了眼江紫台。
他的声音虽轻,却印象深刻到如同刻进了人的脑海里;他的眼神虽淡,却令江紫台心头惊惧,原本打算暗里跟着,瞧他要做些什么的念头,立刻打消了去。
对黄芩,江紫台第一次生了惧意。
江紫台以为,眼前这个‘黄芩’的身份难测,相应的,秉性也许更难测,若是不听警告,真难保他不做出什么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来,而以武功相较,自己远非他的敌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枉动,以防万一有个闪失,被他要了命去。
想这此处,江紫台尴尬地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只管呆在‘神光堡’,等你抓人回来就好?”
黄芩神色稍缓道:“也可能我回不来。真到那时,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说罢,他抬手以示送客。
这刻,江紫台也正好起身,欲行告辞。
二人互相拱了拱手。
一个心中坠坠而去,一个原地驻足沉思。
韩若壁赶回‘神光堡’这天,是正月十一。
进到堡内,他先匆匆去到尚廷筠处,把哈吉娜二月五日在鸣沙山下等着一事,如实转达,然后才往之前和黄芩同住的那家客栈投宿去了。
客栈前,他让伙计把马安顿好,掸了掸一身的尘沙,正打算抬腿进门,却见一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黄芩。
韩若壁欣喜不已,招了招手,讶然笑道:“莫非料到我今日回转,你特意出门相迎?”
瞧见韩若壁,黄芩也是一脸吃惊,道:“你回来作甚?”
韩若壁笑嘻嘻,道:“想你了,回来长厢厮守,不好吗?”
这话极不正经。
黄芩扫了他一眼,没答话,暗里费心揣度他的用意。
眨眼间,韩若壁注意到黄芩身上有背有带,分明一副出来牵马,意欲离开的样子。他又嘻嘻笑问道:“离十四日尚有三日,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记得清楚,黄芩说过十四日才出发去‘老山墩’的。
瞧着那张笑得滑头滑脑的俊脸,黄芩皱了皱眉道:“这里不好说话,随我来。”
韩若壁二话不说,稍后跟上。
二人行至一处方便说话的僻静墙根,黄芩站定,回身问道:“你要的东西到手了?”
韩若壁嘿嘿笑道:“托你的福,兵不血刃。你呢,莫非这就要去‘老山墩’?”
黄芩点头。
韩若壁拧起眉头,道:“日子提前,我便没的歇了。”
黄芩不解道:“难道你也要去?”
韩若壁道:“当然,否则我吃饱了撑的赶回来。”
黄芩警告道:“‘老山墩’是场硬仗,不易去的。”
韩若壁低头望了眼腰间挂着的宝剑‘横山’,而后扬目傲然一笑,道:“为着你,火海刀山也去得。”
听他如此狂言,黄芩大为错愕,道:“你去,是为着我?”
韩若壁苦笑一声,道:“我很想说,是因为我也是大明的汉人,也痛恨那些吃里爬外的贼人……但事实却是为着你。”
他说话从来真真假假,虚实难辩,黄芩哪里敢信,别有深意地瞧他一眼,道:“若说为我,很难令人相信。”
见他不信,韩若壁咧嘴一笑,不但不反驳,反而顺势爽快地点头承认道:“那就当不是为着你吧。”
黄芩又百思不解,道:“可我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理由。”
听言,韩若壁嘿嘿笑道:“既如此,那便只能是为着你了。”
看他一脸讨厌的笑,黄芩知道他又开始把忽悠自己当乐趣了,愠道:“说明白,到底为着什么?!”
犹豫一阵,韩若壁看似推心置腹道:“说到底,当然是为了送你的那个‘情’字。”
说这话时,他目光炙热如火。
被这样的目光笼罩,黄芩不由得迷茫了一瞬。
苦思片刻,他似是豁然想明白了,目中恢复清明,道:“别绕拐子,你是相中了瓦刺人的银子,还是被倒卖的箭簇?”
韩若壁‘哈’了声,当场怔住了。
黄芩见他不说话,催促道:“爽快点,直说吧。”
韩若壁索性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该说,‘知我者,黄芩也’吗?!”
他笑得极畅快,可心里却有点儿苦,暗道:我虽喜爱银钱,可也有一身骄傲,天纵豪情,竟要卖给这么个不识货的,不知亏是不亏。
这时,黄芩又道:“你的剑法我见识过,‘老山墩’之行若能得你相助,的确把握大增。”
韩若壁心里虽苦,笑声仍是不绝,道:“那你我便做笔买卖,我助你抓人,你给我我想要的,如何?”
他想要的是什么?
银子?
箭簇?
还是……
黄芩道:“银子任你拿去,那些箭簇我须得押解回京,有了它们才好交差。”
韩若壁神情晦涩地点了点头,似讽非讽道:“是啊是啊,银子是好东西,对我等爱财之人来说,从来都是值得拿命去换的。我本就是冲着银子来的。”
黄芩忽觉看不明白他的心思了,微疑了一刹那,问道:“你可是有甚异议?”
韩若壁淡笑道:“我乃一介盗匪,提着剑,拼了命,去换大把银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买卖,再清楚不过,还能有什么异议?”
黄芩总觉他话里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干脆道:“那就收拾收拾,一道上路吧。”
这时,韩若壁向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道:“黄芩,你怕不怕我趁虚而入,逮着机会把银子、箭簇一并卷了去?”
黄芩愣了一瞬,道:“不怕。”
韩若壁追问道:“为何?”
黄芩道:“若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我何必要怕?若你真有那样的本事,我怕也没用。是以,不怕。”
之后,二人各怀心事,分头稍作准备。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黄韩二人重又聚首,并驾齐驱出了‘神光堡’,往‘老山墩’去了。
第二十六章:坐壁上观遥看鹬蚌相争,血性义胆终难独善其身
胡天穹庐下,戈壁瀚海沙。
不曾见识过一望无尽的荒漠之人,很难想象的出那种大漠孤烟、边庭烽塞般的广阔无垠。无论怎样的人到了这里,都会被那种扑面而来的苍凉之美所憾动。
正值夕阳西下,天空中那轮又大又圆的落日,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把这片荒漠映染成了金红色。
高高低低的几座石头筑成的堡垒,突兀而孤独地屹立在这片荒漠之中。褐色陈旧的垒壁,迎着落日金红的余晖,看起来有种被人血浸透般的妖异。
这里,以前曾是大明抵御寇边胡人的军事堡垒,现在业已荒废,人烟罕至。
这里,就是‘老山墩’。
距‘老山墩’约两三里处,有一座高地,正好与之遥相对应。
此时,韩若壁正站在这处高地上,远远眺望‘老山墩’的堡垒。
触景生情之际,他一面摇头,一面慨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片茫茫黄沙地,不知掩埋了多少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啊。”
正卸下马包的黄芩听闻,回头道:“这里以前是大明将士的戍边之地,埋葬的自是敌我双方的将士,哪里来的什么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韩若壁依旧摇头叹道:“你此言差矣。那些个将士们,哪个不是父母生爹娘养,谁人没有自己的过去?如此,哪一条性命背后,会少了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听他如是说,黄芩的身躯似是微微震动了一下。接着,他停了手中活计,来到韩若壁身边,也将目光远远投向那片荒废的堡垒,一时间竟似痴了。
二人就这样并肩站立,遥望远方,良久沉默。
天色渐晚,风大起来了。
韩若壁率先打破了沉默,大声抱怨道:“离十五日还有几日,你如此性急跑来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风餐露宿的,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黄芩扭头看了看他,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和挖苦之意,道:“亏你还是堂堂‘北斗会’的匪首,这点都想不明白?”
韩若壁刚要张嘴说话,却被一股风沙呛进了喉咙,连呸数声,懊恼不已。但觉一口恶气和着沙粒堵在了胸口处,他不禁冲黄芩愠怒斥声道:“想不明白又怎样?!本来你不也说十四日才出发的嘛?!”
其实,他并非想不明白,而是压根儿就没想过。
要知道,连日来韩若壁一直为黄芩认定他是冲着银子才来的一事,强压着怒气,哪有闲心去管提早出发是为了什么?
对于韩若壁语气的异常,黄芩故意充耳不闻,点头平静道:“不错,我是说过。可后来仔细想了又想,觉得早些出发才更稳妥。”
他只道,虽然在来的路上,韩若壁一如平常,插科打诨、戏谑调笑一样不少,可总让人觉出心里压着团恼火,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在黄芩看来,以韩若壁的性子,若是被别人误解了,反倒决计不会放在心上,大不了一笑置之,能有如此反应,倒象正被戳中了痛处一般。
这时,韩若壁已恢复了常态,‘唉’了声,调侃道:“何必呢?等在这里,平白多吃几天辛苦。”
黄芩道:“成事的三大要素,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天时’和‘人和’皆不受我们影响,只有‘地利’这一项,可以稍作运筹,是以,自然要早些前来,才有充分的时间查探准备,抢占有利地形。”
顿一顿,他继续道:“提前到这里匿伏下来,的确要多吃不少辛苦,但辛苦我们一路上本就没少吃,又偏偏在乎多吃这么三两天的份吗?而且全衡利弊:只要多熬几天,即可换来多一分保险,难道不值得吗?”
韩若壁‘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你既说值得,那便是值得了。”
见他口是心非,明显不服,黄芩手指脚下,又道:“你瞧,这里是附近的制高点,且周围有沙丘高低起伏,最易隐匿踪迹。我们率先藏身于此,四下里无遮无挡,方圆二三里内的动静,可说无不尽收眼底,而相反的,对方却不易瞧见我们。如此这般,等到了十五日,无论来的是送货的大明商人,还是接货的瓦刺贼人,只要他们出现在‘老山墩’的范围内,一举一动就都暴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届时,对我们而言,一旦有良机出现,眼前这二三里看似不近的距离,只消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赶到;而对他们而言,货物沉重,又不能舍下货物自顾逃遁,是以定然无法走脱。”